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兰危颤颤地吸了口气。“我在等我丈夫回来,也等我女儿从英国到这里来。”薇妮紧握母亲的手,心疼她在无亲无故的情况下,一定吃尽了苦头。“妈妈,我在这儿,你什么都不必担心了。大夫会治好你的病,我会好好照顾你。”芙兰放心地叹口气,合上眼睛。她的担子已经移交给女儿,可以好好休息了。林大夫收拾好医药箱,清了清喉咙。“贝小姐,我想跟你谈谈治疗的事。”
一到门外,大夫开口之前,又先清了清喉咙,脸上有种不自在的神情。“贝小姐,我想我应该先告诉你,治令堂的病的药很昂贵。”
薇妮只觉得心一沉。“多贵?”
“一瓶药可以用六个星期,一瓶要一百元。”薇妮瞪大了眼睛。“开玩笑,怎么可能这么贵!”
大夫一脸的倦怠,肩膀也沉了下去。“的确太贵,可是我也无能为力。这种药材是从中美洲森林的植物提炼出来的,在运输过程中,中间商剥削得很厉害,我们也无可奈何。”
薇妮看得出他说的是事实,但是那也无补于她的烦恼。她去哪里筹钱呢?然而她也晓得这是她的问题,不是医生的。“我要付你多少出诊费呢,大夫?”她问道。他摇摇头,慈祥地笑了。“我不会乱要,你放心好了,贝小姐。我的诊费一向是四元,童叟无欺。”
“我相信。”薇妮告诉他。
林大夫又笑了。“令堂需要多点肉食,这跟服药一样重要。”他好像还有话说,却又不愿说,老半天才开口道:“这里的肉价也很贵,贝小姐,希望你的负担不会太沉重。”
薇妮毅然地看住他。“我会设法的,大夫。”
“旧金山不是三个独身女子适合停留的地方。物价贵得离谱,而且这里男人比女人多得太多。你为什么不带令堂回英国去呢?”
“不行,我必须先找到家父。”
“这里常常有人无缘无故就失踪了,再也找不回来。祝你好运,贝小姐。”
“我一定要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家母一定得知道他的生死,他们的感情非常深。万一家父真的发生什么不幸,我真担心家母是不是受得了。”
大夫的眼中内过赞许的神色。“你会发现生活很艰难,贝小姐。你要非常小心,因为这里的男人多半是粗人,很少看见像你这样的美女。此外,这里的生活费用也贵得惊人。不是我危言耸听,要在这里住下去,你需要有非常大的毅力和能力。”
表面上,薇妮并没有被医生的话击倒。她谢过林大夫的好意,付钱买了一瓶宝贵的药水,目送他离去之后,才心力交瘁地跌坐在桌旁。泪水沿着她嫩白的脸颊,一颗一颗落在粗糙的桌面上。直到莎梅走到她身旁,她才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寻求她的安慰。
“一切都会好转的,薇妮。”莎梅说,环着她的肩。“人疲倦的时候,世界看起来总是黑暗的。你必须休息,孩子。现在是你坚强的时候了。你的母亲失去你的父亲,她只能依赖你。”
匆匆就是一个星期。这七天内,芙兰的病情有了起色,莎梅和薇妮也协力把一间简陋的木屋布置成一个温暖的家。莎梅用薇妮一件旧的黄白条纹衣服改成窗帘,薇妮又把厨房的家具都漆成白色,桌上铺了黄色桌巾。整个看起来,已经很有家的气氛了。
这一晚,薇妮等妈妈入睡之后,很快换上她的骑装。她必须到她父亲的矿坑去走一趟,当面和他的合伙人吴山姆谈一谈,问她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蹬上一双黑色马靴,系好绿色的绒帽。听到敲门声时,她忙不迭地跑向前门,怕她母亲被吵醒。她拉开窗帘一角,看见那个矮矮的墨西哥人等在门阶上。
“莎梅,那是林大夫帮我找来,要陪我到矿坑去的向导。请你跟妈妈说,我会平安无事,几天就回来。”
莎梅紧紧握住她的手,眼睛却凝聚在远方,好像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许久之后,她才微微一笑,放开薇妮的手。“我会跟你妈妈说,你很安全。你正要走向你的命运。”
薇妮早习惯了莎梅的谜语,所以只是耸耸肩。她又回头看她妈妈的房间一眼,才走出门外。那个小墨西哥人说他叫做亚哥,是林大夫派来的人,笑嘻嘻的一张脸,薇妮对他颇有好感。
他们上路前,首先经过田牧师的家。他们才转过屋角,薇妮差点撞上田露珍。那个女人从眼镜边缘看着亚哥,然后又瞪了薇妮一眼。
“我知道你要去哪里,这个人来问你住在哪里时,我就盘查过了。你真的要满山去乱跑,就只有这个人跟你去吗?”露珍骇声问道。
“是的,我正是此意。”薇妮答道,想要绕过去,露珍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你怎么这么蠢呢?随随便便就跟一个男人往山里跑!我不晓得你的家乡规矩是怎么样的,可是在我们这里,良家妇女可不作兴跟陌生人到处乱跑。如果我弟弟在家,他一定会反对你这么做。”
薇妮咬着牙,尽力保持风度。“我不在乎今弟的喜恶,田小姐。家母和我只是租了你们的房子,并没有请你们当我们的监护人!”
“哼,你以为我爱管闲事吗?”露珍愤慨地说。“我决定劝我弟弟不要再把房子租给你们。你那个奇形怪状的女仆住进我家,我已经很不痛快了。她竟然不许我去看你母亲。”
“大夫说家母的病情必须充分休息,他要我们尽量减少访客。莎梅是奉了我的命令,所以才拒绝你的好意。”
薇妮手一扭,挣开了露珍,也不理她还要开口,迳自走了开去,亚哥还得小跑步才跟得上她。当他跑到马车旁时,薇妮已经端坐在上面了。小个子嘻嘻一笑,也跟着爬上驾驶座,准备上路。
温麦斯和他的祖父在栅栏旁勒住马缰,看着几匹喷鼻撒蹄的野马。几个星期以来,这是龙索第一次从病床上起来,和孙子骑马出游。
老人从眼角看看孙子,猜测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最近这孩子很沉默,常常一个人发呆。这不像是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娇艳动人之后应该有的表现呀!当然,麦斯是个英俊的小伙子,被漂亮女人宠坏了,说不定他是不高兴被婚姻束缚。大家都知道,麦斯在城里养了一个情妇,也有别的女朋友。他的祖父真正担心的是,麦斯对他的未婚妻的兴趣未免太淡了些。
“你跟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太不一样了,麦斯。我很爱你的祖母,连情妇都甩掉了,而且坚持婚礼提前两个月举行。”麦斯对他的祖父笑了一下。“我知道,可是奶奶与众不同,谁能不爱她呢?你一向认定她就是你要的妻子,不是吗?”龙索皱了皱眉。“对。可是就算我不这么认定,我还是会娶她。温家的人一旦做了承诺,就绝不会毁约。”老人目光炯炯。“你听见我的话了吗?温家的人绝不毁约,麦斯!”
麦斯的眼光落在远方。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他不能想象跟伊蓓朝夕相处是什么样子。她很美——就像冰柱也很美——而且很热情,但是他就是无动于衷。难道天下没有女人能让他动心?难道他天生冷酷,他的心被冰雪包围了?他永远就不会有真正活着的感觉吗?
他认命地吸了一口气,对他的祖父微微一笑。“你不用担心,爷爷,我一定会信守承诺。”
“好,好,我要许多曾孙子来承欢膝下。你是我们温家的单传,我可不希望温家就到此为止。”
麦斯试着想象他和伊蓓的孩子,实在无法想象伊蓓当母亲——他的孩子的母亲的样子。“我不爱伊蓓,爷爷,我甚至不喜欢她。”
“爱算什么呢?当然,我不否认婚姻中有爱情是锦上添花的事,不过没有也无伤呀!”
麦斯再一次凝视远方,山风吹过,一阵凉意爬上心头。在心底深处,他是渴望爱情的,如果天下真有这种感情。截至目前为止,他所知道的爱情都只是书本上的风花雪月,戏台上的悲欢离合,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他甚至怀疑那只是一个想象的字眼罢了。
第三章
薇妮第一天的行程很顺利。离开海岸线后,初进山区,巨木参天的森林呈现一片愉悦的山景。空气中飘着浓郁的松香,绚丽的野花遍地开放。要不是心里有事,她真要觉得这是一段赏心悦目的旅程了。
第二天爬上陡峭的山路,情形就没有那么乐观了。沿着西利安山脚腕蜒直上,浓雾笼罩,连马都看不清楚,更不要说路面了。山风冷冽,薇妮拢紧了披风,还是冷得直发抖。亚哥放慢了牲口,聚精会神地往前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亚哥?早上天气还好好的,怎么就变了天?”薇妮问道,两眼在雾中摸索。
“我们在高处。这里的山区天气多变,我还看过8月里下雪呢!小姐。”
他们行经松荫,两条淡淡的人影在雾中几乎看不见。这一天似乎永无止境,薇妮根本无从判断时空,因为他们看不到太阳。直到一阵强劲的山风偶尔吹散积雾,薇妮才瞥见山路濒临的峡谷。她捏了一把冷汗,尽量不去想万一翻车的后果。现在她才知道亚哥的绝活,连路都看不见,他居然还能驾车。她之所以还能强自镇定,实在是因为寻父的决心大强了。
突然间,远处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声音。因为雾太浓,不能确定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亚哥慌忙喊道:“小心,小姐,是山崩。”
薇妮一听,寒毛直竖,脑子还没转过来,马匹就已仰天嘶鸣,大大小小的石块纷纷滚落在他们前面。该妮觉得一阵剧烈震动,马车已经被震翻了过去。
薇妮又惊又怕,整个人弹了出去,像块小石头般沿着山边一路滚,终于滚到一处狭谷下,被硬石和跟着翻滚下来的马车卡在中间。
起初薇妮只是惊吓过度,竟忘了还有其他的感觉。渐渐地,她发现只要一动,腿部就会有撕扯般的剧痛。不远处可以听见马匹嘶鸣,显然也在痛苦当中。她尽量放开喉咙,大喊亚哥的名字,然而她的喉头却发不出声音,嘴里的感觉就像塞了棉花一样。
“贝小姐!”她听见雾中传来亚哥的声音,润了润唇,想要回答,却只能呻吟而已。“你听得见我吗,贝小姐?”亚哥又大喊。
说也奇怪,浓雾竟渐渐退去,不久便退得无影无踪。薇妮慢慢适应黑暗,总算看见亚哥从上面爬下来,她便伸出手去招呼他。
亚哥爬到她身边,一睑关切的神情。“你能动吗,小姐?有没有伤得很重?”
“我好像卡在岩石上了,亚哥。”她痛苦地呻吟道。“我也不晓得伤得重不重。”
马车整个翻转过来,车轮还转个不停。车背紧紧压着薇妮,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亚哥试着要顶起马车,可惜他虽然使尽气力,马车还是文风不动。他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先把斗篷脱下来,罩住岩石和薇妮,希望她能舒服一点。
“我移不开马车,小姐,我得去求救。”
薇妮伯得唇干舌燥。“你一定要丢下我一个人吗?”
“只好如此,单靠我一个人救不了你。这里离温家农场只有五英里路,我到那里去求救。”
薇妮第一次注意到亚哥的右边裤子也沾了血迹。“亚哥,你也受伤了,怎能走那么远的路呢?”
“小意思,小姐,我根本不觉得痛。”他虽然说得大方,薇妮还是看得出他强忍着痛楚。“我把水壶留给你,小姐,我很快就回来了。”
“你的枪有几发子弹,亚哥?”薇妮问道,她还听得见马匹的悲呜,亚哥随着她往上看。“我会解决它们的痛苦,”他安慰她。“你放心,我一定尽快搬救兵来。”
薇妮眼睁睁地看着亚哥爬上山坡,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抛弃了般。她真想叫亚哥回来,也不晓得他伤得重不重,上帝保佑他还走得了五英里路去求救。
· 42·
亚哥不见了以后,薇妮屏住呼吸,等到她听到两声枪响,却忍不住叫出声来。她知道,那两匹马总算结束痛苦了。然后,剩下的就是无边死寂,仿佛连风都静止了。
她想随便动一下,却发觉一点都动不了。看起来受伤最重的地方是左腿。她靠着亚哥的斗篷,想着自己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跳舞。这令她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又摇了摇头。
“傻薇妮,”她自言自语道。“天晓得你还能不能走路,竟担心起跳舞的事来了。说不定你就死在这荒郊野外呢!贝薇妮。”
时间变得没有一点意义,亚哥离开好像已经好几个小时。太阳冲破残余的雾气,当头照下,薇妮热得就像在火炉里面一样。她觉得脸快烫焦了似的,却找不到任何屏障的办法。亚哥留的水壶就放在身旁,她在自己脸上洒了一些水,可是用处不大。她的喉咙疼得像火烧,只好勉强喝了口水。
薇妮试着伸手挡在眼睛上,躲一点骄阳的威力。她东张西望了一下,心里开始着慌。万一亚哥受伤太重,到不了目的地去搬救兵怎么办?她会不会真的孤零零地死在这荒郊野外?
薇妮晓得,如果她再胡思乱想下去,她真的会疯掉。她一定要镇定下来,想点轻松愉快的事。于是她闭上眼,开始想象她正在翩翩起舞,首先是一支吉普赛舞,然后是优美的芭蕾。想着想着,她竟沉沉睡着了,梦中她赤足舞过一片烧红的炭火。
亚哥仆倒在泥路上,脚一阵一阵地抽痛,全身早已筋疲力竭。他喘口气,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因为如果他倒下去,贝小姐可就没救了。他的头一片昏乱,整个人又要软倒在地上,却听见前方传来杂乱的马蹄声。他勉强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温麦斯是第一个看见亚哥倒在路旁的人。他勒住马头,举手示意他的随从停下来,自己抢先翻下马背,跪在地上,扶起那个人的头。
“亚哥,你怎么了?”麦斯看他慢慢张开眼睛,慌忙问道。他从一个小厮手里接过水囊,先喂亚哥喝了口水。
“别管我,”亚哥一等说得出话来,立刻喘着气说。“我们碰到山崩,我的乘客跌到山谷下了,请你赶快去救她。她被压在马车下面,就在往下几里路那里。”
麦斯决断极快,一听之下,马上站了起来,吩咐两个人带亚哥回农场去,他自己和其他人则快马加鞭,赶去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