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瓦尔:1849
从一间典型的英国农舍窗里传出一阵奇魅的异国音乐望进去.一个黑皮肤的女人盘腿坐在地毯上弹着一把古怪的琴。在她前面,她的高徒正配合音乐,翩翩起舞。
莎梅看着薇妮青出于蓝的舞技,眼中不时流露出赞赏的神色。这个英国姑娘是大生的舞者,不管她教什么,总是一学就会,而且跳得更好,她的舞姿仿佛水上的诗篇,流转写意,而她眼中则写着年轻的梦幻与渴望。这是第一次.莎梅发觉她真的长大了。
而且长成了一个美女。当她停下来时.莎梅凝望她浑圆修长的腿、纤细的腰肢,以及温柔起伏的胸口。心里充满了骄傲。
“你跳得太好了,甚至你的母亲都比不上。如果你是在苏丹的寝宫,一定是他最钟爱的妃子, 不定会当上他的皇后”薇妮喘息未定,盈盈地笑了“我真的那么好吗.莎梅?”
“你是天才中的天才。”
薇妮在她边坐下,褪下手镯交给她。“我喜欢跳舞,可是永远比不妈妈,她才是最好的。”
薇妮的母亲芙兰在法国乡下出生,父亲是个舞师,女儿继承衣钵,却大大轰动了巴黎,满城观众都为她的舞艺深深倾倒。当时她的花名叫做乔丹娜,所到之处,王公贵卿都争相交结。她被誉为是欧洲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舞蹈家,声誉之盛,无人能比。
然而就在她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突然带着她的女仆平空消失了、许多人四处追寻她,却都徒劳而返,她就是失踪了。关于她的一下落,众说纷坛.事实是芙兰爱上一个英俊而多识的英国人贝华德。他带着芙兰北渡英吉利海峡,在英国结婚定居,薇妮就是他们的爱情结晶。
“你比你妈妈跳得还好,”’莎梅说、“她跳舞是为了父亲的期望,你的舞却是出自内心的喜爱。你妈妈又跳芭蕾,你学的舞就广泛多了。”
薇妮看着她的伴护和唯一的朋友,并不真正相信她的话。她觉得是莎梅太偏爱她了,所才会有这种感觉。说起莎梅的故事,那也是一段曲折的伤心史。她生在土耳其后宫.母亲是苏丹最宠爱的妃子。然而老王死后。新王即位,把他父王的妻妾全都卖给奴隶贩子,莎梅也在其中,那时她才14岁。
总算是她的造化,薇妮的外公那时正在阿拉伯,偶尔看见奴隶摊子上,一个跟他女儿年纪相仿的女孩瑟缩地站着,动了恻隐之心把她买下来,送回去给他女儿芙兰做伴。莎梅跟着芙兰读书识字,因为天资聪颖,学会了许多种语言。芙兰嫁给贝华德时,莎梅也跟着她到了口家。等到薇妮呱呱落地,莎梅就是她最无微不至的保姆了。
薇妮的父亲是个旅行家,他出身富裕,却生性漂泊不定,芙兰嫁给他之后,也心甘情愿地随地云游四方。薇妮出生之后,他们带着小女儿和莎悔,照样潇潇洒洒地四处游历。
薇妮12岁那年,随着父亲回英国老家探望祖母。他们要走时,薇妮的祖母坚持孙女儿留下来接受正规教育。华德夫妇无可奈何,也只好同意了。从此以后,每年只有在圣诞节时薇妮才能和父母相聚。若不是莎梅陪在她身边,她的成长岁月一定会闷死她。平常和莎梅谈谈讲讲她们游历过的地方,成了她最大的消遣。她和莎梅都希望有一天还能和她的父亲一起环游世界。
莎梅住在苏丹后宫时学过各国舞蹈,她把这些舞一股脑儿都教给了薇妮,芙兰则教女儿芭蕾。等住到与世隔绝的康瓦尔,因为日子实在不好打发,莎梅便裁了各式舞衣,教薇妮穿起来,跳舞遣兴。不过薇妮的祖母不大赞成她跳那些花花俏俏的舞,通常都必须等她做完其他功课,才许她学舞。 几年下来,薇妮的舞艺越来越精湛.莎梅称赞她的其实都是实话。
自从去年春天她的祖母去世之后,薇妮的心情一直好不起来。尤其是和莎梅独处荒村,寂寞就像蚀骨之痛,更让她抑郁寡欢。这会儿薇妮站起身来,走过房问。“我要换件衣服去等邮车,说不定今天会收到爸爸妈妈的信。”
莎梅注视薇妮,心中充满了爱怜。她知道薇妮的父母都疼爱她,可是他们自己就像追寻彩虹的孩子一样,忘了他们在英国的责任。
薇妮等了邮车回来,莎梅不用问也知道她没有收到信,那个可爱的孩子脸上明摆着落寞与失望。
莎悔跟着她走进厨房,看着她脱下披风吊在墙上的挂钩上。“我替你熬了一些热汤,薇妮。等你吃饱,心情就会好多了。”
薇妮摇摇头。“我不饿。”年轻的女孩望出窗外,乌云低压,显然又要下雪了。整整一个月,太阳没有露过脸,连炉里的熊熊烈火好像都驱不散一室的阴寒。
莎梅牵着薇妮的手,硬把她塞进椅子里。“你得保持元气,否则等你的爸妈来接你时,你就无法上路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薇妮柔顺地点点头,却还是没动桌上热腾腾的食物,只端了一杯茶踱到窗前。她真希望有人会来看她,任何人都好。除了邮车之外,她和莎梅已经有三个月没看到别人了。“不要老是站在窗边,你会着凉。”莎梅警告她。
“有什么关系?谁会在意呢?”薇妮的语气充满了自怜的感伤。平常她总是笑语盈盈,今天实在是心情太坏了。
“自怜对你没有好处,薇妮,你应该多想一些快乐的事。在我父王的后宫,有个女人可以想象她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如果她想爬上天,她就闭上眼睛,仔仔细细地形容给我们听,她说得好像身历其境一样。她把这套本事教给了我,我可以教你。”
“不!我不想活在幻想的世界中,我要实实在在地活着。我要站在一大绿草如茵的土地上,感觉阳光照在脸上的滋味。”
“我想你说得没错,”莎梅同意道,“我相信不久之后,你就会真正地快乐,不必只是梦想了。”
薇妮的眼睛陡地一亮。“莎梅,帮我算算命。告诉我,未来我会遭遇什么事。”她央求道。莎梅有时能够预测未来的事,可是她总不肯帮薇妮算命。
这次也一样。“不!我告诉你很多次了,我不会替你算命。如果你的命运不好,我并不想知道。”
“为什么?”薇妮坚持。“也许你会看见好运呢!”
“你知道我的规矩,我从不替亲近的人算命。”莎梅仍然不肯。
薇妮泄了气。莎梅不答应的事,就算她说破嘴.她也不会点头。“还有什么事会比现在更糟?”莎梅实在不忍心看见薇妮失望的神情,只好勉强拉着她坐下来。
“好吧!不过如果我看见我不喜欢的事,我就不说。”莎梅握住薇妮纤细的手抓得很紧。荷妮以为她要看掌纹,可是她反而越握越紧,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薇妮。
“我看见不久之后你就要乘船出海,”莎梅开始说。“路途不清楚,不过你会进入一片金色的土地……这也不太清楚。”
薇妮盯着她专注的脸,想要看守她的思想。“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地方吗,莎梅?”
“那是一个遥远的国度,那是一个新世界,你会去寻找失去的东西。”莎梅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
“我不懂,什么新世界?”
“我看见悲伤……”莎梅没有说完。“这一段不清楚……”她又握紧薇妮的手。“我看见声名、崇拜。会有很多男人追求你,可是你只爱一个。这个人会同时爱上你扮演的两个角色,又同时拒绝她们。”
莎梅脸色转白,仿佛已经筋疲力尽。她松开薇妮的手,靠回椅背上。
“这是什么意思,莎梅?什么金色国度?谁又会崇拜我?我会嫁给我爱的那个人吗?你说他会爱上我所扮演的两个角色,那又是什么意思?”
“恕不奉告。”莎梅突然又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明天你会收到一封信,然后就要开始你的旅程了。”
薇妮瞪大了眼睛,声音里透着压抑下住的兴奋。“你会跟我走吗?没有你我绝不走。”
“当然.我跟你一块儿走。”
“你不能告诉我这些预言的意思吗?”薇妮仍然不死心。
“不!我不能再多说了,知道太多将来的事对你没有好处。”莎梅忽然微微一笑,把她拥进怀里。“你就像我自己亲生的女儿一样,即使有任何困难,我也会陪你一起度过难关。”然后任凭薇妮再怎么恳求,她就是不肯谈这方面的事了。
莎梅的预言证实了。第二天下午,薇妮洗了头,正在火炉边烤干头发时,莎梅走了进来,她立刻问道:“有信来吗?”
莎梅笑着从围裙口袋里取出一封信。“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薇妮接过信,一眼就认出她母亲优雅的字迹。她小心地裁开封口,看了莎梅一眼。“我还以为你昨天是随便说着玩的!”
“我从来不开这种玩笑,”莎梅答道。“我说的都是我看见的东西。”
薇妮迫不及待地抽出母亲的信,念出声音来。
亲爱的薇妮:
我和你父亲在美洲的加利福尼亚地区已经接获来信。得知祖母的死讯,我们都非常难过。我知道,此刻你的心情一定十分孤寂。你父亲已写了一封信给我们的律师,指示他汇船费给你。你和莎梅可以搭乘三月一日出海的布尔号,船长是我们的好朋友。他答应我们,一定会沿途照顾你们,我和你父亲到时会去接你。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亲爱的,想必你已亭亭玉立。希望你早日到达此地,这是一个新鲜的国度,与其他地方大不相同。当你看到这片金色土地时,就会了解我的意思。
薇妮很快看了莎梅一眼。“你怎么知道那片金色土地?你怎能——”
“信上还说些什么?”莎梅轻描淡写地问道。
薇妮却足足怔了半天,才能再往下念。
薇妮,你父亲和我拥有半座金矿,我们希望能大有斩获。这里藏金丰富,所以淘金的人群络绎不绝。我们的合伙人吴山姆相信我们一定会有所得。保重,亲爱的,希望早日与你相会。
薇妮的眼睛亮闪闪的,跳起来转了一个大圈,然后抓着莎梅满场飞舞。“我们一家就要团圆了,莎梅。谁知道我们的新冒险竟是在加利福尼亚呢!”
薇妮站在甲板上;倚着栏杆,享受吹面轻寒的海风。他们出海已经一个月了,她非常喜欢这种海阔天空的日于,船长马南森又很照顾她和莎梅。在她感觉上,仿佛昔日环游世界的日子又回来了。
听到脚步声时,薇妮不用转头也猜得到是谁。果然,她看见的是笑嘻嘻的马船长。他是个金发蓝眼、高大结实的年轻船长,为人却很稳重,而且和善。自她上船以后,只要他有机会便会来陪她聊天解闷。因为他的见多识广,薇妮每每可以从他那儿听到一些有用的常识,或是有趣的轶事。
“你别看这里的海面很平静,贝小姐。”马船长笑着警告她。“我们正接近好望角的深海”
薇妮笑吟吟地看住他。“不必担心,我是受过训练的旅人;船长。在六岁以前,我就走过埃及的金字塔和罗马废墟。虽然我没有绕过好望角,却也曾经在东方遇到过台风。”
“我知道你旅游过许多地方;令尊经常跟我谈起你的事情。”
“你认识家父母多久了,船长?”
“不算很久,但是却一见如故。而且说来巧合,令尊和我叔叔还是同学呢!”
马船长凝视那张浴在落日余晖中的睑庞,为那完美的气质惊叹不已,贝薇妮是每个男人梦想中的女人,美丽又有教养,她的一举一动都轻盈悦目,令人爱煞。
“如果令尊生在另一个时代,一定是个伟大的探险家,贝小姐。他的经历之丰富,委实令人叹为观止,你知道,能让一个船长惊服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他的话说得极好,既捧人又利己。
薇妮妩媚地笑了、“我懂你的意思,船长。家父是天生的旅行家,他和家母已经环游世界好几趟了。小的时候,我也跟他们一起周游各地。直到我12岁时,家祖母认为我应该学着做一个大家闺秀,才把我留下来。家父认为世界会是我最好的教室,但是奶奶的看法和他不同。”
马船长听着薇妮柔和的语音娓娓诉来,听得都入神了。“结束旅游的生活你还喜欢吗?”
“不喜欢!我的女红很差,让奶奶很失望。她常说要把我教好真难,而且几年下来.她也不能确定她的心血是不是白花了。”
船长有趣地看着她。“你不觉得自己是个端庄的大家闺秀吗?”
她回他一个微笑。“这个问题我留给你打分数,船长。”
那样丰姿嫣然的笑容让他心跳加快了许多。“贝小姐,你是我听见过最完美的大家闺秀。”他发现自己的语气未免大热烈了,赶快换一个比较安全的话题。“告诉我,贝小姐,你一个人飘洋过海会不会害怕?”
“我不是一个人,船长我的伴护跟我在一起。”
“对了,你的伴伴。我想她是东方人吧!或许是印度人。”
“差不多了,莎梅是土耳其人,不过后来我外公是在阿拉伯发现她的,她是我最亲近的朋友。”
“你一定等不及要和令尊令堂团圆吧?”
“是的,”薇妮垂下眼睛。“我奶奶过世了,我必须再回父母的身边。”
“我明白了。加利福尼亚是块新生地,去淘金的都是男人,那里女人很少,你去了一定会非常引人注目。”
“请你告诉我加利福尼亚的历史好吗,船长?我对那个地方一点也不了解。”
船长转头望向大海。“加利福尼亚是某些人的黄金梦,也是另一些人的噩梦。自从1848年发现金矿以后,全世界各地的人就蜂拥而来。在我看来,他们是在糟蹋最大的宝藏,虽然他们自己并不知道。我相信它是一块流着牛奶与蜜的土地,一个人只要洒下种籽,就会开花结果,带来丰收。”
“听你的口气倒像个热爱土地的人,船长。我还以为你爱海洋呢!
他大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上船吗?因为我家有三艘船,还有三个儿子。你看,我是身不由己的。如果我能重新开始,我宁可到加利福尼亚去买地务农,而不是淘金。我喜欢种植.看着作物成长,还是西班牙人的想法透彻些。”
“西班牙人对加利福尼亚有很大的影响.是不是?”
“没错。那儿本来是西班牙人的,后来又属于墨西哥,很多西班牙人仍然住在那里,过得像个国王一样。有些人是贵族,出身非常高贵,他们都只讲西班牙话。如果说加利福尼亚有任何可以吹嘘的地方,应该就是那些西班牙大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