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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的声音 page 16 作者:凯萨琳·金斯利

  “烧热水需要时间,爵爷,”琼安平静地道。“我相信它很快就来了。我建议你也回你的房间,泡个热水澡。你和我一样全身湿透了。”

  他谜般地望着她良久。“好吧,既然我在这里不被需要,我就走了。”

  她忍不住笑了。“谢谢你的关心,但你真的必须顾到自己的身体。”

  “谨遵所嘱。”她听见他道,然后门在他身后关上。

  “说真的,爵爷非常关心妳,”玛格道。“这也难怪。但你们两个怎么会在大风雪里赶路?”

  “一开始并没有风雪,”琼安道,她的头开始疼痛起来。“我们在晨骑时偶尔遇到,一起去山谷看樱树──接着就下雪了,我们──我──”她突然崩溃了,无法再继续,泪水泉涌而出。

  “好了,没事了,亲爱的,已经结束了,”玛格拥紧她,安抚她道。“最糟的已经结束。比利告诉了我们一切,妳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劫难,但幸好,妳和爵爷都安全回来了。”

  “噢,玛格,当时是如此寒冷,而且我好害怕,”她啜泣。“我不知道契尔在哪里,担心他也迷路了。我什么都看不到──我以为我会死掉。”

  “冬天的暴风雪有时很可怕,比利和图比都担心得快疯了。”玛格有效率地为她除去湿透的内衣。

  琼安簌簌颤抖。“契尔试着引导我们安全返家。”

  “当然。”玛格喃喃道。“进到浴盆吧。快一点,雪玲。夫人已经全身泛青紫,热水呢?”

  “狄纳森正要仆人轮流接水上来,”雪玲将青铜浴盆拖到炉火前,低语道。“琼安夫人还好吧?”

  “当然,她只是有些虚弱。快叫他们送热水进来吧。”

  “是的。”雪玲立刻离开了。

  在那之后,琼安只记得玛格抱着她进到浴盆里,温柔地为她净身,彷佛她是婴儿一般,接着用毛毯将她裹着送上床,勉强喝了一碗热汤。然后她就失去意识了。

  契尔站起身,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背,走到窗边往外望。雪花轻柔地飘落,但他却视而不见。五天了,琼安依旧高热未退。医生说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现在就看琼安的体力能否战胜风寒,或是……他不愿去想另一种可能性。

  他转身回到床边,按摩着酸痛的颈部和疲惫的眼皮。他不能失去她──就算是凭借着意志力,他也要唤回她!

  他坐在床边,握着她灼烫的小手。“琼安,甜美的琼安,赶快醒来。迈斯想念妳,全屋子的人都想念妳。自从妳生病后,屋子里就陷入一片愁云惨雾。我们全都不能没有妳。”

  她在枕上转头,喃喃呓语着某些听不真切的字句。过去四天来,她一直在呓语,而契尔也几乎不曾离开她的床边。

  他垂下头,心里饱受罪恶感的煎熬。如果不是他,她也不会骑到树林里,遭遇暴风雪,如今徘徊在生死之间。这一切都要怪他。

  “爸?”

  契尔抬起头。迈斯拿着张大图画纸站在门口,“帕卡”跟在一旁。契尔展开笑容,朝他伸出手。

  “过来,迈斯。”

  迈斯立刻来到他身边,小手覆住琼安的。“安安好起来了吗?”他问,大大的棕眸望着他的父亲。

  “没有,”契尔轻吻他的额头。“我们必须要有耐心。”

  “她仍然很烫,爸,”迈斯严肃地道。“我认为你应该再为她擦拭。”

  “温蒂刚刚下楼去换水。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给安安的画──我特别为她画的。等她醒来后,我会拿给她看。”

  “我可以看看吗?”契尔问。

  迈斯点点头,递出了画。

  如果说这次的劫难有任何好处,那就是他们父子间的关系突飞猛进。他们同样关心琼安,也一起守在她的床边。迈斯表现得出乎意外的沈稳平静──事实上,远比他的父亲好多了。

  契尔衷心感谢上帝迈斯的进展神速。他已回复了旧日的开朗活泼──而且没有莉莲在世时,偶尔显露出的紧张。这全拜琼安所赐。她毫无保留地付出自己,打动了每个人的心,并且不要求任何回报。

  他闭上眼睛,以手覆眼,喉咙紧绷。

  “爸,如果你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了。”迈斯轻拍他的手臂。

  契尔竭力振作起来。“当然。来,你将画布摊开吧。”

  迈斯小心翼翼地摊开了画。

  契尔认真地看了,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琼安说迈斯画了许多幅画,在画里呈现出他的感情。这是迈斯首度让他看画,但他看到的只是一片白和粉红的漩涡,间以小小的紫、蓝色小漩涡,最上面则是个黄色的大泡泡。

  “很不错的画,迈斯.”他有些犹豫地道。“嗯……画里画的是什么?”

  “雪的声音。”迈斯道,彷佛这解释了一切。

  契尔困惑地看着他。“雪的声音?我不知道雪还有声音。”

  迈斯格格轻笑。“爸,每样东西都有它自己的声音。只不过──”他认真地睁大了眼睛,以手封住唇。“如果你想要听到,你必须非常安静,而且非常认真地倾听。”

  “噢,你能够试着发出雪的声音吗?它像低语声吗?”

  “傻爸爸,你无法发出雪的声音,你只能在脑海里想象它,然后画出你的感觉。”

  “你画的是感觉。”契尔茫然地应和。噢,琼安!

  “是的,”迈斯欣喜地道。“就像这个,”他指着图画上的漩涡,而后是上方的黄色圆圈。“这是安安,在雪里闪闪发亮。”

  “她也有声音吗?”契尔问,试着了解迈斯的心思运作。

  “当然,”迈斯望着他的样子彷佛这个问题其蠢无比。“安安总是在说话──以前她常自言自语,但现在她比较好多了。现在她大多和其它人说话。”

  契尔笑了。像是和你,小男孩?看来在迈斯闭口不言的期间,依旧认真聆听。

  “她在画里说话吗?”他好奇地问。

  迈斯想了一下。“我想她是在说:『跨出沉默』,她对我说了许多次:只有『跨出沉默』,你才能听到星星的歌唱,迈斯。每一样东西都有它自己的声音,小至一叶小草,大至最高的山。”

  迈斯对他的父亲绽开个甜美的笑容。“也因此你必须仔细聆听,只有这样,你才能听到内心的声音。那是你无法用耳朵听到的,有时它是首无言的歌;有时就只是……这个。”他指着他的画。

  契尔望着儿子。强烈的情绪淹没了他,令他哑口无言。五岁的迈斯刚刚点醒了他重要的一课。

  自从半岛战役后,他就将自己关在“沉默”的高墙后,紧闭心房,不容许自己跨出半步──直至琼安闯入他的生命,毫不容情地唤回了他蛰伏已久的情感,带来了鲜血淋漓的刺痛──就像被冰冻已久的躯壳,在暖意入侵时会感到针刺般的痛苦,但在痛苦过后,生机也将恢复。

  然而,如果琼安一直昏睡下去,那份刺痛将永远不会停止,化为椎心刺骨的剐痛……

  “这是幅非常好的画,”他道,语音沙嗄。“非常好,迈斯。我认为它应该要被裱起来。”

  “不要哀伤,爸,”迈斯道,轻拍契尔的大腿。“安安会醒来的,之后我们会一起骑马──我骑『番瓜』,你骑你的大黑马,一起奔驰,像风一样快。”

  契尔点点头,拥住迈斯,竭力克制着不要崩溃。

  迈斯爬到他的大腿上,伸手碰触契尔湿润的眼角。“安安知道我们爱她,她不会像妈妈一样离开我们。”

  “不,”他艰困地道。“她不会离开我们。”

  迈斯偎着他的肩膀。“妈妈不会回来了,是不是?”

  “是的,迈斯,她不会回来了。记得,她和天使在一起了。”

  迈斯摇摇头。“她回来过一次,我告诉罗保母,但她说我是个坏孩子,胡说八道。她用肥皂洗我的嘴巴。”

  “迈斯──我对她的事很抱歉。我犯了大错,不该雇用她来看顾你。”

  “她说我撒谎,但我没有,爸爸。在那之后,我就不再开口了,因为我每次说话,她都会伤害我,用可怕的字句骂我。再则,如果没有人要听,那又何必说话呢?”

  契尔怔视着他。因此迈斯才不再开口说话?老天,他真该为了由自己的疏失,一枪毙了自己!

  “告诉我妈妈回来的事,迈斯。我发誓我一定相信你。”

  迈斯用充满信任的眼神望着他,揪痛了他的心。老天,他根本不配得到这个孩子的信任,但他为此衷心感激。

  迈斯把玩着契尔的衬衫钮扣。“妈妈在我夜里睡觉时回来。我以为她是鬼魂,”他用力吞咽。“那是真的,爸爸。她由窗口进来,用冰冷的手指碰触我,发出呻吟般的声音。然后她就离开了,我非常害怕。”

  契尔拥紧他的小男孩,心都碎了。当初他应该留在迈斯身边的,怪不得他后来会尿床、梦游。“多么可怕的经验,之后你曾经再见过妈妈吗?”

  “没有……但我不敢再入睡,一直等着她回来。鬼魂是真的吗,爸爸?”

  “不,迈斯,它就像噩梦一样不真实,但它有时候会显得很真实,让你难过。你只是作了个噩梦而已,我希望你能记得有关你母亲的快乐回忆,不是坏的──记得她生前的模样。”

  迈斯的头枕在契尔的臂上。“我很高兴你带来了安安。我喜欢她胜过妈妈。”

  契尔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也喜欢她胜过妈妈?他不认为那会是个合适的回答,尽管那是事实,但他也不想当个伪君子,告诉迈斯他应该爱他的母亲,胜过世上其它一切的人。

  迈斯主动解决了这个困境。“安安让我的心里觉得很舒坦,妈妈则让我觉得怪怪的。她总是紧紧拥着我,让我无法呼吸。当安安拥着我时,她是温柔的,而且她不会大声哭或笑,一直说你的坏话。”

  “我也喜欢她,”契尔道,惊讶于山自己所听到的。他一直以为迈斯想念他的母亲。

  “我们很幸运有她来到我们的身边。”

  “我第一次看到她时,以为是鬼魂在白天回来了,然后我望进她的眼里,才知道她一点都不像妈妈。”

  契尔将面颊埋在迈斯气味芳香的发上。“你真是观察入微。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差点昏倒,以为自己看到鬼魂了。”

  迈斯格格轻笑。“你真是傻气,爸爸。你刚才说世上没有鬼魂。”

  “我知道,但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我错了,感谢天琼安立刻指正了我,告诉我她的名字。或许我应该学你一样聪明,仔细看她的眼睛,就不会被吓到了。”

  “安安喜欢你,爸爸。她不会说各种关于你的可怕的话。她说你是个好人,有副勇敢的肩膀。”

  “勇敢──噢,她是指勇敢的士兵。的确,我曾经当过兵,但并不勇敢,”他忍不住道。“她另外还说了些什么?”

  “说你是个好父亲,而且你非常爱我。你是吗,爸爸?”

  契尔的胸口一窒,他将唇贴着迈斯的发,明白到他从不曾告诉过他。“我当然爱你,”他沙嗄地道。“非常、非常爱你。你是我的儿子,对我来说,你比世上的一切都重要。”

  “我也爱你,爸爸。”迈斯满足地叹了口气。在沉默了几分钟后,他道。“安安画了一幅你的画,要我记得你爱我。她将画装在框里,放在我的床边,好让我每天早上起床,和晚上入睡前都会看到你。你想要看看吗?”

  契尔只能点点头。琼安,她触及了他生命的每个层面,他却一直不知情。

  迈斯爬下他的膝盖,跑出房间,忠心的“帕卡”追随在后。

  契尔俯近琼安,执起她的手,拇指摩挲着她纤细的骨架,手腕内侧微蓝的细致肌肤。“妳为我的生命带来了奇迹,”他低语。“妳唤回了我的儿子,赋予了我的生命意义,琼安。求妳──求妳醒来,我好可以告诉妳许多事,以及感谢妳。请妳,琼安,回到我们的身边,好吗?”

  温蒂一手拿着水瓶,一手抱着替换的被单走进来。“很好,爵爷,继续对她说话,鼓舞琼安夫人和病魔对抗!”

  这些天来,契尔已经习惯仆人这种不够恭敬的口吻。他怀疑是因为他的外表邋遢,不像个爵爷,比较像工人──但主要还是因为仆人太过敬爱和关心琼安了。她们全心全意都在琼安身上。玛格找了她的妹妹代为照顾家人,好专心看顾琼安和迈斯,图比和比利频频询问琼安的近况,狄纳森整天赖在育婴室里,连一向严肃、正经八百的安克利也不时找借口上楼,目的在探望琼安。琼安真的是赢得了仆人的衷心爱戴。

  “该为琼安夫人擦拭身子了──由我来,还是你先?”温蒂问,将水瓶放在床边。

  “我先。”契尔伸出手,接过浸湿的法兰绒布,掀起琼安的睡衣袖子,机械地擦拭她的手臂,将法兰绒布递还给温蒂,打湿后继续擦拭琼安的头部、颈项和领口。

  温蒂重新打湿布巾,让他擦拭琼安的小腿。一开始温蒂和玛格还曾经极力反对,认为不合礼法。

  “如果妳们以为我是想藉此吃她的豆腐,妳们根本是疯了,”他大吼道。“我坚持要照顾她,而且妳们最好照我说的做。”她们最后也让步了。

  “轮到我了。”温蒂道,接过布巾。“您最好去盥洗、休息,爵爷。雪玲和我可以照顾琼安夫人,不是吗?”

  “是的,爵爷。”雪玲道。“狄纳森将晚餐端上来了,他坚持你该好好用顿晚餐。迈斯少爷已经坐在餐桌旁,而且他有幅画等着要给你看。”

  “谢谢妳。”契尔不情愿地离开了床边。他毫无食欲,但他知道自己必须维持体力,才能继续看顾琼安。他也知道玛格和雪玲巴不得他赶快离开房间,她们才能彻底为琼安擦拭全身,更换被单。她们就像一支娘子军团,坚决保护琼安的名节。

  毕竟,琼安不是他的妻子,有些礼法分际还是得遵守。

  讽刺的是,莉莲生前经常卧病在床,而他也乐得让仆人全权接手照顾她的事宜。现在他一心想要看顾一个不是他妻子的女人,然而他的仆人却同心协力将他拒在门外。

  “坐下来,爸爸,”迈斯指着桌边的位子道。“这是安安的画,她将你画得很好。”

  契尔接过画,随即倒抽了口气。

  他震惊的并不是琼安将他画得维妙维妙,而是她在画中描绘出了“更多”的他──彷佛她透过心灵之眼,看到了他一直隐藏的内心,将之呈现在画布上。老天,她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她如何能够拥有如此深刻的洞察力?彷佛他的秘密在她眼前无所遁形。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画,以手覆额。琼安──尽管她一再被世人误解、指责,尽管多次失去所爱的人,她依旧勇于正视真相及描绘它,从不会畏惧于跨出“沉默”,或画地自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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