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读国中以来他和欧璨筠有关的、点点滴滴的回忆,不断地涌现,而且鞭笞着他!
秦皓磊突然顿觉自己被自卑、懦弱、求全……种种不必要的白痴藉口蒙蔽、耽误了这么久,他害苦了自己,更害苦了璨筠!
没错,他怎能因为自己的残缺就退缩丧志,以为自己不配拥有幸福了呢?这样不战而败,简直就是愚昧!
这人,又是另一个欧劭峰、张匀和呀!每每在他生命转弯之际,狠狠拉他一把的人——虽然这人身分最特殊,是他秦皓磊的情敌,但他仍然要感谢他。
“楚——天烈,谢谢你!”秦皓磊由衷而发。
“谢我什么?我刚还诅咒你去死呢!”楚天烈顾左右而言它,猛地站起,拍拍臀部上的草灰。
“我谢你骂得好,我谢你“保护”璨筠!”秦皓磊也跟着站起。
“算了,你少臭美了,我根本不是为你,我全是为了璨筠!别忘了,我是你的情敌,只要璨筠没嫁,我还有——机会!”楚天烈最后几个字说得心虚,他几乎知道结果会是什么,为了掩饰因长久深情的落空而即将夺眶的悲痛,他不看秦皓磊,转身就走——他必须找个地方疗伤止痛去。
秦皓磊看着他快步而去的背影,内心思绪翻涌,久久无法平息;太阳好烈,烈如火,他一步步吃力地向前移去——
此番再见璨筠,他已无畏、无惧!
◆ ◆ ◆ ◆ ◆
楚天烈将脸埋入大掌之中……
他找到医院附近一个隐密的绿荫角落,不再压抑地放肆自己所有的情绪。
他不知道,三十二岁的男人还可以掉下眼泪。
是谁说英雄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点真与他心有戚戚焉!他楚天烈什么风浪没经历过?
从小与父亲时有不合,最严重的一次,是他受不了父亲的严格逼迫,学习太多他当时根本就不感兴趣的事物——十二的他,离家出走,窝在肮脏的地下道一整晚,他都不曾哭泣;隔天被抓回来,被父亲用皮鞭狠狠抽了全身,皮开肉绽做为警惕,他仍是没有哭泣……
后来,在纽约独立学习的五年,父亲为了劳他筋骨、磨他心志,要他必须从最小职员干起,生活费也给得少——他只好到餐馆去端盘子、洗碗瓢,把手泡得几乎破烂,他也无泪;记得有一次晚回去,在暗巷被一黑人堵住,他赤手空拳抢下刀子,黑鬼被他的中国功夫吓跑,换来他血流如注,他还是无泪!
那其中或许有恐惧、恨意、辛苦、痛楚,但都不至于要他伤心、要他哭泣,因为那一切都有希望及支柱在支撑他,让他不想流泪。
他一向是乐观、开朗及坚强的!佑芯,还有好多人都曾经这样夸赞过他,而且佩服他——没错,许多的挫折考验,不论是从小的失恃、父亲的高压、志趣的不得、在外的靡难……他都能以豁达大度的心情去面对,他从没有怨天九人,自暴自弃过!
他甚至也颇以自己的潇洒及纫度自豪!
但没想到,这回他切切实实地落下泪来——为了他心爱八年,但看来似乎已不可得的女子而伤心哭泣了。
璨筠,璨筠,这个教他心痛的名字!
她教人爱得好辛苦!更教他这大男人—而再、再而三地陷入自设的情网,逃不开、钻不出……
她绝对心明灵透,她知道他爱着她!为了她,他完全不顾八年来随时唾手可得的幸福——因为那种幸福没有他的心的参与!
他只有辜负众多的心,尤其是他们的好友——佑芯!她对他的痴,她对他的好,他也完全明了,但就是没办法接受……
是不是佑芯于他,就如同他于璨筠一样——
尤其是自秦皓磊复活的那一刻起,他更确定要被——辜负。
啊!不能怪,谁都不能怪!若真是如此,又怎怪得了一直是对他无意的璨筠?
午后的风暖暖吹来,却拂得楚天烈心头一片寒意。
楚天烈不断回想刚刚自己的自作主张——他叫回皓磊,他叫回——情敌;若他不这样做,以后又会是何种光景?
楚天烈在泪中苦笑!他知道,时光若倒流,他还是会这么做!
他楚天烈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没那么窝囊,要下流到故意去制造对自己有利的情况,他不屑!毕竟秦皓磊活生生地存在这世上,那已是不争的事实,难道璨筠会病到完全忘记?
不,不可能,她不可能会忘记!
该来的就让它来吧!
傍晚,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不约而同地想再探看欧璨筠之时,却赫然发现—— 她竟然不见了!
这个发现,简直教这两个大男人手足失措、心慌意乱。他们几乎是同时在走道彼端瞥见照顾欧璨筠的黑人护士,马上左右夹攻地堵住她,急问伊人去向。
只见黑人护士懒懒地瞄了这两个比她高上许多,长相还真不错的东方男人说道:
“中国娃娃出院了。”
“几时出院?去哪了?她的病好了吗?”
秦皓磊、楚天烈忙不迭地问,惹得黑人护士大吼:
“好了,你们两个别吵了。首先,她下午就办出院走了;再来,她去哪,我是护士,不是保母,所以不知道;最后,她的脸色是有些苍白,但没有大碍!”然后黑人护士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一副不吐不快的神情道:“我要是中国娃娃,也要赶快办出院。被两个男人黏得那么紧,烦都给烦死了,哪还有心情养病?看她离去时一副忧伤模样,真不晓得你们其中是哪一个,还是两个都是“坏蛋”!要明白我们女性是需要疼爱不要伤害的,你们这两个家伙……”这个身材肥胖的黑人护士竟然开始发挥她的正义感,热心唠叨地教训起人来了。
只见秦皓磊、楚天烈马上丢下一句“谢谢”就打断她的话,急急离去;留下似有笑意的黑人护士在身后……
冲向前去的两人,此刻再也不发一言,但极有默契地交换相同的眼神;曾有的复杂纠葛,此刻再也不成问题,他们唯一要做的是—— 快——找——到——璨——筠!
欧璨筠一身轻便行囊,在少许身舟车劳顿之后,她来到了洛杉矶近郊一幢房子之前。她先在附近的小公园坐了下来,调息从昨夜以来的不平静。
这几天天暗得晚,已经下午五、六点了,还热亮得像什么似的,离开医院也好一阵子了,他们发现了吗?
从自己二度晕眩、幽幽醒来之际,所有的恨怒悲愤又如影随形紧迫而来;她利用了天烈吧!只因瞥见门旁那一双仍然深邃而焦急的目光,恨意怒攻之下……
“天烈,对不起,这世上,我欠你最多……”她喃喃念道。 不禁回想之前——
当护土玛姬问她要不要唤谁进来时,她马上回答:
“都不要……”
玛姬照办后又溜了进来,柔柔地帮她擦汗,以及泪!温暖黝黑的胖手及温煦笑容,让在异乡为客的她产生无比的亲切感。
“谢谢你……”她觉得好感动。
“不用客气,我喜欢你呢!中国娃娃,你跟我小女儿一般年纪吧?大概是十七、十八岁吧!”玛姬和她聊了起来。
“噢,不,我还要大上十岁呢!”她轻呼,难道她的短发看来真有如此的稚嫩?
“天哪!你们东方人实在令人看不出年龄,真是太神奇了!这么说来,先前在外砂吵架的那两个东方男人,也不是青少年喽?”
“吵架?两个东方男人?”她马上听出异状。
“是呀!那两人就是你的朋友嘛!他们从昨晚送你急救以来,就不眠不休地在外头等你清醒;好不容易你醒过来了,但又昏了过去,他们就在走廊上吵了起来。才上午八、九点耶!把我们的病人都吓倒了,这两个家伙真该死……”玛姬愈说愈起劲,她又道:“可是我看他们实在不像是故意要吵架的,应该是因为关心你吧。尤其其中一个,跑起来还有些跛的,还有他的左手,以我的专业眼光准不会错,他的左手绝对是装了假肢,他这样手脚残废的人,跑起来却是挺吃力的……”
假——肢?
这两个字犹如晴天霹雳,震碎了她的五脏六腑。
那绝对不是天烈!那么就是——
皓磊?是皓磊?!
她痛苦地在内心呐喊——
皓磊,我终于明白了,知你的人莫过璨筠,我知道你为何要这样欺骗我了。你是可恨,但又是如此——可怜!
她再也不能压抑悲伤,大声地哭了起来。
“中国娃娃,怎么了?别哭哪!我说错了什么吗?”
“不,玛姬,谢谢你,你告诉了我一件——十分重要的消息。你可知他们现在人在哪?”她经过痛哭,声音稍显沙哑。
“我说你不想见他们,他们就往外头去了。”
“可否陪我去一下……”刹那间,她的女性自立意识突然间全复苏了起来。
她不想再处于被动局面,这五年来,她受够了。
此刻正是她主动掌握前程、幸福的开始;她不会再让椎心刺骨的折磨与痛苦如鬼魅般侵蚀她的心灵。
老天爷待她还是不错,一切都不算迟!
“玛姬,再次谢谢你……”当她被扶向窗边,可以清楚地看见两人的动态时,她由衷感激这位好护士。
“不用客气,中国娃娃……”玛姬不再说话了,因她看到这小女孩又全身颤抖地恸哭起来……
她是哭了,哭得凄切,哭得肝肠寸断——但却比五年来的哭泣要来得踏实多了。
看着秦皓磊——他虽然手脚残废,但丝毫无损他的英俊帅气;在她心中,他永远都她最强、最好的秦哥哥!
皓磊,他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他的自作聪明,把他们两个人都害得惨兮兮的,他知不知道?而现在,她不会再让他逃离她的手掌心了,绝不!
念头一起,她突然开心地笑了起采,何时她变得“八爪女”姿态了?好个新女性!
对了,还有皓磊身旁的天烈,这才是让她为难的问题;该如何做,才算圆满解决呢?
“玛姬,我想出院,可以吗?还有,我的入院申请书中是否有保证人的住址呢?”欧璨筠突然觉得要先抽离他们两人的包围,她才能清楚地想通事情。
玛姬兴味十足的望着她,说:
“你身体还满虚弱的,不过,精神已经不错了,看你已有笑意——我代医生准你出院。还有,那两个男孩的住址都有,我可以帮你调出来。对了,要不要顺便帮你保密,连带“装傻”一下呢?”
她一听,再度落泪,并给玛姬一个大大的、女儿母亲才有的热切拥抱。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有缘千里来相会”呢?海洋彼岸,一样有交心之人可以结识呀!
双方都留下联络地址及互相拜访的承诺后,她动作敏捷地先回饭店,打点所有行李,然后再度风尘仆仆地赶到眼前所处之地。 看着那幢独门独院,和周遭房子相似的房子——她从小公园的座椅上缓缓站起,慢慢地向前走去。
那是皓磊住的地方,她——先来看看!
天烈及皓磊现在一定都在拼命地找她吧!抱歉,就先让他们忙一下吧!不先整顿好自己的心绪,只怕她无力面对他们两个……
当她在那片理得平整的草坪上徘徊,又望着别出心裁的盆栽发呆之时;突然里头有人开门出来,是一位东方老太太。
老太太总觉这女孩子似曾相识,她忍不住上前询问:
“小姐,你是中国人吧?”她用极简单的英文问着,满面和蔼可亲。
“是的,您好,打扰到您了吗?”抱歉。”欧璨筠马上用中文回答。
“不会、不会,你找人是吗?”老太太也改用中文,而且靠近她,老花眼镜下的一双眼眯得紧紧地,不待欧璨筠回答,她惊呼:“你——你要找皓磊吧?没错、没错,他住这儿。”
这回该欧璨筠万分惊讶了,这老太太竟能说出皓磊的名字,她见过自己吗?怎会知道她要找皓磊?
“来,来,先进来坐!”说完,老太太就热心地拉着欧璨筠往屋里头去。而欧璨筠还一头雾水,根本不知要如何拒绝她。
屋内很宽敞,光线也很好,除了舒服的美式原木家具外,还有二角另设神位香案,慎终追远的观念异乡仍然不变。 “皓磊昨晚没回来,可能又睡在工作室了,你等等、等等呀!”老太太又端了一碗点心过来。
“谢谢你!皓磊他——现在在做什么?他住这里……”她现在只想好好了解秦皓磊这几年来到底是怎么过的。
“皓磊这孩子可怜哪!五年前出了车祸,手脚都被锯掉一截,从出院到复健,一共花了两年的时间,才能再去读书,还好了争气,拿到了建筑硕士,又考上了建筑师执照。现在,他和几个同学合开建筑师事务所,整天忙得天昏地暗的——简直不要命了。唉!是我硬要他住这里的,这孩子没爹没娘的,又不懂得照顾自己,我或多或少可以盯着点……”
看这老太太对秦皓磊亲如慈母,欧璨筠深深为他庆幸。看来,皓磊这几年一定不好过,也和自己一样,想藉工作忘掉一切。
“这孩子真是好哪!想我几年前在街上心脏病突发,来来往往的人多的是,就是没一个愿意伸出援手,就只有皓磊见义勇为,马上为我急救,又快速送我到医院,我才得以捡回这条老命,他对我的照顾呀!简直比我的亲生儿子还好!”老太太喝了一口水,又继续和善地说:“我这房子有几间房本就出租给中国人——唉!老伴住院了,儿女又各自成家在远地,我总要找些伴来住,以排解我的寂寞;但没一个像皓磊一样和我那么投缘、那么有话可聊;他还常常帮我打理内外,他真是什么都好,就是除了满不讲理地硬塞房租给我……”
欧璨筠听了,动容一笑。皓磊一固执起来,那真是气死人——她绝对会相信老太太所言不假。
老太太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着:
“小姐,你能来真好!皓磊在感情方面虽然对我这老太婆守口如瓶,但他瞒不过我这双眼睛的……”
欧璨筠一听,才猛然想起——对呀为何老太太会知道她?
只见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皓磊的房间,我一向是不进去的,不过上次打扫时,不小心让我看到他整个房间挂满了画,而画中的人物是你……”
画?都是“自己”的画!
欧璨筠眼眶霎时红了起来。
高中时期画她,是因为不能见她;而现在他画她,是“不敢”见她。这是何苦呀!
“虽然你头发剪短了,但灵秀标致的样儿不会变,我虽然年纪大了,但像你这么美的女孩子,看了可不会忘。有时,我在楼下庭院浇浇花,都可以看到他常忘神地在凝视着你的画像呢!我只是不懂,皓磊他既然这么爱你,为何不去找你”我一度还以为你——你不在了——抱歉,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口无遮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