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该吃饭了,好尽快地出发。”
她站起来,朝着绝壁走去。
我几乎立刻听见她叫我,语调中的焦虑吓了我一跳。
“来。啊!来看呀。”
我一下子跳到她身边。
“骆驼,”她悄悄地说,“骆驼!”
我望着,周身一阵剧烈的震颤。在岩石的另一侧,艾尔—梅伦直挺挺地躺着,灰白的两胁在剧烈地抽搐,正处在奄奄一息之中。
至于我们如何照料这头牲口,如何急得团团转,也没有什么必要强调了。艾尔—海伦因何而死,我不知道,我一直不知道。所有的骆驼都是这样。它们最强壮,同时也最娇贵。它们可以在最可怕的穷乡僻壤中行走六个月,吃得很少,喝得很少,却更为健康。然后,有那么一天,什么也不缺,它们却躺倒在地上,就这么一走了之,让你无所措手足。
塔尼—杰尔佳和我,我们看到没有什么办法了,就站了起来,无言地望着这头牲口,它的抽动越来越弱了。当它呼出最后一口气时,我们感到,我们的生命也飞走了。
塔尼—杰尔佳首先开了口。
“我们离去苏丹的路还有多远?”她问。
“我们离特莱姆锡干谷二百公里,”我回答说,“往伊弗卢阿纳走,可以节省三十公里,可是这条路上没有画出井来。”
“应该朝特莱姆锡干谷走,”她说,“二百公里,要走七天吧?”
“至少七天,塔尼—杰尔佳。”
“第一口井有多远?”
“六十公里。”
小姑娘的睑有点紧缩了。但是她很快就直起身来。
“要立即出发。”
“出发,塔尼—杰尔佳,出发,步行!”
她跺着脚。我看她这样坚强,心中十分敬佩。
“要出发,”她说,“我们赶快吃饭喝水,也让加雷吃饭喝水,既然我们不能带走全部罐头,而羊皮袋又是那么沉,带着它我们走不了十公里。我们在罐头上弄个小洞,把它倒空,装上水。这点水我们晚上用,今晚我们要不喝水走三十公里。明天晚上,再走三十公里,就到塞格海尔—本—谢伊赫的纸上画的那口井了。”
“啊!”我难过地说,“如果我的胳膊不是这样,我就能带着羊皮袋了。”
“它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塔尼—杰尔佳说,“你拿着枪和两个罐头,我带两个罐头,再加上盛水的罐头。现在来吧。如果我们想走三十公里,必须在一个小时内出发。你知道,太阳一出来,山石那么热,就走不了啦。”
这个小时的开头我们是那么有信心,而它却在怎样沮丧的沉默中结束,让别人去设想吧。我认为,如果没有小姑娘,我会坐在石头上,我会等待。只有加雷是高兴的。
“不该让它吃得太多,”塔尼—杰尔佳说,“它会跟不上我们的。再说,明天得走多少路啊。如果它再捉到一条沙鳄,那是我们的。”
你在沙漠里走过。你知道入夜的头几个小时是很可怕的。当又大又黄的月亮出来的时候,仿佛起了一片呛人的尘土,象水汽一样上升,让人喘不过气来。人的牙床骨机械地、持续不断地咬着,象是要嚼碎这尘上,它象一团火似地钻进你的嗓子眼儿里去。接着,也许是习惯,出现了某种安宁,懒洋洋的感觉。人往前走,什么也不想。人忘了自己在走。只是在绊了一跤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在走。的确,常常绊倒。不过,这总是可以忍受的。人们心里想:“夜快过去了,夜过去了,这段路也就过去了。反正,我现在不象开头那样累了。”黑夜过去了,然而这却是最残酷的时刻。渴得要死,冷得发抖。所有的疲劳一齐压上来。可怕的小风预告着黎明,却使你得不到半点慰藉。每一次失脚,人们都自言自语道:“下一回是最后一次了。”
这就是那些人的所感和所言,不过,他总还知道,几个钟头之后,等待他们的是一个舒服的歇脚处,有吃有喝……
我疼得厉害。任何磕磕碰碰都要反射到我那可怜的肩膀上去。有一阵,我真想不走了,坐下来。那时候,我看见塔尼—杰尔佳,几乎是闭着眼睛,一步步往前走。在她的脸上,有一种无法描述的痛苦和意志的混合。我也闭上眼睛,继续走下去。
这就是第一阶段。黎明时分,我们在一堵绝壁的凹处停下了。很快,炎热就迫使我们起来去寻找一个更深的凹处。塔尼—杰尔佳不吃东西,但她一口气喝掉了罐头盒里的水的一半。整整一天,她都昏昏沉沉的。加雷围着石壁打转,一边发出尖细的呻吟声。
我不谈第二阶段了,它是在人们所能想象的一切恐怖中度过的。我忍受了人类在沙漠中所能忍受的一切。但是,我已经意识到,我的男子汉的力量战胜了我的小同伴的精神力量,我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怜悯之情。可怜的孩子走着,不说话.嘴里嚼着蒙着她的脸的白罩袍的一角。加雷跟着她。
我们步履艰难地朝着它走去的那口井,在塞格海尔—本—谢伊赫的纸上是用Tissaririn这个字标出的。Tissaririn是Tessarirt的双数,意思是“两棵孤独的树”。
天亮了,我终于看见了两棵树,两棵胶树。树离我们还不到一里远①,我高兴得大叫了一声。
“塔尼—杰尔佳,拿出勇气来,井到了!”
她拉开面罩,我看见了那可怜的、焦虑的面孔。
“好极了,”她喃喃地说,“好极了,因为否则……”
她未能说完这句话。
最后一公里,我们几乎是跑过去的。我们已经看见井口了。
终于,我们到了。
井是空的!
渴死,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开始时,痛苦是可怕的。接着,痛苦减轻了。你失去了感觉。你生活中的许多可笑的小细节浮现出来,象蚊子一样围着你飞。我开始回忆起圣—西尔军校入学考试时我的历史考试,关于马朗戈战役。我固执地重复道:“在凯莱尔曼发起冲锋时,马尔蒙揭去炮台伪装,有十七门……我现在想起来了,只有十二门。我肯定,是十二门。”
①此处为法国古里。
我一再重复:
“是十二门。”
我在一阵昏迷中跌倒了。
一种烧红的铁烙在额头上的感觉使我醒过来了。我睁开眼睛。塔尼—杰尔佳正俯身朝着我。原来是她的手烫得我有了那样的感觉。
“起来,”她说,“走吧。”
“还走,塔尼—杰尔佳!沙漠在燃烧中,太阳正在天顶。现在是中午啊。”
这时,我看出来她是发狂了。
她站着,白罩袍滑到地上。小加雷蜷成一团睡在里面。
她光着头,不理会火辣辣的太阳,只是重复着:
“走吧。”
我稍微清醒了些。
“蒙上你的头,塔尼—杰尔佳。蒙上你的头。”
“走吧,”她重复着,“走吧。加奥在那儿,很近,我感觉到了。我要重见加奥。”
我强迫她坐下,坐在我身边,坐在一块岩石的阴影里。我感觉到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巨大的怜悯涌上我的心头,使我理智了。
“加奥在那儿,很近,是不是?”她说。
她的闪亮的眼睛中充满了哀求。
“是的,小家伙,亲爱的小姑娘。加奥在那儿。可是,为了上帝,你躺下吧。太阳很毒。”
“啊!加奥,加奥!我早就知道,”她反复地说,“我早就知道我会重见加奥的。”
她坐了起来。她的火热的小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听着,为了让你能够明白,我得对你说为什么我知道我会重见加奥的。”
“塔尼—杰尔佳,平静些,我的小姑娘,平静些!”
“不,我得跟你说。那是在很久以前,在多水的河畔,在加奥,总之是在我父亲为王的地方……有一天。过节的一天,从内地来了个老巫师,穿着兽皮和鸟羽,戴着面具和尖帽,拿着响板,口袋里有两条眼镜蛇。在村子的广场上,我们的人围成一个圈,他跳着舞。我在第一排,因为我有一挂玫瑰色的电气石项链,他看出来我是一位桑海首领的女儿。他就跟我谈过去,谈我的先辈们统治者的伟大的曼丁哥帝国,谈我们的敌人,残忍的昆塔人,反正是什么都谈,后来他对我说……”
“平静些,小姑娘。”
“后来他对我说:‘别害怕。岁月可能对你并不友善,但没什么,因为有一天,在地平线上,你将看到加奥放出光华,不再是一个被奴役的、沦为一个微不足道的黑人村镇的加奥了,而是一个恢复了昔日光辉的加奥,黑人国家的伟大首都,一个新生的加奥,拥有七座塔楼的、十四个绿松石穹顶的清真寺,拥有带着阴凉的内院的房屋,喷泉,灌溉的花园,开满了红色和白色的大花……那时,对于你来说,将是解脱和统治的时刻。’”
塔尼—杰尔佳现在坐得笔直。我们头上,我们周围,到处都充满阳光,烤得石漠发白,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
孩子突然伸出胳膊。她发出一声可怕的喊叫。
“加奥。那就是加奥。”
我望着。
“加奥,”她说,“啊!我早就知道。看那树和水泉,穹顶和塔楼,棕榈树和红色、白色的大花。加奥!……”
果然,在燃烧的天际,一座神奇的城市升起来了,展现出它的奇妙的七彩楼台。在我们睁大的眼睛前,残忍的海市蜃楼狂热至极,翻出种种幻影。
“加奥,加奥,”我喊道。
可是,几乎是同时,我又发出一声呼喊.痛苦的呼喊,恐怖的呼喊。我觉得我握着的塔尼—杰尔佳的小手软了。我刚好来得及把这孩子抱在怀里,听见她喘着气喃喃地说:
“那时,将是解脱的时刻。解脱和统治的时刻。”
几个小时之后,借助于两天之前她用来剥沙丘羚羊的那把刀,我在她死去的绝壁脚下的沙子里挖了一个坑,她将在那里长眠。
一切准备就绪,我想再看一看那张可爱的小脸。我感到一阵昏厥……我很快地把白罩袍拉在那张棕色的脸上,把孩子的遗体放进坑内。
我没有想到加雷。
在我完成这一桩悲惨的工作的过程中,獴一直盯着我。当它听见头几把沙子在白罩袍上滚动时,它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我看了看它,我看见它两眼通红,准备扑上去。
“加雷!”我哀求道。
我想抚摩它。
它咬我的手,随后就跳进坑内,抓了起来,发狂似地把沙子扒开。
我三次试图把它拉开。我感到我永远也办不到,即便我办到了,它还会呆在那里,把那尸体扒出来。
我的卡宾枪就在脚边。一声枪响,广袤空旷的沙漠上回声四起。片刻之后,加雷躺在它的主人的脖子旁,我曾经多少次地看见它趴在那个地方啊,它也长眠不醒了。
当地面上只剩下一座踩实的小沙丘的时候,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进入沙漠,听天由命地朝着南方走去。
第二十章
结 局
在韦德米亚山谷的深处,在圣—亚威对我说他杀了莫朗日的那个夜晚,一只豺在嚎叫的那个地方,另一只豺,也许是同一只,又在嚎叫了。
我立刻感到,这一夜,那无可挽救之事就要见分晓了。
这个晚上,象其它晚上一样,我们坐在餐厅一侧的简陋的游廊下面。石灰地,一段交叉圆木的栏杆,四根柱子支撑着一个细茎针茅的顶。
我已经说过,栏杆前面很开阔,正对着沙漠。圣—亚威讲完了,就站起来,走过去两肘支在栏杆上。我跟了过去。
“后来呢,”我说。
“什么后来?我想,你不会不知道所有的报纸都讲了的东西,我如何饥渴得奄奄一息,在阿乌利米当人的地区,被艾玛尔上尉手下的保安队发现,送到了廷巴克图。整整一个月,我都在说胡话。我在发高烧的时候所能讲出来的东西,我一直不知道。你明白,廷巴克图的军官们没有向我重复的责任。我向他们讲述了我的奇遇,就象莫朗日—圣—亚威考察报告上说的那样,从他们听我解释时所表现出的礼貌的冷淡来看,我不难明白,我给他们的正式文本大概与我在发狂时冒出来的某些细节有出入。
“他们也不去深究。一致确认的是,莫朗日上尉死于日射病,由我埋葬在距提米萨奥一百二十公里的塔尔希特干谷的陡坡上。人人都感觉到了我的叙述中的漏洞。他们肯定猜想有什么神秘的惨剧。至于证据,那是另外一回事。在不可能把证据汇集起来的时候,人们宁愿暗中了结一件可能仅仅是一场无用的丑闻的事。何况,所有这些细节,你跟我知道得一样清楚。”
“那……她呢?”我不好意思地问。
他的脸上现出了胜利的微笑。胜利,是因为他就这样引导我不再想莫朗日,不再想他的罪行了;胜利,是因为他感到他已经把他的疯狂传给了我。
“她,她,”他说,“六年来,我关于她一无所知。但是,我看得见她,我跟她说话。我想到我再度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时刻……我扑倒在她的脚下,只是对她说:‘绕恕我吧。我反抗过你的律法。我当时不明白。现在,我知道了,你看,象吉尔伯蒂中尉一样,我回来了。’
“家庭,荣誉,祖国,”老勒麦日说,‘你们会为了她统统忘掉这一切。’老勒麦日是个愚蠢的人,但是他这样说是出于经验。他知道,红石厅中的五十多个幽灵的意志在昂蒂内阿面前有多大分量。
”而现在,你会问我,这个女人倒底是什么人?难道我自己知道吗?再说,这与我何干!她的过去和神秘的来历,她是海神和高贵的拉基德王朝①的经过证实的后裔,还是一个波兰醉鬼和马博夫区的一个妓女的私生女,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在我嫉妒莫朗日的那个时候,这些细节还能够与可笑的虚荣心有关系,而文明人不断地把这种虚荣心与有关激情的事物混为一谈。我抱过昂蒂内阿的身体。我从此不想再知道其它任何东西了,无论是田野上鲜花盛开,还是虚有其表的人类将要变成什么。
“我不想知道。或更确切地说,因为我对这种前途看得太准了,我才想在那唯一值得一试的命运中毁灭:一种未经探察的、未被玷污的本质,一种神秘的爱情。
“一种未经探察的、未被玷污的本质。我得向你解释一下。有一次,在一个人口众多的城市里,冬日的一天,我送了一次葬,浑身沾满了从工厂的黑烟囱和郊区那些肮脏旅店一样的房屋中飘落下来的烟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