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拢好头巾,继续往前行,浑然不觉立在屋檐下抽烟的韩伯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脸的惊恐,血色褪尽。
“克里维──克里维!老天,我有话和你说!”
契尔转过头,瞧见韩伯伟一脸苍白,全身??颤抖。
“老天,出了什么事?”他和正在谈话的对象告辞,拉着伯爵走到一旁。
“不,不能在这里,”韩伯伟道。“在比较有隐私的地方──老天,我需要喝一杯。”
“好吧,我们去图书室。”纳闷究竟是什么事令伯伟如此惊惶,契尔带着他的朋友来到图书室,为他倒一杯白兰地。“你究竟是怎么了?”他问,注意到韩伯伟一直神色不定地注视着漆黑的窗外。
“她在外面。”伯伟道,声音颤抖。
“谁在外面?”契尔疑惑地问。“等等──你是指何莎丽吗?我可以向你保证,她不在外面。不到十分钟前,我才看到她气冲冲地回到屋里。”他咧开个笑容。“她是否威胁要对她丈夫揭穿你们的韵事?放心,伯伟,她不敢的。她在赌桌上欠了堆积如山的债务,不敢冒险激怒她老公。”
“我不是为了莎丽心烦,你这个白痴!”伯伟转过头,眼神狂野惊惶。“是你的妻子!”
“我的妻子早就死了。”契尔提醒他。
“的确,莉莲死了,但她刚刚由坟墓里回来了!我看到了她的鬼魂,足不着地的飘浮在黑夜里!”
“她的鬼魂?在哪里?”
“在通往马厩的小径上!噢,我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披着斗篷,拉起头巾,但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的脸庞!就是她没错!”他用颤抖的手灌下大半杯的白兰地。
“哦!”契尔恍然大悟。伯伟看到的是琼安──但她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出去做什么?
“哦?你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别告诉我你也看过她。你认为她是回来折磨你的?”
“我想那正是她的意图,”契尔道,想的却是琼安。“不过那正是莉莲的风格。她曾发誓终有一天,要我为她的不幸付出代价,”他强挤出笑容。“天知道我确实每天都在偿付。我从来就无意让她不快乐,但我似乎怎样都无法取悦她。现在她不在了,我也无法告诉她我真的很遗憾无法成为她想要的男人,或丈夫。”
“你一向对自己太过严苛,契尔。我从不曾看过有人像你这样,将其它人的过失全往自己的肩膀上扛。我们还是小男孩时,你就是这样了──永远保护你的朋友,在出差错时扛起所有的责任。”
“因为我的年纪最大。”契尔笑道。
“也最聪明。”伯伟点点头。“你总是令我们佩服不已──就像在半岛战役中,面对最恶劣的情势,你冒着必死的决心,让其它人突围──”
“够了,伯伟,别再拿旧日的回忆折磨我了。”契尔苦涩地道,半岛战役是他最不愿意回想的痛苦记忆。
“你太谦虚了,契尔。你救了剩下的部队,也无怪乎你会获得表扬。”
“你太夸奖我,朋友,我倒认为我该为了自己愚蠢地让部队陷入险境受到军法审判。”契尔试着改变话题。“感谢天,我已不再年轻愚蠢。”
伯伟挥了挥手。“至少你还活着──我们都是。我不认为那有什么好愚蠢的,契尔,你无须对自己英勇的行径感到不好意思。你的妻子一直不懂得欣赏你的优点──事实是,除了你的钱和头衔之外,她什么都不懂得欣赏。”
“的确,她爱极了我的财富。我刚才发现就在她去世前不久,她卖掉了沙家翡翠。”
“噢,不!它是沙家最著名的珠宝──可以说是无价之宝!”伯伟惊愕地道。
“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因为我没有察看保险箱的习惯,直到我在戏院里看到齐爱薇戴着它们──绝不会错的。”
“齐爱薇最爱打扮得一身珠光宝气,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么俗气。”伯伟厌恶地道。“你买回它们了吗?”
“尚未,但就快了。她的律师狮子大开口,在讨价还价后,我付出莉莲所卖出的两倍价钱──国王的赎金也不过如此!”
“莉莲究竟要这么一大笔钱做什么?”
“天才知道。”契尔道,以手扒着头发。“她一定是欠一大笔债不想让我知道──你知道何莎丽一直带着她胡搞瞎搞。”
“的确。幸运的,何奈特富可敌国。”
“如果他不管束她一下,他迟早会完蛋的。”
“如果你是在影射我,我可以告诉你,我已经和莎丽分手了。她真的是被宠坏了,自私又恶毒。我怜悯下一个被她的魅力俘虏的男人,他将会沉沦苦海。”
“说得好,”契尔道。“我想我们该回大厅去。我不希望我们的客人认为他们被拋弃了,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伯伟道,快快乐乐地离开了。
契尔走到窗边,掌心贴着玻璃,凝视着满天星斗的黑夜。一弯新月如钩,彷佛住了他内心的千斤罪恶感重担。
如果他能够像韩伯伟一样地想──或是遗忘就好了。
他再度凝视着星空,以手揉着额头。他为自己倒了杯白兰地,一饮而尽,返回舞会加入他的宾客。
第六章
琼安坐在育婴室的窗边座位上,等待着破晓的曙光。她疲倦地打了个呵欠,拢紧披肩,走到壁炉前拨旺炉火。
迈斯很可能快醒了。或许在圣诞节这一天会有奇迹出现,让他走出自闭的世界。截至目前,他对她费心布置的圣诞气氛始终无动于衷。事实是,尽管她不断的努力,迈斯一直没有什么响应。
她回到窗边坐下,天际只剩一颗孤星高悬──她昨夜曾经对之许愿的星星。她叹了口气,等待圣诞节的晓光乍现,祈祷它也能带来新的希望。
突然,她听到外面的房间传来了声响。下一刻,门被打开来。一身黑色燕尾服的沙契尔手持烛,立在门口。
“克里维爵爷。”她惊讶地道。
他似乎同样惊讶看到她。“老天,”他走进房里,将烛和某个盒子放在桌上。“我一定是看到幽灵了。在黎明前的这种时候,还有谁会在外面游荡?”他仔细打量着她好半晌。“今晚妳差点吓坏了我的朋友。他半夜瞧见妳在屋外,以为是莉莲由死者的国度回来了。韩伯伟将妳误以为是莉莲的鬼魂。”
韩伯伟?不会是在马厩里的那个人吧?琼安以手掩唇,制止自己大笑。“噢。”她却掩不住眼里的笑意。
“妳觉得这很好笑?”他危险地道,朝她逼近一步。
琼安再也忍不住了。“我──噢,抱歉。只是──我原本是去马厩看迈斯的圣诞节礼物,而后我──我──”她笑弯了腰。
“妳怎样?”他好奇地追问。
“噢,老天──我真的不认为我应该再多说,但我向你保证,在你的朋友韩伯伟进来后,我一直躲得好好的。”
出乎她意料外的,契尔也在窗边坐下──就在她身边。“不,我无法相信。这一定是妳编出来的!妳不可能──”他注视着她。
“但妳是的?”
“恐怕是的。”她无法注视他。“你的朋友似乎……自认为是个诗人──不过他的诗作有待改善。”
“的确,”契尔道。“我代他向妳道歉。”
她偷瞄了他一眼,惊讶地发现他漾开抹大大的笑容,以及笑容对他所造成的改变。他显得几乎是友善的。“你是为了你朋友差劲的诗作……或是他的半夜偷香窃玉之举道歉?”她揶揄道。
他挑了挑眉,黑眸里笑意闪动。“妳令我惊讶。”
“我怀疑。我不认为有太多事能让你惊讶。”
“不见得。我第一次见到妳时,差点被妳吓掉了半条命。”
“是的,现在我明白了,但当时我真的不知道我和莉莲的容貌变得如此相似。过去人们总说我们就像姊妹,但在我抵达卫克菲之前,从不曾有人将我和她错认。”她摇了摇头,依旧困惑不已。“在我抵达的那一夜,你的司阍的确被吓了一跳。还有迈斯──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但在你回到庄园之前,其它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我和莉莲的容貌相似。”
“那是因为多数的仆役都是新雇用的。我留下了安克利,因为自我父亲那一代,他就在庄园里工作,图比也是。其它人我都另外为他们找了工作。”
“为什么?”她问,纳闷是否因为仆人都站在莉莲这一边。
“我不想触景伤情。当时的情况已经够困难了,我想要重新开始。”
“这解释了为什么他们不擅于筹备舞会。当然,我是很乐意协助葛太太……”她几近自言自语地道。
“妳协助了葛太太?”他惊讶地问。
“她和其它人都没有筹备舞会的经验。”
“谢谢妳──妳的介入。”
“我一点也不介意。”琼安道,在心里偷笑。他道谢时,就像骨鲠在喉一样。“我比较偏好担任筹备者的角色。坦白说,我一向不擅于融入社交界。”
“是吗?妳令我惊讶,伯爵夫人。”
“为什么?”她站起来,拢紧披肩,遮住睡衣。“莉莲一定告诉过你有关我的事。她一直很生气我在这方面的笨拙。我们或许长得相像,但我没有她的优雅或魅力──这是另一个我扮演莉莲的鬼魂毫无说服力的原因。你可以告诉你的朋友他只是眼花了,鬼魂通常不会在马厩出没,而是徘徊在屋子里,或葬身的墓园里──在莉莲的情况下,应该是教堂吧?”她畏缩了一下,明白到她已踰越危险的界限。
他站了起来,突兀地别开视线,望向炉火。“是的,她躺在教堂里。”
“你──你为她举办了盛大的葬礼吧?”她低声道,迫切地想要知道。
他点点头。“如果这可以让妳心安的话,前来出席葬礼的人几乎将教堂挤爆了,唱诗班吟唱她最喜爱的圣歌,教堂里摆满了温室栽培的花。她一定会爱极了。”
琼安用力吞咽,鼓起勇气问:“抱歉我这么问,克里维爵爷,但你能够告诉我莉莲是怎么死的吗?”
契尔缓缓抬起头,看着她。“妳不可能是说妳不知道吧?”
他的脸庞苍白而紧绷。这是琼安首度看到沙契尔截然不同的一面,突然她明白到,他也一直在为莉莲的去世饱受折磨──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
“我不知道。”她走近他。“我一直到十月时,才接到莉莲的父母亲简短的来信,附上她遗赠给我的项链。”她由睡衣的领口里掏出项链,证明她的话。
“他们假定我已经知道莉莲的死因,却没有提供任何细节。我──我一直想要知道。拜托,爵爷,你能够告诉我吗?”她收好项链。“她生了重病吗?她并不像外表显现的那么健康,经常感染风寒。”
他长吐出一口气,揉弄着颈背。“我认为妳最好先坐下来。”他指着沙发。
她惊慌地睁大眼睛。“发──发生了什么事?她是意外致死的?”
“是的,”他阴郁地道,注视着自己的手。“可怕的意外。”
“什么样的意外?”琼安坐在沙发上。“拜托,别再卖关子了。”
“我──我不知道该怎样委婉措辞。莉莲死于火灾──我很抱歉。”他以手抚着脸。
“火灾。”她艰辛地道,感觉肺里的空气似乎突然被榨光了。噢,不,他一定是搞错了。不可能的,美丽的莉莲,不可能惨遭火焚,而且屋子里到处都没有火烧的痕迹。
她用力摇头──不可能的!
彷佛读出了她的心意,他再度开口,语音微微沙嗄。“不是在这里──妳或许在纳闷。她去康瓦耳拜访朋友,途中在一家客栈过夜。半夜里客栈发生火灾。”
“什么原因?”她问。
“烟囱里的火延烧到屋顶。她睡在二楼,火势蔓延得太快,没有时间救她出来。”
琼安以手遮脸,彷佛想要藉此隔开他的话语,以及那幕可怕的影像──莉莲惊恐地在半夜里醒来,发现自己身陷火中,大喊求助,却始终等不到救援……
“不,”琼安喊道。“上帝,不!不要是莉莲!”
她无助地啜泣,弯下腰,双臂抱住小腹,彷佛可以藉此抵御乱刀般戳刺着她的痛楚。她无法呼吸,但那甚至也不重要了。她唯一能够想的是莉莲在极度的痛楚中死去……
她模糊地感觉到强壮的手臂拥住她,抱着她往窗子走。下一刻,寒冷刺骨的夜风吹拂过她的脸颊,迫使她深吸了口气,一口又一口。
“就是这样。”男性的声音在她耳边道。“继续呼吸,琼安。缓缓吸气,专注在呼吸上面──进、出,对了。”
毛毯覆上她的肩膀,大手有效率地揉弄她的手臂,而后改拥住她。当她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后,她明白到大手的主人自然是沙契尔的。他们在卫克菲庄园的育婴室里,而她刚才大大出了糗,现正被拥在她最轻视的男人怀里。
还是那样吗?
为了某些理由,拥抱着她的强壮怀抱感觉起来如此的好、安抚人心,她倚靠的坚硬胸膛恍若风暴中的避风港。而他闻起来是如此干净、清爽──带着浓冽的男性麝香令人迷醉。为什么过去她从没有注意到他闻起来有多么地好?
这项认知比冷空气更有效地促使她回过神。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突兀地坐起来,用睡衣的袖子擦脸。神奇般地,一条手帕被递到她的手上。
“谢──谢你,”她结巴地说道。“原谅我。我──我太过震惊了。”她用手帕拭鼻道。
“看得出来。感觉好多了吗?”
她点点头,用力吸了鼻涕,再用干净的一角拭眼。
“妳说得对,”他微笑道。“妳的确无视于社交准则。我认识的女性听到这样可怕的消息后,会在眼里泛起泪光,用手帕优雅地擦拭眼睛,唯恐留下不好的形象。她们悲叹连连,甚至假装昏过去,但妳不然──妳简直是嚎啕大哭。”
琼安站了起来,转身怒瞪着他。“你真是冷血无情!”
“的确,我很佩服能够坦白宣泄出心中悲痛的人,我从小被训练压抑自己的感情。妳知道的,社交界不容许激烈的感情流露。”
她跌坐回原位,红肿的双眼看着他。“那么你是承认自己有感情了?”
“别误解我了。”他取走她手上的手帕,用干净的一角为她擦拭下颚。“我没有承认任何事,重点是,今晚的妳可以说是真情流露,丝毫不符合我对妳先前的印象──除了妳易怒的脾气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