初见邵翌,是在她高三那年……
她——名叫方容,是一个活泼外向、爱开玩笑的女孩。
再过三个月就联考了,她也和大家一样在K书中心包了个位置,以为这样就可以逼自己用功一点。
没想到昏黄的灯光竟催得她昏昏欲睡,突然后悔自己跟着别人上K书中心,根本只是赶时髦嘛。
当初竟没衡量自己有几分能耐就妄下决定,结果三分钟热度,真正专心念书的时间大概不到二分之一。
眼神游移四周,发现大家全专心地埋首叠叠书堆中,她的心顿时蒙上一层灰……
偷偷撇头瞄他——她的男友赵至新。只见他亦如其他人一样,活像只蛀书虫……
说起来方容还真不好意思。当初她费尽了唇舌,为了要他陪她一起来报名,对这里的环境既夸大、又吹嘘,好不容易经过一番威逼利诱才说服他。
没想到等两人都缴了钱之后,她则是一副意兴阑珊,一会儿起来倒水、一会儿上洗手间,然后又再倒水,继续上洗手间。
连她自己都怀疑屁股是否长了痒虫,一刻都坐不住……唉,他反而比她专注认真得多。
她若是个隐形人倒还好,至少不会影响他人——尤其是坐在她必经之路上的男生。
虽说她的长相如此吸引人并不是她的错,但是,这么一来,附近一堆原本就不怎么专注的男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心不在焉;甚至还有人满心希冀她再度出现,期待她像凌波仙子般经过他们身旁。
赵至新还因此常开她玩笑,说她用美色打败了一群准备大专联考的敌人……
坐在赵至新右边的是邵翌,他是赵至新同班三年的死党,两人在一起打混到现在,跑遍了学校附近的撞球场、保龄球馆、KTV、MTV。方容常笑他们老爱涉足声色场所勾引妹妹,他们则以“洁身自爱、守身如玉”为自己辩驳,弄得方容和欣玉两人啼笑皆非。
许欣玉是邵翌国中时的同班同学,因为大伙儿称她“小玉”,叫邵翌“小翌”,发音本相像;再加上口齿不清的同学喊得模棱两可,两人因此常遇到同时回应的窘况。有时同学们胡闹起哄,卯足全力将他们送作堆;所以船到桥头自然直,时间一久他们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一对。
因为欣玉是专科夜校生,被赵至新拉来一起念书的邵翌总会在放学之后先到欣玉家楼下站卫兵,载她上学了再来K书中心与赵至新他们会合。
其实,当初方容极力说服赵至新报名的原因,有一点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因为只要赵至新来,邵翌也会出现。
不同于赵至新的木讷深沉,邵翌是个典型的阳光男孩。他总喜欢开方容的玩笑,更喜欢见到伶牙俐齿的方容斗不过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然后气得鼓起腮帮子,一副无言以对的无奈表情。
有一次,方容和赵至新在K书中心外头休息聊天,远远见到邵翌向他们走来。虽然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心跳却不听使唤默默加速着。
邵翌带着微笑来到他们面前,冷不防将方容拉到一旁,约莫离赵至新三步远处,一边露出鬼鬼祟祟的神色偷瞄一旁狐疑的赵至新,一边偷偷摸摸凑在方容耳边说了句悄悄话:“今天天气不错。”
方容一听,惊觉中了他的圈套,却为时已晚。
果然,邵翌一离开,赵至新便忙着质问她邵翌说了什么。
方容若无其事回答:“他说今天天气不错。”
但是,换作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尤其是多疑的赵至新,怎肯就此罢休?最后还是方容揪来了邵翌解释清楚,赵至新才半信半疑说算了。
就这样,方容常被邵翌捉弄得又好气、又好笑,偏偏她的反应就是不比他机伶,只能捶胸顿足、恨得牙痒痒的,再见他得意洋洋地离去。但奇怪的是,她却对这天生的冤家有着一种特别的情愫。
打从升高三的暑假两班联谊时,他的开朗和热情就深深吸引着方容。
她一直偷偷地喜欢他,只是没有人知道。
骄傲的方容,更不可能让人知道她暗恋着他。
对他的感觉,甚至远远好过对赵至新的感觉。
有时,她竟怀疑自己是否因为赵至新和邵翌是死党,她才接受了赵至新的追求。
这种想法,时时刻刻将极端强烈的罪恶感加诸于她;但是,每当见到邵翌,她还是无法抵抗隐隐的爱恋,只能费劲隐藏自己的感觉,耍耍嘴皮子损损他,藉以掩饰对他的情意。
然而,她和邵翌的唇枪舌剑在赵至新看来,就像一种打情骂俏,总惹得他有吃不玩的飞醋。
方容常想,如果没有“小翌”、“小玉”那一段,如果他没有一个相交多年的女友,如果她也没有赵至新,如果如果……情形是否会不一样呢?
邵翌的温柔体贴对方容来说,简直就是种残酷的折磨。
她倒希望他愚昧无知、长得像妖怪、个性龟毛讨人厌、最好还是个矮冬瓜,这样至少可以让她彻彻底底地死了这条心。
但是,事与愿违的,邵翌确是如此风度翩翩、潇洒迷人,还有着不凡的口才和磁性的声音,爱耍宝的个性也总逗得方容全身细胞都雀跃奔放。
有时待在篮球场一旁看赵至新和邵翌打篮球,邵翌飞扬的神采,总让方容不住暗暗盯着瞧。她并不懂球,但她就是爱看他打球。他在球场上活蹦乱跳、生龙活虎,球在他手中,就像有了动力、有了生命。
邵翌一头棕黑色的发,浪纹显明,总在骄炎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彩。
当他赤裸着上半身在球场上狂肆奔跑、上篮,那一身结实黝黑的肌肉,更令她不由自主地脸红心跳。
她暗骂自己神经,却无法抵挡他的吸引力。
每回邵翌“刷”的一声投进三分空心球后,他那种笑容是完全自负、倨傲的,总惹得方容神色恍惚,得费好大的劲才能掩盖住心中慌乱的感觉。
有时,方容和赵至新因为芝麻绿豆般的小事起了争执,一旁的邵翌便会挺身而出,热心地充当和事老,帮忙化解两人的纠纷;更让方容感动不已的是,他每每挂在嘴边劝赵至新的话——女孩生来就是让人疼的,就算耍些小脾气,男生也该义不容辞地包涵和宽容。
他的话,让方容铭感至心……
然而,迷人如他——却是别人的男朋友。
这样的男生,当然不止方容欣赏,邵翌的身边总不乏女孩围绕。他就像是银河系的中心,把一堆女生迷得晕头转向。
方容常打趣他是个花花公子,周游在众多红粉之间;但是,她却确切地知道,自己这个比喻是极端不公平的。
即使邵翌对女生是一派的温柔体贴,逗弄女生的功夫更是到家,但他总不会越矩,懂得拿捏分寸、懂得适可而止——包括对她也是一样。
他说,既然自己已有了固定的女朋友,其他的女孩都只是朋友,他不会让自己自私地做出伤害女朋友的糊涂事。
这样一来,竟使方容有种莫名的怅惘……
她说不出对欣玉的感觉是羡慕?还是嫉妒?
同样是女孩,方容自认长相不错、个性也好,但她就是觉得上天不公平,为何就是不肯赐给她如欣玉一般的幸运?
邵翌意气风发的风采,常让方容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赵至新的存在。然后,心底只能泛着满满的罪恶感,暗暗嘲笑自己是个愚蠢的女孩——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居然暗恋男友的好友?!
这是什么浑沌的世界?
与邵翌相处,方容觉得好累,不过她就是喜欢……
她喜欢作梦,因为——只有在梦中,她才能拥有他,完完整整的他……
☆ ☆ ☆
联考放榜后,方容的成绩跌破了大家的眼镜。
高三的日子里,看似混得凶,但她却考上了理想的科系。
说实在的,方容自己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应该归功于考运吧。也或许是祖上积德,加上考前的拜拜灵验,庇荫她如此幸运。
但是,赵至新的运气却像全被方容吸光似的,不幸地失了常,狠狠跌了一跤打了败仗。成绩落后了方容一大截不说,想要填上原本期望的志愿,更是痴人说梦话。
从此,赵至新和方容开始大小吵不断;虽然总会化险为夷,但赵至新愈来愈暴躁的脾气却让方容几乎吃不消。
有时她不禁怀疑,他的转变是否与联考成绩不如她,自大的他觉得抬不起头有关?
方容开始有些担心,他们之间能相安无事维持到几时?
她有种不祥预感,总觉得他们似乎慢慢朝向地雷区前进。就算躲过了地雷,她和赵至新也像是两颗不定时炸弹;而这场战争,不知何时会爆发……
方容虽忐忑,但也只能消极地祈求上天别让这天真的到来……
☆ ☆ ☆
成了大学新鲜人,一切都新鲜。
然而,方容还是有些遗憾……
邵翌虽然考上了适合他的传播科系,她也衷心为他高兴、为他感到骄傲;无奈他的学校竟离她千里远,以后想要见到他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突然间,她意识到他也许正与他的小女朋友如胶似漆地腻在一块……
忍不住嘲笑起自己的愚蠢多事,居然念念不忘一个目中无人、桀骜不驯、老爱亏她、损她、闹她、欺负她、开她玩笑、引她发窘的男生,而这个男生还是别人的男友。
她强逼自己一定要忘了邵翌,全心全意地对待赵至新;即使她的心不曾真正完全属于过他……
她不能主动与邵翌联络,因为她的矜持和傲气更不允许她如此做。
她必须忘了他,忘了这个虚无的缥缈——彻彻底底的。
第二章
明天就是期中考的第一天了。
入秋了,空气中微漾着凉意。
转眼间,大一上学期已在不知不觉中过了大半;然而讽刺的是,方容在课堂上出席的次数居然用手指头都数得出来,俨然成了道道地地的“跷课大王”。
打从开学后,她最常出现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学校,而是赵至新的。原因很妙,也很可笑——因为他近乎无理的要求——赵至新担心活泼大方、长相甜美的方容难免会招来一堆异性的青睐和追求,偏偏他又对自己不够有信心,生怕招架不住情敌们的攻势而败下阵来。
于是,他有了个霸道的要求——除非是必修课不得不出席,否则他希望方容随时跟在他身边,以旁听生的身分陪他一道上课。
起先,方容觉得他的要求过分大男人了些,但是日子一久也就习惯了;再加上自己的学校本以自由校风闻名,教授更是从来不曾点过名。因此,方容便把被他牢牢束缚的不得已看成是种“甜蜜的负荷”而甘之如饴。
对于当他的跟屁虫,方容只有一个条件——她要赵至新向同学们解释他们俩是表兄妹的亲戚关系。目的无它——只为避免招致过多无谓的异样眼光,及惹来背后的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因为方容的个性活泼开朗,上课教授问话时,她并不避讳自己是个冒牌学生,仍是有条有理地侃侃而谈。
当教授得知这个活跃的女孩居然只是来旁听的,甚至苦笑着表示遗憾可惜,还引来同学们有趣的一阵笑。
相较之下,赵至新就深沉得多。
今天,夕阳好早就不见了踪影,天地间顷刻便渲染成一片漆黑。
方容陪着赵至新一道用餐,趁着上菜的空档整理这几天费尽心力讨救兵的成果——四叠厚重的上课笔记“影本”。
方容一想到爱情的代价竟是即将持续一整晚挑灯夜战的挣扎和煎熬,不禁满面愁容,不见平时老挂在唇边的灿烂笑靥。
“哎呀!”他迅速抢下方容正随手翻着的笔记,一把塞回她空荡荡的书包中。“安啦!以你只差我一点的聪明才智,顶多念到明天早上就OK啦,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知怎地,赵至新这句话明明带着一些安慰的味道,但听在方容耳中,竟惹得她心头一阵酸楚,无端地委屈起来。她强掩着不悦,揪着一颗不悦的心,闷不吭声垂下了头,有一口、没一口地扒着饭。谁知道人的心和舌居然还会互相影响,心情沉重失落……连她平常钟爱的三鲜烩饭顿时也失去了吸引力,变得淡而无味、难以下咽。
斜着头瞟了他一眼,他竟然依旧是一脸开心地享受着他的牛肉面,吃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发现她的沮丧失意和忿恨不满。
难道他压根儿不在乎她的想法和感觉?!
方容再也压抑不了内心一股闷烧的怒火,她咬着下唇,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才勉强噙住正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低声冲着他说道:
“我没胃口吃不下,先回去了,你慢慢享用吧。”说完,从皮夹中抽出一百元纸钞压在桌面上,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在众目睽睽下被方容来这么一下,赵至新不禁恼羞成怒地追了出来。他气急败坏地冲向前,在幽暗的红砖道上猛然抓住她手腕。一旁的路灯故障了,毫无规则地一明又一灭,暗淡的光影投射过来,映照出他脸上不停闪过的怒容。
“拜托好不好?你又在耍什么大小姐脾气啦?”他狠狠攫握住她的手,一点都不肯放松。“你有什么不痛快就直说,不要老憋在心里跟我呕气,还摆一张臭脸!真受不了,无缘无故的……”
这下子,方容可真气炸了,用尽她全身力气甩开他的手。过分的用力使她踉跄地倒退了三步,她未加思索便咬牙切齿地点燃了导火线:
“无缘无故?!”她冷哼了一声,忿忿说道:“上大学以来,你对我要求这个、要求那个,一点自由的空间都不给我,没害我窒息,我都要谢天谢地了!你要我陪你上课,我依你;不要我去社团,我也依你;不准这、不准那,我全依了你,甚至连正课都没去过几堂。明天就要期中考了,你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不争气的滚烫热泪使她哽呛得难受,她连忙背过身去,不让他发现她的脆弱,一个字一个字重重地发泄出来:“而你,竟然只会说风凉话!”
他用力抓着她肩头强迫她转回来,满脸不服气,讪讪地辩解:“我哪有说什么风凉话?”他的表情就像在压抑着什么。
顿时,方容觉得好无助……她失去了与他争辩的动力,来自课业和他的双重压力,就像有千斤万斤重,让她喘不过气、让她疲于应付。听他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脱罪,她只能颤抖着羸弱的双肩,不发一语垂头低泣着。
他斜倚在墙边点燃了一根烟,不断吐出熏得方容咳嗽的难闻白雾,用着一种让人极端不舒服的傲慢语气质问她:“怪我没给你自由?好,我正巧有话问你。今天郑哲伟来找我倾吐了一堆心事,你知道我听了有多难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