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利不敢正视她。“因为我已告诉他乔丹娜怀孕的事情。”
她的脸色陡然转白。“你不能……他不可能知道——”
“不!他不知道你是乔丹娜。”
“你告诉他的时候,他是什么反应呢?”
这一次泰利定定地看住她。“我不想瞒你,薇妮。他要我给乔丹娜一笔钱,还建议她最好离开旧金山,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银蓝色的眸子盛满了他不忍看见的痛苦。“我明白了,”她空洞地说。“我不懂的是,他既然拒绝乔丹娜,为什么又要娶我?”
“我相信你知道答案,薇妮。”
她深深地看着她昏迷不醒的丈夫。“是的,我知道。他是温麦斯,西班牙贵族。他高高在上,乔丹娜配不上他的身分。”
你既然明白这一点,就要小心处理这件事,薇妮。实话要说,但是要用点技巧。”他转头吩咐家丁准备上路,才又回过头来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会留下来处理善后,你自己保重。”
“你不陪我们回去吗?”她一时方寸大乱。
“不!你不需要我了。这里离‘北方天堂’才几里路,天黑时你们就会到家,温家已经请了大夫在那里等着。”他退开一步,手一挥车轮便辘辘辗向前去。薇妮觉得过去的一切好像告一段落,迎在前面的,是她吉凶未卜、祸福难测的将来。
回“北方天堂”的路程是一个噩梦。蔽妮只能无助地抱着麦斯,看他在高烧中梦吃不停。马车行进极缓,因为怕走快了会牵动麦斯的伤口。饶是如此,他仍然疼得直冒冷汗。薇妮的一条手巾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北方天堂”还没到,她甚至以为他们一辈子都走不到了。
直到日落时分,她才终于看到温家的房子巍然矗立在暮色中。她心里一松,仿佛跋涉千里的旅人总算回到家门。这是麦斯的家,也就是她的家。只要回到家,麦斯就有救了。
“北方天堂”的人早就在翘首盼望,一看到马车驶入大门,一群人立刻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麦斯抬了出来,急急忙忙把他架进屋里。温龙索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跟在后面,麦斯的母亲走在他身边,更是忧形于色。
没有人注意到薇妮。她在马车里怔坐了半天,才慢慢地爬下马车,伸展蜷曲已久的四肢。重到“北方天堂”,她想着自己是不是变成了隐形人,否则为什么没有人理她,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还好,麦斯的小妹妹没有走,她含着泪水向薇妮伸开双臂。
“欢迎你回家来。”莉雅哽咽道。薇妮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她怀里,泪珠儿一颗颗落在莉雅肩上。
好不容易,姑嫂两人都止住了泪水,薇妮急着往屋里走。“我要去陪麦斯。请你告诉我,他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她问莉雅。
莉雅却揽着她的腰。“你现在不能见他。大夫在替他看病,我先带你回你房间。”
“我不回房,我一定要先去看麦斯。”薇妮坚持。
莉雅点点头。“好吧!你是他的妻子,你有权利去看他。”她带薇妮走向一道回廊。“麦斯派人回来说,他要和他的新娘住在西翼。仆人忙了一整天,才大略收拾出一个格局,希望你还满意。”
薇妮哪有心情理什么格局不格局,现在她的心思全在麦斯身上。不过她仍然注意到这里的布置比主屋活泼得多,到处放满了鲜花,的确很有新房的喜气。
她们在麦斯房门前停住,仆人纷纷让开来,让她们两个进去。屋里龙索静坐在一角,麦斯的母亲站在床前帮忙大夫。薇妮认出来那个大夫就是从前帮她治疗足踝的医生。她的眼光最后落在床上的麦斯,他仍然昏迷不醒,看得她心直往下沉。
安娜端着一盆血水,大夫则弯身在检查麦斯的腿伤。蔽妮鼓足勇气走上前去。这个人是她的丈夫,她有权参与他的生活。“我来端脸盆。”她坚决地说。
安娜凌厉地看了她一眼,充满了恨意。“我自己会端!”她冷冷地说,抓紧盆沿。
薇妮没有争,她迳自转向医生。“我想你还记得我吧!安大夫。现在我是麦斯的妻子了,我能帮你什么忙?”
大夫就算对她的表白吃了一惊,表面上也看不出来。他手下不停,头也不抬地说:“你不怕见血吧?”
“不怕。”薇妮自信地答道。
“好,那么你来抓稳你丈夫的腿。我在缝伤口的时候,别让他乱动。”
薇妮绕到床的另一边,尽可能抓紧麦斯的腿。他的腿从膝盖到足踝有一条很深的裂口,仍然血色殷红。就算医生不说,她也知道伤口发炎了。她咬紧牙关,眼睛不闪不闭,定定地看着大夫替麦斯缝伤口。她可以感觉到安娜仇视的目光不离她左右,可是这时她心里除了麦斯之外,对什么都没感觉了。
大夫缝好伤口,用干净的绷带包好伤口。“我想腿没断,”
他对安娜和薇妮说。“给我几个枕头,我要把他的腿架高。”
安娜奔出去拿枕头,薇妮便转向大夫问道:“他的伤势很严重吗?”
“如果只是外伤就好办了,”大夫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伤到神经。如果真的压伤了神经,只怕他以后就不能走路。不过现在还看不出来,我们只能等着瞧。今晚我就留在这里,以防伤势有变。”
薇妮一阵晕眩,急忙抓住床柱。“我的天!”她低语。“不要这么残忍,请不要因我的错而惩罚麦斯。”
龙索不知几时已经站在他们身后。听了大夫的话,他只是环住薇妮的肩,想要给她勇气。“不要绝望,孩子,”他稳稳地说。“麦斯不会残废,他不会。”
“我不想给你们错误的希望,”大夫摇摇头,抱憾地说。“情况很难讲。我注意到麦斯的腿没有反应,那不是好的征兆。事实上,我甚至怕他会有生命的危险。”
薇妮觉得龙索的身子一倾,她赶紧扶着他坐下来。“爷爷不要担心,”这次轮到她安慰他了。“麦斯是吉人天相,他一定不会有事,我知道,他不会有事的。”
老人抚着她的手,哀伤地微微一笑。“这实在不像欢迎你进门的场面,孩子。”
“麦斯不是更惨吗?”她告诉龙索。
龙索抬头看向大夫。“安大夫,你认识这个女孩,她现在是我的孙媳妇了。薇妮,我相信你早就知道安大夫医术高明,他也是我们家的好朋友。”
大夫已经洗好手,他走过来,紧紧拥了该妮一下。
“很遗憾,我们竟然在这种情况下再见面,不过这也让我看出你的定力。你刚刚的表现很好。”他眨眨眼,蔽妮知道他是指刚才她与安娜对峙的那一幕。“告诉我,薇妮,你的足踝还痛吗?”他问道。
她嫣然一笑。“一点也不,因为我有一个高明的大夫。”
安大夫笑着转向龙索。“麦斯那小子配不上这个美姑娘,我真该先认识她。”
“我有同感,不过只伯咱们两个也配不上她。”
薇妮几乎没听见他们的话,她走到麦斯跟前,摸摸他的额头,还是滚烫的。这时安娜已抱了一叠枕头进来。
安大夫把枕头安置好,才转向其他人。“麦斯需要一个人整夜看护他,免得他不小心动到伤口。”
“我会陪他。”安娜抢先开口,话却是对着薇妮说的,好像要看她敢不敢跟她争。
薇妮不是不敢争,是不想争。在这种时候吵架,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我六点来替你的班,”薇妮说。“如果你有需要,随时都可以来叫我。”
安娜扭过头去,连话都不答。薇妮碰了个钉子,却已经麻木得没什么感觉。她转向龙索,疲倦地开口:“我想洗个澡,休息一会儿。谁能带我回房里去?”
老人瞥了媳妇一眼,对她的态度大不以为然。她本来不是这么不友善的人,但是另一方面,她的地位也从来没有受过挑战——尤其是一个英国女人的挑战。“请你原谅我们没有好好招待你,薇妮。”他说,声音大到让他的媳妇也听得见。“莉雅应该就在门口等你,她会带你回你房里去。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不要觉得拘束,有事尽管吩咐人去做。”
薇妮点点头,弯下腰去,在麦斯额上轻轻一吻。他仍然睡得那么沉,黑发凌乱地披在额前,像透了一个小男孩,平日的霸气都敛去了。她真不愿意离开他。万一,万一他死了怎么办?
“对不起!”她哽咽着说,一脸的泪水再也藏不住。她匆匆忙忙奔了出去,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哭了个肝肠寸断。今天是她结婚的大喜之日,然而她却发现,只有泪水能够庆祝她的婚礼。
第十二章
薇妮作了一夜的噩梦。她梦见自己跟在麦斯后面跑,拼命喊他的名字。可是不管她跑得多累,他总是在她前面,不可企及。她拚尽最后的气力,大喊一声:“麦斯!”然后她就醒了过来。
她惊魂甫定,才发现自己连衣服都没换。她一定睡得不久,因为天色还没亮。可是她再也睡不着了,她必须去看看麦斯。
麦斯的房里只点了一根蜡烛,黑影幢幢的。起初她没看到安娜,直到听见祈祷声,她才发现麦斯的母亲跪在床前,手里握着一串念珠。
薇妮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不忍去打扰安娜的祈祷。她看看麦斯,觉得他的情况似乎没什么改变。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床前,摸摸他的脸,发现他好像退了点烧。
安娜惊觉到房里有了另一个人,抬起头来,狠狠瞪了该妮一眼。“我不要你替班。回去睡觉,我要陪我儿子。”她嚷着说。
薇妮跪在地上,握住麦斯的手。“我不是来换你的班,夫人。我只想跟你一起祈祷,也许上帝会听得比较清楚些。”
麦斯的母亲点点头。只要对她儿子有好处,她什么都愿意接受。尤其是她在祈祷的时候,没有拒绝别人的习惯——甚至是这个英国女人也不例外。
时间静静流逝,两个女人虔心祈祷她们最心爱的人能够得救。过了一会儿,薇妮发现麦斯的母亲睡着了,她自己也跪得腰酸背痛。
她正想松开麦斯的手,揉揉颈背酸疼的肌肉,却感觉到他的手指动了一动。她急忙站起来,探过头去,麦斯的眼睛果然张开了。
薇妮大喜过望,弯下身去,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你痛不痛,麦斯?”她柔声问道,希望他的腿至少有一点点感觉。
“我怎么在这里?”他茫然问道。“我只记得站在神父前面。我们结婚了吗?”
该妮拭去泪水,点点头。“是的,我是你的妻子。你病得很重,不过现在好多了。”她朝伏在床沿的安娜点点头。“也许是你母亲的祈祷应验了。”
麦斯闭上眼—一现在他可以休息了。薇妮已经是他的妻子,他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他没有留心到他的腿一点也不痛,根本是一点感觉也没有。薇妮端来一杯水,他就着她的手喝了。
“我们离开教堂多久了?”他问道。
“才昨天而已,”她答道。“你大部分的时间都睡着。”
“这应该是你的新婚之夜。”他喃喃说了一句,闭上眼又沉沉睡去,没有看见他的妻子已经泪流满面。
她哭了一会儿,止住泪水,重新跪下来,轻轻摇着安娜的肩。老妇人陡然睁开眼,又开始哺哺祷告。“没事了,夫人。”薇妮说。“麦斯刚醒了一会儿。他退烧了,睡得很沉。”
老妇人想要站起来,却是两脚酸软,差点站不住,亏得薇妮及时扶住她。她迫不及待地摸着儿子的脸,发现他的确退了烧,禁不住热泪盈眶。“感谢上帝!”她哽咽道。“他把我的儿子还给我了。”
薇妮看安娜摇摇欲坠,便好心地扶着她的肩。“我扶你回房吧!我在这儿陪麦斯就好,如果他有什么变化,我会立刻让你知道。”
“我不走,”安娜拒绝。“他醒过来的时候也许会需要我。”
“他一直都需要你,夫人,可是他以后还更需要你。现在他睡得正熟,不会太早醒过来。你先去休息一会儿,等他醒来再来陪他。”
安娜盯着她的眼睛,看不到任何恶意,她才点点头。“我回房去睡一会儿就好。”
薇妮看得出来,安娜仍然不肯接受她做她的儿媳妇,未来还不晓得会有多少摩擦呢!但是看在麦斯的分上,她一定会尽量忍让。”
“要我扶你回房吗,夫人?”蔽妮问道。
“不要,你留在这里陪我儿子。不要睡着了,也别离开。你懂得怎么照顾病人吗?”
薇妮大可以告诉她,刚刚睡着的人是她自己。还有,薇妮的母亲也是病人,她当然知道如何照顾病人。可是她一句都没说。她不想和安娜起冲突,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我不会睡着,”她只是柔声答道。“你好好休息一下,有需要的时候,我随时会去找你。”
麦斯的母亲终于依依不舍地出去了,薇妮这才松口气,挪张椅子坐在麦斯床前。这是她的新婚之夜,她的丈夫却昏睡在床上,她的婆婆不肯接纳她,而她肚里还有个没有人祝福的孩子。她不知道命运对她到底是仁慈还是残忍?
几个小时以后,大夫到时,发现薇妮仍守在病榻旁。“你真是个完美的看护。”他说,把药箱放在床脚,然后过去替麦斯把脉。
薇妮疲倦地笑了一下。“什么时候了?”她问道,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
“6点钟左右,我们的病人睡得如何?”
“有时不太安稳,不过大致来说还好,烧好像也退了。”
“你自己呢?有没有休息?”
“休息了一会儿。”
“你还能帮我为麦斯换绷带吗?”
“当然,你告诉我怎么做。”
“好孩子。我要解开绷带,看看他的伤口有没有恶化。既然他退烧了,我想应该很快就会复原了。”
薇妮很快地遵照大夫的指示,帮他解开绷带,让他检查伤口。伤口仍然红肿,不过看起来没有昨天那么可怕了。大夫在清洗伤口的时候,麦斯动都没有动一下。
“他好多了吧?”蔽妮问道。
“情况很稳定。”
薇妮想问一句话,又不敢问。“现在看得出他的腿还能不能走路吗?”
“还看不出来——”大夫从眼镜上缘端详她。“除非你看见他的腿有什么动作。他的腿会自己动吗?”
“他睡不安稳的时候,我就把他的腿放在枕上。我觉得只有他的身体在动,腿没动。”
“再观察吧!薇妮。”他合上药箱,慈祥地对她笑笑。“你不介意我叫你薇妮吧?”
“当然不介意。”
“送我到门口去,我想单独跟你谈几句话。”他不等她回答,迳自拉着她离开麦斯床边。等他觉得不会有人听见他们说话时,他才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