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
汴千赫来到王应德身边,一身墨黑,如阴影般移动,在风雨欲来的警戒气氛中,似连海上一丝泡沫都不致惊动。
任京仪深吸一口气,冷肃的海风刺痛了喉头,缓缓地,握紧的双拳松开。
怀疑,猜忌、戒备,都已经是过去式。
她记得的,是他拥抱她时毫不保留的热情;她深切了然的,是他凝望她时那份坦然的渴望。
在这一刻,她豁然开朗,即使此时他对她拔枪相向,她也不会闪躲!
如此领悟,使她自己也无法不惊异。除了伍叔,她从未完全信任过任何人。
是什么让她全心全意的相信他?
她的眼光追随他的身影,那坚定的脚步传达无可置疑的镇静,使她的心也定下来。
王应德对汴千赫硬声道:「香港那边是在搞什么?」
「可能有诈。」
王应德眯起眼。「怎么说?你有我不知道的情报?」
「我们早上发给香港的confirm密电,刚刚发现有人截听。」
「什么?」王应德猛然跨前一步。
「我建议你立刻将孩子改换地点。」
「为什么?除了我自己,和两个负责看管的人以外,没有人得知那地点。」
「既然有人可以截听密电,必然已渗透到你身边。」
王应德闻言,脸色一沉,眼神变得阴骛。
「秦三,这是你的责任!」
秦三,这必然是他卧底的假名。任京仪心念一动,知他本名,世上有几人?
情势险恶,她仍不禁失神了几秒,眼光凝聚在那个刚强的面容上。
「我及时发现,并未失职。」汴千赫神色不变,「只要你下令改换地点,我可以负责完成交易。」
他顿了一下,又说:「当然,若你要取消交易,改天再谈,自然更万无一失。」
一进一退,不卑不亢,恭谨地让王应德来发号施令,却又微妙地扭转情势,任京仪似乎窥见了汴千赫潜伏黑道,及得以打入核心的关键因素。
王应德冷硬的面容沉吟半晌。
「刚才湘帮买主来电,临时要改派人来交头,现在看来,整件交易可能都是他在搞鬼!」
汴千赫没有应声,只是沉著等待。
王应德忽然冷笑一声,喃道:「好,乾脆取消交易,让湘帮的人冒个几天冷汗。」
汴千赫微蹙眉。「几天?孩子不是已经入柜了?重新安排不费事吗?」
「何必重新安排?在柜子睡个几天又不会怎样,反正开航後还不是照睡不误。」
任京仪只觉全身血液倏然发冷。
什么样的人渣,会将上百个活生生、原该蹦蹦跳跳的孩子塞进货柜中,然後任其自生自灭?
当然,那些孩子绝无法活脱蹦跳,他们被挤在某个不见天日、不透空气、溢著刺鼻排泻物的箱子中,正哭到声嘶力竭……
她揪心地闭上眼。
「我是考虑到货品的价值。」汴千赫平静地接口,「孩子被接收时身体情况越好,买主那边可能有的麻烦就越少。」
任京仪深吸一口气,咬住的牙关也放松一分。
何等自制!汴千赫此时展现的钢铁意志,她不敢说自己也能办到。
王应德却摇头。
「好不容易弄上船,上上下下的,被发现的机率大增,不值得。」
汴千赫没有再出声。
怎么办?怎么办?任京仪知道,汴千赫若再开口,就显得太婆婆妈妈,反而惹人起疑。
天,她恨不得此时一枪解决掉王应德,但孩子怎么办?
如果无法现在查出,王应德那两名狗腿听到风声,或迟迟没接到王应德的指示,发现有异,是否会立刻转移阵地?甚至更糟,将孩子谋害,好销毁证据……她不愿去想那种结果。她不能!
但现在骑虎难下,进退不得。紧窒的氛围中,她突然感到胸口冰凉,发鬓滴下汗水——
不,不是汗水,是雨,开始夹著海风而来。
雨势迅速转大,甲板上的人纷纷移到下层,王应德也往船舱而去,在手机上按著号码。
瞬间,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既不能取命,就只有生擒一途。逮住王应德,逼迫他吐出地点!
一下决定,她本能地就要行动,眼角却瞟到一个黑影正向她的方向移动,立时僵住。
汴千赫……
她诅咒自己一声,天!情急之下,她竟忘了考虑汴千赫此刻的角色,和他可能采取的行动。
差一点,她就只身硬闯了,在没有和汴千赫照应配合之下。
他并没有动手,那么,是有了其他的应变计画?
是什么呢?
她自认藏身隐密,就算汴千赫预料她会潜进来,也无法轻易看出她确切的所在处。
风雨之中,一切都显得模糊,倒给了汴千赫绝好的机会给她讯息。她屏息等待,心跳急速,看他在一尺之远的船缘停下。
「不要出面。」汴千赫轻声开口,内功穿透雨声将话传给她。
任京仪将湿发从眼前拂开,深吸一口气才答,「你准备怎么做?」
她该更冷静沉著,考虑周全一点,这一点,汴千赫胜她百倍。她希望,终有一天她能追得上他。
「暂时按兵不动。」
按兵不动?他宁可让孩子再受几天苦?就算是为了救命,如果……有几个熬不过呢?
舍少数而救多数?
不!这不是她可以认命的选择。
她忽然想起在王应德屋中中毒的那次,同伴们不幸遇难,而汴千赫为了顾全大局,按兵不动。
不,他并未按兵下动。他救了她,冒著几百条人命牺牲的代价,也赌上他自己的性命。
他是无情,还是有情?可以为孩子牺牲探员,却又为她抛开一切?任京仪在寒风中抱紧自己的手臂。他有他的决定,她不能妄加批判或否定,但,她也有自己的决定。
看著他的侧影,雨打湿了他精短的发梢,打亮他平削的颧骨,宽阔的肩像是可以承受全世界的重量。
「趁雨下船,我会再和你联络。」
他说完,转身欲走。
就这样?
要她空手回去,明知每一秒钟的等待,对那些孩子来说都是酷刑?
她几乎难以克制要出声唤回他,但随即被一股疑惑攫住。
他为什么都不看她?
他越走越远,那背影无比寂寥。
不安感窜升,她蹙起眉,全身戒备也倍增。
从她开口以後,他明明知道她的藏身之处,大雨之中,即使跟著潜入铁链後与她密谈,都不可能被人发现。
但他却保持一尺之距,甚至未曾正眼看她。
那似乎可以穿透人心的目光,一向锁住她的不放,如同要吸入她的灵魂,合而为一,而这次却避之唯恐不及?
她倏然抓住身前的铁链,豁然领悟。
他要独自行动!
天!她怎么没听出来?
「暂时」按兵不动!他没有骗她,只是刻意误导他会「暂时」等待,等的是她安全离开。
然後,他会独自进行她刚才准备的计画,逮住姓王的,就算得一根根折断姓王的指头,也要逼问出孩子的所在!
不顾一切,只除了她的命。
他宁可将她诱开,独自拚命,也不愿将她卷入危险中,即使她可以成为他的最佳助力。
她咬紧牙,咬得牙根都快出血了。
汴千赫!你要我抱恨终生吗?你宁可我恨你?
她不懂他,怎么也不懂。但他懂她,明白一对上她的眼,很可能会被她看出端倪,也可能……无法克制自己,抓住最後的机会道别。
单枪匹马拚命,在她是一时的冲动,十八岁的热血沸腾;在他,是冷静而全心全意的决定,截然不同的牺牲,却是一样的疯狂。
她发白的双手拉弯了铁链的圈扣,自己却浑然不觉,蓦地湿冷的脸颊感到一片热流。
好!她是年轻气盛,但不是需要保护的温室之花。就算多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她毕竟看透了他的计画,掌握住他的心思。
她要当他的夥伴,以每一种可能的方式。
汴千赫,不管你愿不愿意,我管定了!
你难道不明白,我想守护你的心情和你一模一样?我愿为你拚命的决心,跟你是同样强烈?
她挺直背脊,努力想看清舱门的所在,低著身子快速前进。
豪雨冲刷甲板,使脚下极度湿滑,强风卷起的浪头,不断冲撞船身。
甲板上杳无人迹,船舱四面都有门,窗口透出灯光,她凭方向感选了其中一道。
风雨实在过大,她可以看见舱内人影移动,却无法辨明身分,也听不清其中的对话。
用力压下心中的躁气。汴千赫会等多久才下手?她该硬闯进去吗?情势不明,又和汴千赫的计画背道而驰,此刻的她像是盲人叫牌,毫无把握!
尽人事,其他的听天命吧!
一咬牙,她冲向木门,以肩狠狠撞开。
在内功劲道下,门框应声碎裂,木门向内半倒,她入舱後立即伏滚在地,翻了几转才跃起贴靠在墙上。
俐落的动作让舱内的人眼花难辨,靠墙而立也杜绝後方突袭的可能。任京仪一手用力抹去眼睫上的雨水,以便看清房中的情势。
该死!不知是该暗喜来得正好,还是该诅咒自己运气不佳。
船舱内,王应德僵坐在椅上,被汴千赫的左臂横锁住气管部位,而眼珠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尖刀。
两人见她闯入,惊异之余并未采取剧烈行动,或者该说,王应德欲乘机挣扎的意图,有效地被那抵上眼皮的刀锋止住。
该死的是,破门之声惊动姓王的手下,甲板上立即传来喧哗和纷沓的足音。
「你……」王应德只发出一字,就艰困地呛咳起来,显然汴千赫下手极狠。「你……和他是一夥的?」
刀光闪闪之下,一般人早被眼皮上那冰冷而可怕的压力吓得语无伦次,王应德却仍有本事应付新的变数。
任京仪未答话,也不去看王应德身後的汴千赫,只砰地一声将门重新撞合,然後靠墙站开一步。
这间船舱只有一道门、一扇窗,任京仪拔出手枪,所选择的位置,得以守著门不让王应德的手下闯入,又能同时正面迎敌。
她抬头望向汴千赫,他沉著镇定的视线并不让她感到意外,她明白他不会向王应德露出任何破绽,也绝不会承认他和她有任何关系。
但他平稳的视线中,冒出一丝掩饰不住的惊怒,让她吓了一跳。
真傻,她早该知道他不会欢迎她插手的。
或者该说,他怕死了她身陷危险。
如此的领悟让她坦然迎视他,传递她坚定的意念,然後转向王应德。
「我不知道他在这里干什么,我只知道我是为何而来。」她冰冷地回答,「看来你现在的姿势,对我来说方便多了。我要的很简单,把孩子所在的地点报上来!」
「你是哪一路的?想抢我生意?」身处危险中,王应德仍欲摸清她的底细。
生意!任京仪真想吐他一口口水。
她淡笑,「我很明显地和你不同路。」
门外人声越来越大,倾斜的木门摇摇欲坠,任京仪左脚一勾,将门半开,身躯仍安全地躲在墙後。
门外人声突然静下,因为王应德被挟持的景象阻止了欲冲进的船员。
任京仪轻轻将门再踢回。
「你的人救不了你,你报上地点,我联络我的人找到孩子,你就可以免去一死,也可以省下断一些骨头。」
「然後呢?你们打算怎么出去?」王应德冷笑一声,眯眼看她,「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看起来很面熟——-」
身著全黑潜水衣,她的曲线分明,不易被错认为男人,但那副架式,却让人不敢因为她是女人而小觑。
她耸肩,转眼看向汴千赫,「五分钟,如果你不能让他开口就轮到我。」
四目相交,他的是极端自制,她的则是控诉和挑战。
她不会让他担下所有的危险,也不要他独自扛起必要的暴力手段。
两股意志正在激战,外人看来,还以为任京仪和汴千赫是两个敌手对峙,互不相让。
「原来是你!」王应德叫道,「你是伍汉的手下,潜进我的房子之後又脱逃。」他眼神转为阴狠,「原来如此,你有内应。你的好夥伴可曾告诉你,那个放毒机就是他设计的?」
任京仪猛然抬眼看向汴千赫,是他!
「没错,伍汉失了三个狗腿子,全是秦三的功劳。他让你跑了,我只伤他一条腿,就是念在他功大於过。怎么,他不敢向你邀功?」王应德阴笑起来。
三个夥伴的命……汴千赫并不是只有追踪他们和她的行动,也并不是只有「按兵不动」让他们送命,而是从头开始就设计取他们的命,好取信於王应德……
任京仪的视线开始飘忽,汴千赫的却更加犀利,他没有开口,只是紧紧锁住她。
他不会在王应德面前为自己辩护的!她忽然明白。他不会顺从王应德的挑拨,让他俩陷入争执,中了他的离间之计。就算要承担她的恨意。
从他决意要遣她下船开始,他已准备要投注一切,只求救出孩子。
她已将自己也赌上了,此刻私人之情的猜疑不定,显得渺小的可笑。无论如何,要救孩子!
她挑眉望向王应德,「既已陪上三个同伴的命,就算要拔光你的发、挑光你的指甲,我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就算是王应德,也不能不为她嗜血的话语畏缩一下。
她从来不是软脚虾,不是烂好人,更不是天真的理想主义者。
为达目的,她不惜流血流汗,甚至赔上一条命。
如果王应德看不出这一点,是他的遗憾。
「你不可能杀我!」王应德啐道,「杀了我,你也下不了船!我的人会争著当下个老大,就从杀了你们两个开始较劲。」
「很有可能。」任京仪赞同地点头,「但你没有考虑到一点,我不像你,我把别人的命放在自己的前面,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怕死?」
她向两人跨前一步,抽出腰尖的小刀,直指王应德的下体。
王应德脸色倏然变白。
「你抓好他,」任京仪对汴千赫冷冷地道:「我从他第一个睾丸开始下手。姓王的,你连孩子都卖,还配有孩子吗?我就让你绝子绝孙!、」
外头有持枪的敌人环伺,被抓的孩子在不知名的地点哭号著,而她和汴千赫生还的机率几近於零,任京仪的内心其实是紧张惶然的,但她死命地按捺下任何表情,口气甚至似在揶揄敌人。
对付像王应德这样的冷血动物,只能比他更残忍、无情,否则将败得一塌糊涂。
她的刀尖悍然抵上王应德的裤裆,王应德忽然扯开喉头大叫:「开枪!阿顺!黑仔!你们给我……」
王应德喉头被汴千赫狠狠扣死,但那短暂一两秒的命令已收到效果,门外枪声大起,子弹穿过门和墙,顿时舱内碎片乱飞。
汴千赫带著王应德翻倒在地,压住王应德的身躯。
够狠!
任京仪诅咒著在地上翻滚,努力避开子弹和碎片。
好一个王应德,忍受不了下体受残,却硬是算准了他俩不会让他死,因为他还有孩子这张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