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型烛架上的蜡烛发出炙人的高热;浓郁的花香在婆娑起舞的人潮中飘散着,却驱除不了那份令人窒息的感觉。
两条人影悄悄离开了衣饰华丽的人群,沿着宅第宽广的迥廊缓缓前行。这儿是威尔斯王子的密友——马歇尔爵士的府邸。
“你要带我去哪里,迪亚席?”那位女土问道。乐声已自耳畔消逝,只听到她纤巧双足走过光亮地面所发出的轻脆敲击声。
“找个清静的地方,”他回答。“我要跟你谈谈,大厅里人太多、太嘈杂了。”
她笑了起来,笑声很诱人,却没有一丝高兴的意味。
“不要再来这一套了,迪亚席,你今天晚上反反复复跟我谈了这么多遍,我实在受不了。”
男的没有答话,径自推开迥廊尽头的一扇门,里面是一间空旷的起居室,只有壁炉架两端的银烛台以及书桌上的细烛台静静地照耀着。
那位女士向四周浏览了一番。
“好迷人的房间啊!我从来汉有进来过。”
“这是马歇尔的私室,只有他最亲密的朋友才能进来。“那么,你认为你是他的密友之一罗?”
“他是个惹人厌烦的家伙,不过我跟他有好几年的交情。”
室内非常凉爽,微风徐徐从窗外吹进来,烛光却仍定定地照耀四周。女士手里握着一把鲜艳的扇子,缓慢而有韵律地扇着。
他凝视了她好一会儿,然后说:“你今晚更美了,格拉蒂亚!”
她坦然接受了这份赞美——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的美确实是无庸置疑的。
乌黑的秀发梳着巴黎最流行的发型,充分衬托出她脸部完美的匀称与和谐。
最吸引人的还是她那双大眼睛,黑亮中带着奇特的深绿色,放出点点光芒。许多对她倾心的人看到她的眼睛,总会想起清溪中闪烁的阳光。
这双非常富有感情的眼睛,正警戒地望着眼前这位男土。
“好吧,迪亚席,你要和我谈什么?”
这句话似乎突然激怒了他。
“该死的!”他咒骂着,“你知道我要跟你谈什么的。”
“而你也知道我会怎么答复你,那你又何必一再重复这个无聊的话题呢?”
“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就是如此吗?”他问。
他狙狠地盯着她,眼中冒着愤怒的火花。 高贵、时髦的衣饰充分衬托出他的英俊潇洒。
夏瑞翰伯爵和罗伊斯顿夫人翩翩起舞的时候,许多参加舞会的人都认为:他们两个无论在外貌上,或是身份上,都是很合适的一对。
但是人们口中盛传的荒唐生活,并末在罗伊斯顿夫人美丽的面庞留下任何阴影;而多年来纵情酒色的影响,在伯爵身上已是斑斑可见。
放荡的生活使他的双眼浮肿,长期的夜生活以及饮酒过量,使他双颊苍白。
他愤怒地不断在室内跟着步子,手指还紧张地拉扯着紧身外套的翻领。 “我们不能这样继续下去!”
“为什么?”
““因为我要得到你;因为你在玩弄我;因为我不愿意和你停滞在这种关系上!”
“这得由我决定。”
她很冷漠地说着,似乎感到不耐烦了。
看见她的神情,伯爵颓然例在她身旁的沙发上,挣扎着说:“我受不了了,格拉蒂亚!今天晚上,看见你和王子在一起对着我讪笑,我觉得自己的忍耐到了极限。”
她茫然地盯着墙上一幅画得很糟的油画。
“到柏莱顿之前,我就说过,你必须下定决心,接受我的爱。”伯爵说。
“如果我不呢?”
她的口吻很轻率,带着嘲弄的味道。
“那么我想;我会把你杀掉!”他缓缓地说。
“亲爱的迪亚席,你怎么突然变得那么戏剧化了?其实你心里明白,你根本不想杀我,你只想让我做你的情妇。”
“我会娶你的!你知道只要你所谓的丈夫——那个僵尸一死,我立刻就会娶你!”
“那个僵尸是我的丈夫。”
“他既看不见,又听不到;他根本不是个人,只是一具会呼吸的活尸而已,你何必对他那么忠实?”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我就是他的人。”
“这句话你讲过几千万遍了。”
“那你怎么还不肯认清事实呢?我决不打算做你的情妇!”
“那么我还要等多久?”伯爵绝望地问。
罗伊斯顿夫人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假如罗伊斯顿不是个有钱人,你以为他会活到今天?不会的!那些该死的医生把他留在世上,好填饱他们的荷包。他中风到现在多久了?”
“将近五年。”
“你们结婚之后,他立刻就中风了?”
“嗯。”
“在那么短短的时间里,他让你体会到爱的滋味了吗?”
罗伊斯顿夫人沉默着,他又继续说:“让我教你,我的爱人。让我带领你进入忘我的仙境。”
罗伊斯顿夫人轻笑着。
“你越来越诗意了,迪亚席。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跟我们一个月以前遇到的那个惹人厌的年轻人一样,为我的眉毛写诗了。嗯,我忘记那个人的名字了。”
“我不想用文辞来描绘你、赞美你,”伯爵暴躁地说。
“我要把你拥进我的怀里;我要吻你,好让我肯定你是属于我自己的。”
罗伊斯顿夫人打着呵欠。
“我只属于乔治一个人,”她说,“而他又不需要我,所以,我只属于我自己。”
她慢慢站起身来。
“走吧,迪亚席,我想回家了。”
伯爵站到她的面前,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她看穿了他的企图,抬头凝视着他,沉着地说:“如果你敢碰我,迪亚席,我发誓决不再见你!”
“你不能象对查理斯,或其他人那样对待我!”
“我能,而且我绝对会这么做!”她冷酷地答道。“所以你要小心!”
“你要把我逼疯了!”
“你早就疯了。”
他被击败了,后退一步,颓丧地说:“我送你回家。”
“我自己有车,谢谢你。”
“你得跟我一道走,”他命令着。“我还没和你谈完。”
“不需要再给那些多嘴的人添口实。”
“何必在乎别人怎么说呢?”伯爵说。“社交界的人除非是瞎子,否则谁会看不出来我爱你?而且他们都知道,你迟早是我的。”
“你故意让他们以为你已经得到我,好挽回你的自尊。”
她微微扬起下颏,接着说:“人们风百风语、加油添醋,让我很懊恼。”
“他们算什么?”伯爵粗鲁地说。“你平常不是这么胆怯的啊,格拉蒂亚。”
“再过几星期,我就满二十一岁了,”她说。“我在考虑,自己的言行举止是不是应该谨慎一点。”
伯爵仰天大笑。
“谨慎?你?那个和我在干草市场还有皮凯迪利废物堆上跳舞的叛逆怎么了?”
她不答话,他又说:“大闹康文特广场,嘲弄那些看娼妇游街的男人的小丑,居然会谈‘言行谨慎’?和我一起漫天开玩笑,为圣·詹姆土干杯的人,怎么突然变了?”
罗伊斯顿夫人把头转开。
“今天我听到他们叫我‘荒谬绝伦的罗伊期顿夫人’。”
“他们也说你是‘全英国最美的女人’,你不要光听坏的一面。”
“去布莱威监狱以后,我觉得很羞惭。”
“我不懂你怎么会有那种感觉,”伯爵回答。“那只不过是个玩笑。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开心得大笑。”
“你……是笑了。”
“所以现在让我送你回家,一路上,我们还可以那样开怀大笑。”伯爵说。“来,格拉蒂亚,我们去向主人告辞。”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臂;她刚要伸手挽他,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不行,”她说。“我不想再回那个拥挤的舞会大厅去。而且,我们也不能当着王子的面先离开啊!”
“那我们就来个不告而别好了。”
伯爵凝视着她美丽的脸庞说:“我只想和你独处,其他任何人,包括王子在内,都是多余的。”
他的语气又热切了起来,情欲的光芒在眼中闪动。罗伊,斯顿夫人警觉到,她对他的约束力已经达到极限了。
她对迪亚席·夏瑞翰时时刻刻都存着戒心。
自从第一次在卡尔顿宫见面,他就一直在追求她,而且不经她认可,就寸步不离地成了她的护花使者。
当时她很年轻,对社交界的情形一无所知,丈夫又终日躺在幽暗的房间里,靠一大群医生、护士照顾着。
第一次参加伦敦社交季各种活动的时候,要不是他在一旁护卫她、取悦她,她真会无所适从的。
在情场上,他是个老手,所以很清楚怎么样才不会把她吓跑。
处身上流社会中,她的纯洁、不擅自卫无形间成了最有利的武器,那些嫉妒她美貌的长舌妇虽然善于挑剔,在她身上却找不出什么毛病。
但是情况渐渐转变了,罗伊斯顿夫人变得狂野任性,伯爵对她也越来越纠缠不休,他们两个人的所做所为令大家侧目。
奢靡放纵的生活对成尔斯王子的好友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王子和这群朋友的穷奢极欲,使那些保守、拘谨的大臣和纳税的人民感到非常震惊。
漫画家笔下的王子,是一个沉迷于酒色的人;他们觉得,就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人,所以他的亲密好友中,才会有这么多堕落的无赖汉。
全国最声名狼藉的两位公爵——昆斯柏瑞和诺福克是土子在伦敦及柏莱顿的常客。
诺福克很没有教养,被公认为全国最龌龊、酗酒最严重的贵族。
昆斯柏瑞则更卑鄙、堕落,他的长像尖刻,性情暴躁易怒,动辄对人破口大骂,被他玩弄过的女人不计其数。
除了这两位公爵,王子的密友还包括巴瑞摩尔家族中那几个无法无天的兄弟。
巴瑞摩尔伯爵七世很年轻,他在短短的时间内花掉了两万多镑,由于他粗暴无礼,又喜欢和无辜的人开狠毒的玩笑,所以被称为“地狱之门”。
他的弟弟虽然是个牧师,却也是职业赌徒,曾经因犯罪被送入伦敦著名的“新门监狱”,所以绰号“新门”。
最小的弟弟是跛子,因此称为“跛门”,他的性情和他绰号“毕林斯门”的妹妹一样粗鲁暴躁;“毕林斯门”原本是一个鱼市场的名字,那里面的女人众所周知全是满嘴脏话、口无遮拦的,所以这个绰号对巴瑞摩尔家的这位小姐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家人在柏莱顿自称“快乐的送葬者”。有时候,他们会在深夜带着棺材去敲一些中产阶级居民的门,然后对出来应门,吓得半死的女仆说他们是来收尸的。
然而王子的种种行为——例如传说中他和罗马天主教徒费兹赫伯特夫人的秘密婚姻,他现在和布鲁斯维克公主卡洛琳的这桩不幸婚姻,以及他那些日益增加的巨额债务——比他的朋友还要荒唐怪涎。 不过对了解他的人来说;王于的个性中,另有他吸引人的一面。
他本身很有魅力,鉴赏力也很高,具有多方面的丰富知识,而且对那些能令他感动的人非常仁慈慷慨,因此仆人们都很崇敬他。绝大多数的朋友在了解他父亲对待他的态度之后,都能谅解他的胡作非为。
无论如何,一个女人置身在这样的社交环境中,难免会受到外界的非议责难,而影响到她的名声。然而外界越是对罗伊斯顿夫人议论纷纷,就越使她在夏瑞翰伯爵的纵容和帮助下蔑视世俗的评断。
但是如今,她的护花使者、玩伴——这个四年来一直听命于她的男人,正努力挣脱她的掌握。她发现自己快控制不住他了。
事实上,这一次她是为了一件令她羞愧的事,才从伦敦躲到柏莱顿来的;她不但想避开人们的注意和指责,也希望能躲开伯爵。
伯爵一向表示他很不喜欢柏莱顿,而且有好几年没跟随王子到这个温泉胜地来了,因此罗伊斯顿夫人在这儿的史坦区租了一栋房子,想享受一下宁静安详的生活,然而当三天前伯爵竟然和王子一起抵达柏莱顿,她知道,这一切都要被破坏了。
今晚从她走进舞会开始,他就一直跟在她的身边,使其他男士都无法接近烛,这种独断专横的态度令她十分气愤。
她一再告诉自己,她不是伯爵的财产,只要她的丈夫活着一天,他就无权操纵她。
可是她感觉得到他正想尽办法让她屈服,那种一心一意要得到她的态度,让她不寒而颤。
此刻,他静静地等她伸手挽他的臂膀,面上的表情使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她很快地说:“我的披肩还放在大厅里,请你替我取来好吗?如果我自己去拿,别人就会猜想我又要先走了。”
“这倒是实话,”伯爵点头说。“我去帮你取来,顺便吩咐我的马车准备。”
他又接着说:“另外,我会通知你的车夫,叫他们先回去。”
“谢谢你,迪亚席。”
他惊讶地望着她,对她突然变得这么顺从感到很奇怪,然后微微一笑,说道:“你一定要好好待在这儿等我回来。或许我该把门锁上,免得那些爱献殷勤的家伙找到你,强迫你跟他们跳舞。”
“今天晚上,我再也不想跳舞了,”罗伊斯顿夫人暴躁地说。“我想回家,舞会拖这么久,真累人!”
“说得有理,我仍应该早点离开的。”
“那就不要再耽搁了吧,”罗伊斯顿夫人冷冷地说。“我累了,需要休息。”
“如果我同意的话!”伯爵的嘴角扭曲了一下。
他走出去,把门重重地关上。
看见他离开,罗伊斯顿夫人疲倦的神情消失了,她凝神静听,生怕伯爵会折回来。
然后她悄悄走到敞开的窗户旁,穿着薄纱长裙的身躯很轻易地越过了窗台,落入黑暗的花园中。
她定了定神,穿过灌木丛后的一片草坪,望见远处有灯火闪烁。
她猜想那里一定是宾客们马车聚集的地方,就走了过去,结果很快地找到自己的车子。
在她夫家工作多年的马车夫汉克斯正坐在驭座上打磕睡,那个她到柏莱顿之后才雇用的年轻人杰克在和其他的仆人聊天。
罗伊斯顿夫人一出现,他们全都惊异地望着她,随即又恢复了平日毕恭毕敬的态度。
杰克捡起随手丢在地上的帽子戴好。
“您要走了,夫人?”
“是的。”
他急忙打开车门,取出座位上的毛毯,替她铺在膝盖上。
“回家吗,夫人?” “对,回家。”罗伊斯顿夫人回答,然后又吩咐着:“告诉汉克斯不要走大路,我想穿过高原区应该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我知道路,夫人。”
“那么快点!”
“是的,夫人!”
车门关上了,车夫爬上了驭座,马匹开始前进,越过府邸大门口一长排正在等待的马车。
罗伊斯顿夫人缩进车厢的黑暗处,以防经过府邸时被人看见;他们就这样在平坦的大道奔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