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汉没有再说什么,轻拍她肩头後即离去。
三位夥伴在当晚心脏衰竭,终至身亡,任京仪在医院沉默地坐到天亮。
* * *
由於合唱团的公演海报太过轰动,大半的观众都是为了任京仪来的,结果任京仪不得不同意也上台参加表演,就如同海报上一样,众星拱月似的在舞台中央接受整个合唱团的「献唱」。
才刚参加葬礼回来的任京仪毫无表演的心情,但是怎么好让成千的同学们失望呢?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戴上银色的眼罩,镜中的自己,的确有种诡异的魅惑——小女生们都喜欢这种看起来亦正亦邪的角色?
她想起王应德,不禁冷冽地眯起眼。
现代海盗也不过如此,草菅人命,自以为天下任其横行,海上已无公法。
但她毕竟还好好地站在这里,王应德失算一次,而她确定,下一次他失算,将是他的最後一幕!
「京仪,快轮到你啦,台下观众的颈子不知道断了几根!你准备好了没?」
任京仪从阴骛的心境中挣脱出来,听得出方玉璃细细的声音中有著掩不住的兴奋,一颗头正探出布幕直向她招手。
布帘外传来的歌声,非常完美而和谐,是一首英文的舞台剧名曲。
「不会半途又要我合唱什么吧?」任京仪懒洋洋地系上红色腰带,「我每配合一次,就发现这贼船要我做的事又多一件,等一下又会出什么新招?」
方玉璃走过来,两手高举。
「我可没有出卖你喔!人家最疼你了,怎么舍得让这一群口水流不停的饿犬欺负你?我什么都没答应过她们,是你自己心太软了。」是啊!她也不知怎么搞的,面对那些水汪汪的大眼睛总是难以狠心吐出个「不」字,也许和自己从无姊妹有关系吧!
她迈步往台上走去,长靴叩出清脆的声响,方玉璃在後面追著,「等等啊!你忘了你的玫瑰!」
任京仪转身等她,方玉璃递上一枝长茎红玫瑰到她的嘴边。
「咬著,就像海报上那样。」方玉璃指示。
任京仪嘴角斜斜一挑。
「要一直咬著啊?那我大概是不会被拉下海去唱戏了。」
她轻咬住玫瑰,半含苞的鲜花,飘出淡淡的香气。
「真是危险的组合!」方玉璃的叹息中没了戏谑的意味,有些怔忡地仰望任京仪带著眼罩的面容,那种俊挺……真是性感极了。「京仪,这样的长相,你——真的都不觉得困扰?」
「不会。」任京仪拿下玫瑰,在手中仔细端详,嘴角的笑加深了。「你是说长得太好看,还是太不像女的?」
「都有吧!」方玉璃耸耸肩,「如果我是你,不是被暗恋的同学给烦死,就是担心自己不够女性化,所以我绝对不会想变成你。但我又好喜欢和你在一起,觉得你真是帅毙了!我自己也搞不懂,好奇怪。」
「如果你奇怪,那我一定更奇怪。」任京仪坦然回答,「因为我一点也不觉得困扰,我不想变成别人,我就是我。」
「你会——想交男朋友吗?」
和任京仪同班两年了,方玉璃很清楚她并未对任何迷上她的同学回报同等的感情,却也看到她和男孩子称兄道弟,毫无异性之间的尴尬和距离。
任京仪的眼神暗了,这个问题挑起一些令人心跳、却也混合了愤懑的矛盾情绪。
「不会。」她斩钉截铁地答道。
方玉璃吓了一跳,总是潇洒而闲适的任京仪,从未显露过任何负面的情绪,她不动怒、不板起面孔甩大牌,更不会故意装酷,总是笑脸迎人,虽然态度有些若即若离,但那是因为她的个性深沉而难以捉摸,而不是对人怀有敌意。
但现在,任京仪眼中突现的阴沉,却是她第一次看到的!
「怎么了?」方玉璃小声问,「我……问错了吗?」任京仪深吸口气闭了闭眼,握紧手中的玫瑰。
「不是,不是你问的有什么不对,只是……」她摇头,「我最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答案还是否定的。」
最近想过?方玉璃不敢再问下去。难道任京仪碰上能教她心动的男人了?
但,她说答案还是否定的呀!
「哎呀!我是来叫你的,差点又迟了!」
方玉璃急忙拉了任京仪就往幕前跑,也消除了这一刻的紧张氛围。
第五章
布幕缓缓拉起,压轴的最後一曲终於要上场了,尖叫声直达活动中心的挑高屋顶,老师们都面面相觑,尚未进入情况。
难不成合唱团请到什么大牌歌星来当神秘佳宾?
在舞台上,出现一个高挑的身影,打光极暗,所以只看到银白反光的丝衫,和鲜红的腰带。脸部神秘地半隐在阴影中,玫瑰花衔在两片性格的唇办间。
「哇——出来了!是任京仪!真的是她耶!」
「……本来还不确定她会来……相机塞到哪里去了?」
「天啊,比海报上还帅!」
乱烘烘的吵嚷声混成一团,但表达的无非是类似的惊叹。
任京仪眼中闪著笑意,要不是合唱团的公演没有收费的传统,她相信团员一定会打那种馊主意。
随著打光加强,她也逐渐现身,像一个淡入的书面——
她静静站立著,重量放在一脚上,另一只长靴佣懒地伸展出去,金褐的波浪长发垂下坚实的肩头,银色的眼罩强调了她明亮而犀利的眸光,从头到脚都是逼人的英气,就算换个最佳演员,也无法将海盗的气势表现得更好!
而真正夺人呼息的,还是那种形容不出的性感。
比纯粹的男人还多一点什么,一丝阴柔的诱惑,不单是豪放的男性气概而已,在她微不可辨的笑意、隐隐可以看出突起乳峰的柔软上衣,和随意垂放在大腿上的修长手指,每一寸都教人流连,眼光怎么也移不开。
挤满人的场内从喧嚣渐渐化为屏息的静默,任京仪一动也不动的身躯紧紧抓住全场的注意力。
正准备带领团员上台的庞依菱,从舞台右方凝望著任京仪的侧面,简直舍不得打破这一刻的梦幻气氛。
她真是太美了!
而且那种存在感,究竟是怎么来的?她真该去从影,庞依菱可以看出来,能这样控制全场,靠的不光是外表而已,任京仪显然深谙攫住人心的秘诀。
就像在看一颗真正的星星,她和其他人的距离,以光年来计算也不为过。有谁能够触及她那种魔幻的境界?
背後被一位团员推了推,庞依菱叹了口气,作势要大家跟著上台。
就在这一瞬间,令人不敢置信的变局爆发开来!
巨大的枪声划破沉醉的寂静,任京仪同时感到左胸灼烈的剧痛,血花在眼前射开,她立即滚到布幕之後,但椎心的撕裂感使她晕眩,无法起身。
该死!居然在这里……
她……她该去追那个开枪的混帐!
但是……伤口太接近心脏了……
她感到一股血气涌上喉头,双耳嗡嗡听到各种混乱的声音,但最明显的是自己如雷的心跳——还能跳多久呢?
全场乱成一团,许多人一开始还不清楚这并非做戏,直到庞依菱哭叫著越过舞台冲向任京仪躲藏的另一侧布幕,许多团员也尖叫著趴倒在地,才明白这是真的。
真有人开枪射中了任京仪!
短短两秒钟,却像是停格了般,直到第二声枪响传来。
「救命!快逃啊……」
所有人开始没命地往大门奔去,挤倒了下少人,有的根本伏在座椅之中哭泣,不敢动弹。
第二枪不是对她而来的,和第一枪不同,是从离她很近的地方朝反方向射出!
任京仪勉力维持意识清醒,一手攀著啜泣的庞依菱试图起身,这一切都和她的工作有关!她的身分暴露了——
为什么有那第二枪?她不断想著这一点,但眼前开始模糊。这一次,她还能逃出鬼门关吗?
心头浮起许许多多杂乱的影像,有伍叔的,有父亲的,有养老院中的母亲,还有熟识的同学……
最後一个,特别鲜明,是她上一次侥幸脱离死神的召唤,醒来时看到的第一张面容。
校警和救护人员排开了面色惨白的同学,从庞依菱身边将她抬上担架。她用剩余的最後一丝力气对著庞依菱微笑。
「没事了……别担心……」
庞依菱的泪眼随著她的其他意识一起飘离,痛彻心肺的知觉,也幸运地缓缓
* * *
在飘浮不已的薄弱思潮中,时间似乎冻结了,她完全不知现在是日是夜?是才过一小时,或已数月之久?
任京仪知道自己不断陷入长时间的昏迷,在极珍贵的几次清醒时刻,她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丝毫移动,只能用耳鼻和感应力试图观察四周的情形。
伍叔会尽全力保护她在医院的安全,但既然有人要置她於死地,她绝不能再放松一分一秒。
她是自然昏迷,还是被药物影响的呢?她不确定。
手上的刺痛告诉她,自己在打点滴,她不喜欢这样,但是不愿贸然动手拔除,惊动身旁来来往往的人。
有几次,她辨识出伍叔的声音,还有同学和老师的,有时嗡嗡的声音混杂成一片,使她头痛欲裂。
胸口被绑得紧紧的,她不敢随意乱动,巨大的压力带来痛楚,连心跳都重击得她难以忍受。
她真的被射中心脏了?那是怎么被急救回来的?开心手术吗?
或者,她根本是在垂死的边缘,不是真的被救,而是拖一刻算一刻——不!她在心里喊道。
她的心跳还很强,意识仍被她紧紧抓著,她没有死亡的无力感,她还活著,她可以感觉得到!
当她再度醒来,房里的灯只有门边的安全灯亮著,供护士进门时辨识开关之用。
偌大的私人专用房里,是一大片阴影,仅微微可以见到被窗帘覆盖住的窗户轮廓。
她不确定自己为何忽然惊醒,室内仍是一片沉寂,没有任何异状。
但她的确感觉到什么了,不是听到,而是隐隐意识到。
果然!
窗帘无声地动了动,窗户正被慢慢推开,月光从拂动的布幔间流泻而入,她全身紧绷,眼睛睁得疼痛,却无法任意移动身子,只能蓄势待发地瞪著眼前慢慢成形的黑影。
窗口悄然爬进一个灵敏得不像是人的身影,她掩不住满心的惊诧,这里是四楼呀!这人怎么可能……
是他!
他才从窗口轻巧地落地,她立即确认出来。
她并不是认出他,四周的黑暗加上他毫无反光的衣物,看到的不过是淡淡的剪影,但不知为何,她潜意识知道是他。
身上的肌肉瞬间放松,又立刻绷紧,她的心脏纠结得难以呼吸。
「出去。」
这是她自断断续续地恢复意识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乾哑得自己都忍不住一缩。
他站直身子,慢步走来,她注意到他拖著右脚,相当困难地跛行。
他是怎么了?腿受伤了?那还冒险攀爬四楼进来?简直疯狂!
她想问,却仍是冰冷沙哑的两字,「出去!」
他在床沿小心地坐下,床垫陷了下去,但没有扯动到她。
她气闷难当,这人从来都不理睬她说了些什么,从初遇开始就是如此!
她一口气没咽下,便剧烈地呛咳起来,他立即将大手滑到她背後,稍微扶起她,将枕头垫高,让她身子半躺著。
「仪,求你,别硬要说话。」他的声音粗嗄得不像他。
求她?
这样的语气把她惊住了,她又不自觉想说话,但咳得开不了口。
「仪……」他的呢喃仿佛叹息。「你的伤口,怎么禁得起这样咳?」
他用空出的右手从桌上倒了一杯开水,递到她嘴边。
她僵硬了下,还是喝下去,慢慢止住乾咳。
「你别再开口,听我说就好。」
她伸出一只手指打断他,点了点他的右膝,在长裤之下可以看见大腿部位隆起的绷带。
「枪伤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他低声道。
任京仪眯起眼,也是枪伤?
和她的枪伤有任何关联吗?
她指指自己,他应该懂她在问什么,却没有回答。
她对他的静默感到不解,公演中枪之前就已屯积数日的愤懑又高涨起来。
她一挥手,意思再明白不过——
滚!
他低低地叹息。「仪,你的夥伴……」他顿了顿,「我知道你怪罪我,但我无能为力。」
是当时无能为力、无法救人?还是对她现在的怪罪无能为力、无法辩解?
不管是什么,她能这样就算了吗?
她别过头去,不愿再看他。
在黑暗中,她根本也辨不出他那一向浓暗的眼瞳,究竟藏了什么样的诡谲秘密。
他来就是要说这些?说这些能挽回什么?
她想起小马哥,想起葬礼上那种沉痛的愧疚感,不禁咬紧牙,忍住涌上心口的疼痛。
他应该也看不清她的神情,却准确无误地抚上她的面颊,轻如风一般,但她激烈地侧开头,差点扯动颈下的部位。
他缓缓放下落空的手,无言静坐著,他是一个自我克制的高手,她甚至辨不出他在呼吸,但那种无可忽视的存在感,又是那么强人,虽然动也不动,却让人目不转睛,屏息忖度著他的下一步动作。
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任京仪感觉到他和她是同一种人——
她也有这样以静制动的气质,就像在台上、或在人群中的她,只是她从来没有特别去意识到自己的本质,直到……遇上了他。
可以成为发光体,却也可以随意隐藏於阴影中,她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而她所发现的令自己惊讶、震动,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惑。
原来她是这样的……一种人。
还有,旁人可以看出她截然不同的两个面貌吗?
不,不是的,不管是哪种人,她和他都不一样!她固执地否认。
她没有他那么冷血、决绝!三条人命,随便说说就能漠视吗?
「你到底……想怎样?」
她低语,喉咙不再感到烧痛。
这问题问得很笼统,因为她完全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也该躺在床上好好疗养,拚老命爬四楼干什么?
「我解决掉了杀你的杀手。」
任京仪惊得一震,「那第二枪……是你开的?」
他点头,「不拿下他,难保他不会再补你一枪。」
平淡无奇的口气,像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但这是天大的事啊!
「就……这样?你惹这种事上身?你又是怎么看到他的?上千的人,根本无从找起!」
「我一直躲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可以立即看出子弹飞来的方向。」
她僵直身子,「你事先知道?」
强烈的怀疑攫住她,公演上他会有备而来,也是像他以前说过的,追踪犯罪集团的动向才得知的?
或者……有其他原因?
她倏然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力气虚弱得可笑,就算受伤前内功也不如他,但怒火激发了手劲,让她牢牢抓住他。
「你究竟是哪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