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兰……一一五二年
她是个娇小的女人,娇小而细致的淑女,在那魁梧的武士面前,益显脆弱而不堪一击。金发的头顶还不到他结实臂膀的高度。当他张开大手打在她脸颊上,她整个人往旁边倾倒。如果没有别的支持,她早就被打倒在地了。不过有人抓住她,两名大汉一左一右挟持着她,扭着她的手!使她朝前挺立,免得巴掌落在他们身上。她就这样被迫挨了一巴掌,又一巴掌。
在房间对面,若薇娜·贝尔目睹这一切。她也是被人一左一右抓着,他们拖她进来看她继兄施暴。她咬着下唇,鲜血沿着下巴流下来,这样才能阻止她尖叫。惨灰的脸颊上布满泪痕——她没有挨打,不过她一直不肯向她继兄屈服,很难说他不会对她下毒手。
他目前对她手下留情,显然不想在她的婚礼上,倒尽新郎的胃口。
吉伯特·安博芮对他的继母,却没有任何顾忌。安妮·贝尔夫人,不,她现在是安妮·安博芮夫人,而且再度当了寡妇。自从吉伯特的父亲死后,这女人对他就没有任何用处,只能以她当人质来胁迫他继妹就范。她们母女情深,若薇娜为了她母亲几乎什么都可以牺牲。只不过他这一次要她……
安妮转头看她女儿。她的脸颊红肿,但眼眶干燥,她不但没有哭,连一声也没有哼。她的表情很清楚传达了她的想法——我不在乎他怎么对我,你不要屈服,不要听从他的安排。
若薇娜是不想屈服。吉伯特要她嫁给高武·利诺,那人老得足以当她的祖父——不,曾祖父!同时她母亲在回绝吉伯特时,也说明她为什么不肯帮着说服若薇娜嫁给他。
“我知道利诺,他不适合我女儿。就算不考虑年龄差距,他也有着性别倒错的丑闻,大家都晓得他不正常。我不赞成这桩婚事。”
“只有他肯出兵为她讨回领地。”
“那些你父亲因贪婪而失去的城堡吗?”
“每个人都有权利——”
“惹恼他的邻居?”安妮当时忿忿不平地打断继子的话。“不宣战就偷袭,去拐去骗,去强迫别的领主之妻,在丈夫尸骨未寒时就嫁给他!这种不要脸的行为,只有在懦弱的史帝芬当国王时,才成为每个人的权利!”她告诉他。
吉伯特涨红了脸,那是由于为他父亲所作所为感到羞耻,还是由于愤怒?则不得而知。事实上,他生长在是非不明的时代,是个投机分子。当史帝芬篡位时,他只有八岁。他的父亲立即转而投效叛贼,用奸计害死了亨利的臣子华特·贝尔。雨果·安博芮因而用强迫的手段娶了贝尔的遗孀,得到他的领地。若薇娜是贝尔唯一的继承人,她应该拥有父亲的产业,加上她母亲的嫁妆。只不过安妮和她都无处申诉,只得在不公平的待遇下过日子。
不像他父亲一般强横好战,可是吉伯特在混沌的王室领导的乱世下过了十七年,使他的价值观和其它当代的青年一样,他能屈能伸,唯利是图,心中没有真理和正义,做法完全投机,说起来是他的悲哀,却不完全是他个人的过失。
在和若薇娜兄妹相称的三年里,他从来不曾对她说过一句重话,更没有打过她一下。以一名武士而言,他有不错的身手,胆识也够。以一个男人而言,他倒也相貌堂堂,一头黑发和一双深棕色的眼眸,迷倒不少女人。在今天之前,若薇娜恨他只因为他父亲。因为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剥夺了她们母女愉快生活的权利。他们不让她出嫁,好年年向她的领地搜刮,不时要那些城堡的人民缴税、服兵役。
不过去年雨果·安博芮犯了一个大错,他进犯狄伍德城堡——它坐落在他的一座城和若薇娜的一座城之间——结果是自寻死路。因为狄伍德正巧属于福克赫斯领主,他不但大军支持,打退安博芮,同时进一步誓言毁灭胆敢招惹他的人。
这下不仅雨果的产业被一一夺去,就连他负责的城堡也成了那愤怒领主的目标。雨果终于知道无用的君主对任何人都没好处,史帝芬拒绝出兵帮他,使他两个月之前战死在沙场上。而他的贪婪祸延子孙,吉伯特得知福克赫斯并不打算就此住手。
吉伯特要求讲和,被一口回绝了,他气得发誓要夺回安博芮的一切。他要牺牲若薇娜,嫁给利诺那只老山羊。他告诉她,她只要忍耐很短的时间,那老家伙就快进坟墓了,他很快就会把她带回身边。但结婚之后,他要她怀孕生子,好保有婚姻带来的利益。唯有如此她才能得回她的产业和利诺的遗产。他好利用利诺的军队,替他由福克赫斯手上抢回安博芮的城池。
十全十美的妙计——对吉伯特而言。他完全没有损失,却大有收获包括若薇娜本人,他要她上他的床,在事情结束之后。
第一眼见到她,他就对她存有妄想,当时她只有十五岁,已经出落得十分美丽。结果他父亲不答应,指出她如果不是处女,利用价值就要大打折扣。幸好雨果不可能永还活着,吉伯特也知道他享受不到他继妹的初夜,决定捺着性子等待,等她有了第一个男人之后。所以他一直善待她,在她面前展现他好的一面,希望有一天带她上床时。她不会排斥。
他满喜欢她,如果有利可图,他也愿意娶她的。只不过安博芮已经控制了她名下的土地,因此娶她是多此一举。等她守寡之后,他就要占有她,直到把她嫁出去能有别的利益。除去她的丈夫很容易,要她死心塌地爱上他,恐怕才是问题。
可惜她不同意嫁给利诺,这样一来她被迫去做,难免要对他心生不满。不过他没有对她怎么样呀,他打的是她母亲。这三年来他父亲经常打安妮,他觉得那根本不算什么。只是他错估了她们母女的感情,也没有考虑若薇娜三年来住在另一个城堡中,没有和安妮一起待在安博芮堡,这是她第一次目睹她母亲所受的粗鲁对待。
吉伯特第一项错误是以为她继妹对母亲,像他对他母亲那般没有感情。他的第二项错误,是想等安妮开口求若薇娜,才看那少女有什么反应。结果他现在随安妮的眼光看去,一眼就看出他错了。
那一对蓝色的大眼睛充满泪水,她咬破自己的嘴唇不求他,就因为不想违抗她母亲的意思。
他真后悔,他应该给她下药,让她昏昏沉沉嫁给利诺算了。这样一闹,他知道永远也无法使她心甘情愿上他的床了。无所谓,他还是要她,而且日子很接近了。只是想到事情不能像他计划的那么美好,使他怒火心起,一拳打在安妮头侧,使她立刻失去知觉。
“住手。”若薇娜开口道。
让安妮挂在他的两名手下中间,他朝那少女走去。他轻轻捧起她的脸,拭去她粉颊上的眼泪。
但粗哑的声音却没有一丝温柔,利欲熏心的脸孔也格外令人厌恶。“你肯嫁给高武·利诺了?”
“我嫁。”
“要欢欢喜喜地嫁哦。”
她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认为他一定是疯了。“你不要得寸——”
“不,可是你的笑容才能使他心甘情愿出兵,快点实践婚姻的诺言。”
“你怀疑他的诚意吗?”
“这倒不是,不过时间很紧迫。福克赫斯目前按兵不动,是因为他刚拿下特尔斯堡。”
这消息令若薇娜心寒。她知道她有两座接近狄伍德堡的城地被拿下来了,其中之一几乎是不战而败。但特尔斯是她父亲最大、最坚固的城堡,她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在那些石墙中,她学会了爱与被爱,过着最幸福的日子。现在落入敌人之手——不,落入敌人之手有三年了,对她而言又有什么差刖?反正不是她的,就算利诺替她拿回来,也是空有其名。
吉伯特误会她的表情,想要安慰她。“不要伤心,若薇娜,利诺压榨他的商人,这二十年来颇有财富。不到一个月,你就会得回特尔斯堡了。”
她一言不发,心想只要史帝芬一下台,她要在贬眼工夫向新主效忠,那么或许地可以摆脱安博芮的箝制,和她母亲回到特尔斯过平静的生活。
沉声要求被释放,吉伯特对他的人点点头,她能自由活动,就奔向她的母亲。吉伯特一把拉住她,把她朝门口拉去。
她挣扎着,不过他毫无松手的意思。“让我过去看她。”
“不必了,自然会有人照顾她的。”他一直往外走去。
“我有三年没有和她见面了。”她提醒他,虽然明知道未必有用。
“等你怀了利诺的孩子,确定可以拥有他的土地,再和她见面不迟。”
若薇娜终于对他爆发了。“你简直不是东西,比你爸还要恶劣。至少他是个真小人,不像你满口好听的话,却是个伪君子。”
他抓紧她的手臂,仍然是不疾不徐的口气。“我是为你打算——”
“骗子!我照你的计划做,可是如果你再说是为我打算,我会尖叫。”
吉伯特没有和她争辩。他想做的是,把她拉进怀里,热情地吻她。她发脾气给他的刺激,更甚于她的美丽。只不过他不敢冒这个险,万一他停不下来呢?如果她不是处女,利诺一定会退婚,那么一大笔财产就没了。
因此他只说,“那就走吧,我们今天出发去柯白恩堡,明天就为你举行婚礼。”等她达成这一次任务,马上可以上他的床。
★ ★ ★
太阳下山之前,他们赶到柯白恩堡。从高高的城墙下走过,红光笼罩了整座城池,使若薇娜想到地狱永不熄灭之火。
吉伯特一路上聪明地保持沉默,因为她已经忍无可忍,到达口没遮拦的程度。
法律上来说,他是她的继兄兼监护人,他也没有真正虐待她。可是要不是他以母亲当人质,若薇娜会想尽方法反抗他,拒绝这次婚姻,挣脱他的控制——她甚至觉得她可以做到亲手取他的性命,经过这件事之后,她已经对他恨之人骨。
为了她母亲的安全,她只好忍受。她要是逃走,遭殃的一定是安妮,而安妮在过去这几年,已经受够了安博芮的气。
她到今天才明白,为什么一离开特尔斯堡,她们母女就被分开安置。
若她们母女可以一起逃走,她们可以向其它领主求救——那些像贝尔一样,不服史帝芬领导的人。或许若薇娜必须嫁给其中之一,以便名正言顺脱离安博芮,但那至少是她自己的选择。
现在想通这些都没有用了。她身不由己,就要嫁给一个不男不女的老怪物了。假如当初……天可怜见,她总忍不住要回想以前。
当初要不是她父亲太宠她,舍不得她早早出嫁,她可能和其它淑女一样,在十四岁就结婚了。她的未婚夫是个温和正直的人,他会耐心等待她长大,直到她可以生产才和她入洞房。但她父亲不愿意把如此美丽的女儿,嫁到那样平凡的人家去,也不肯她那么早离家。
又如果贝尔爵爷警戎心足够,不要亲自出城迎战安博芮,他或许还活着。就其特尔斯堡失守,他们仍能投奔亨利,或其它城堡。
假若亨利不垮,假若国有国法……假若吉伯特暴毙。现在连他暴毙也来不及了。她身在利诺的城堡里,难免受他控制,不管有没有吉伯特在一旁搧风点火,他也会坚持婚礼照常举行。
他们步上朝向大厅的楼梯,若薇娜的一颗心猛往下沉。吉伯特没有夸大其词,利诺的确富有,他聘请有大批武士,晚宴的桌上是金盘银匙和佳肴美酒,墙上则是装饰的金银武器,镶着珍贵的宝石。
仆人们忙进忙出,神情慌张。在他们身上,利诺却没有多花一分钱,他们穿得破烂,身上又骯脏,每个人都神色不定。
利诺高高在上,像个皇帝似地坐在那里。若薇娜从外面走进来,已经看到三名仆人无缘
无故被打,一名被打倒在地,又被踢了两脚,以确定他不要继续装死。
她看不过去,停下脚步,使吉伯特不得不来拉她。这时踢人的武士抬起头来,发现她在看他,竟然对她露齿而笑。没有一丝后悔,也没有一点惭愧,对他的作为还颇为得意。
大家都知道,没有淑女在场,一些男人的行为可能近乎野蛮。但有淑女在时——像现在有的武士身边有妻子——气氛不至于弄得人兽不分。
那些女人没有任何反应,似乎这种事已司空见惯。有人说要看领主的个性,只要看他手下人的表现就知道了,因为善与恶,那些人大多就像他们的主人。
柯白恩堡的主人品行如何,由这件事可见一斑。
她一直不肯直视主人的餐桌,拖着面对恶运的时间。不过吉伯特站住脚,她即刻知道躲不过了。
虽然多少有点心理准备,第一眼看见高武·利诺,还是吓得她差点当场尖叫。她不由自主后退半步,被吉伯特拉住。
简直无法想象,那人不止是老,他看起来已经死了,变成干尸。他的皮肤没有一点血色,惨白得像雪。他皱纹之多,几乎没有一吋光滑的肌肤。头上是白得发黄的头发,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弯腰驼背使他和若薇娜高矮相当,而她不过才五呎多几吋。他穿着颜色鲜亮的袍子,领口和袖口都镶着毛边,看起来十分可笑。
眼白部分是暗黄色的,原本的灰眼眸蒙上白圈,她猜他差不多瞎了,所以他几乎贴到她脸上才看得见她。他的口臭熏得她头昏眼花,差点呕吐。用鸡爪一样干枯的手,他捏捏她的脸颊。张开嘴笑,露出硕果仅存,少数几颗顽强的牙齿。
吉伯特用宣布火烧房子的大嗓门替他们介绍,她想利诺大概也快要聋了。幸好如此!因为她再也顾不得礼貌,开口拜托她继兄。
“求求你,不要这样害我。你若一定要我嫁人,选别人吧,我不要嫁给这僵——”
“闭嘴,”他低斥道,“都已经说好了,你不要找麻烦。”
到底谁在找谁麻烦?“说好了也可以改的。”她告诉他。
“不行,没有别人能答应我所有的条件了,你明白吗?”
明白,她太明白了。他的条件!他的利益!她何必自贬身价,向他低声下气?他几时替她想过?以后也不会的。
她转头看他,又很快往后退一点,没想到他贴得那么近。“你注意一点,哥哥,”她沉声警告他,“别忘记随时回头张望,只要一有机会,我会亲手杀了你,我不是开玩笑的。”
“不要胡说,”他回答,可是他不安地打量她。或许因为她愤恨的表情,使他相信她不是在威胁他。他变了脸色,“若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