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只船似乎消失不见,连引擎的声音也听不到——只有她内心深处响起的悠扬乐声,构成她的世界。
一切都不复存在,不复遗留,只有他唤起她那美好的、心醉神迷的感觉,庄严而又神圣。
她觉得他的手臂环绕得愈来愈紧的时候,突然象从远方传来一阵嘈杂声,夹着一些男人的笑声,一伙客人从船上大厅涌了出来。 薛登慢慢地、很不情愿地松开了她,那些人走近的时候,两个人正巧分开,站在走道的两边,在他放开她时大概有人见着了,走过去时还露着好奇的眼光望着薛登。
他们大约有十来个人,几乎成一列纵队,女土用手轻提长裙的下摆,男士的手插在裤袋里,大概是聚会刚刚结束。
艾珈妮就在这个时候,很快地跑到上一等舱的扶梯,薛登只在匆勿间看到她裙影一飘,就不见了踪影,虽然他很快跟了上去,却太迟可!
—清晨时分,奥瑞斯夏号终于到了维多利亚港口,艾珈妮第一次看到香港。 从江太太那里,从船上图书室的一本历史书中,还有最先从伯父那里听到的一些叙述,她对香港有了些了解。
她知道香港在一八四一年第一次被英国占领,一八四三年,中国政府在南京条约中宣称永远割让给英国。 当时,英国外交部长柏密尔斯顿爵士认为这块占领地“全然末开发”,对香港极为忽视,称之为“贫瘠之地,八乎连房子都不能盖”。
维多利亚女王却认为他说的是个笑话,写了封信给她的舅父,比利时的里奥波德国王,说道:“亚尔伯特对我们得到香港这个岛屿非常高兴,我们认为应该将港口命名为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女王在一八三七年继其叔威廉第四为王,一八四O年与萨克恩科堡皋塔侯亚尔伯特结婚,他们对香港并不忽视。 中英鸦片战争后问题更为复杂,贸易上的交涉、烟禁开放的问题,这段记载读来比较枯燥之味。 就艾珈妮读过的、听到的来说,似乎这并不是一个美丽的岛屿,她也听到伯父以轻视的口吻称香港为“中国背后的一颗粉刺”!
奥瑞斯夏号慢慢停泊在港口边,这时她才知道为什么“香港”就是指着“芳香的港口”了。
闪耀着金光的海面上,簇集着大大小小的中国船只,褐色的帆就象蝙蝠的双翼一样;还有些渡船、渔船以及从世界各地来的商船,真是形形色色,美不胜收!
港口附近的建筑物在模糊之中看上去,大多是意大利的形式,象是把欧洲的建筑移到中国。
眼前所见几乎可以入画,上面的塔尖呈现着茶色、褐色,这些黄色系统的建筑物最下面却铺上五额六色的石板,一片灿烂缤纷,使艾珈妮看得屏住呼吸。
绚烂的花朵在阳光下展露芳姿,她特别注意到一些深红色、紫色、金黄色的杜鹃花迎风摇曳。
奥瑞斯夏号正在泊船时,一艘军用小艇驶近,接送奥斯荣夫人一行上岸。
一位穿着耀眼白色制股的侍从武官趋前自我介绍一番,毕恭毕敬地护送她们上小艇。
在甲板上的少数旅客以羡慕的眼光目送她们上岸.“夫人,将军为不能到此亲迎而深感遗憾,”侍从武官十分恭敬地说:“相信你也了解,从他上任以后就一直忙碌不堪。”
“我可以想象得到,”奥斯蒙夫人亲切地说:“他现在在哪里?”
“我想将军现在是和总督在一起,也就是约翰·波比·韩里斯爵士,”侍从武官回答:“他们有一连串的会要开,从早一直开到晚。”
“相信我先生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和约翰爵土商谈。”奥斯蒙夫人说。
在码头边,艾珈妮看到一些戴着帽子的苦力在卖力工作着,也看到了无以数计的香港水上人家,她知道小小的舢板上就是整个家庭赖以维生的地方。
有一辆由两匹马拉着的马车在候驾了,但艾珈妮的眼睛却不由得好奇的瞪向旁边的黄包车,她第一次听到那奇特而轻快的腔调,那些黄包车夫用广东话或洋泾滨英语在向顾客兜揽生意:“黄包车!黄包车!”
由码头前行,街道又窄又挤,一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使马车不易觅路前进。
军人、水手、葡萄牙修士、修女……真是形形色色,文职妮一眼瞥见一顶垂着红色布幔的轿子,由四个壮汉抬着;几个满清官吏坐在黄包车上,鲜亮的缎制官服上还用金线刺绣,一副耀武扬威的神气。
成显明对照的是街头有许多看上去十分褴褛的小孩,可怜兮兮地望着小食摊流口水,没人理睬。
贩鱼摊子特别多,张着大嘴的鱼倒挂在摊子上,两眼间有红色突起的海鲷,长着利齿、滑溜溜的大海鳗,来自海南岛的红龟,来自澳门的鲽鱼……琳琅满目。
艾珈妮又看到挂着金丝笼的鸟店,鸟儿吱吱喳喳的在笼里叫着、跳着。
江太太也跟她谈到过香港鸟店的情形。
“欢唱的鸟儿鼓舞了悲伤的人们!”江太太向她解择道。
“你是说店主养了这些鸟要它们带给顾客快乐?”艾珈妮问。
“顾客们都高高兴兴地提着鸟笼回家。”江太太回答。
其中艾珈妮最想看到的还是中国的篮八哥,江太太曾刻意向她形容过它们灿然生辉的蓝色翅膀和尾巴,摄红色的小嘴和腿,甚至还把它画了出来。
“我们一直相信,看到一只蓝色的鸟会带来幸运。”艾珈妮说。
“那里有很多蓝色的八哥——你会非常幸运的!”江太太笑着说。
“但愿如此。”艾珈妮说着,却不免想到这对她来说毕竟是不可能的。
愈接近军部分配给他们的将军官邸,艾珈妮就愈觉不自在,到了那里,她又变成一个经管各种杂事的女仆,又会受到们母无休无止的谩骂。
到处都显得十分拥挤,艾珈妮没想到居然这么多人挤在这么小的一块土地上。
担负着这么多人生活的重压,艾珈妮觉得跟前所见的房屋似乎都摇摇欲坠。
空气中充斥着叫声、喧嚣声,木展咯吱咯吱响声,还经常可闻到一股烹煮食物的香味。
“这些正是我所预期的!”艾珈妮想。
不过,很多房子的阳台上晒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就象旗帜一样随风飘扬,艾珈妮认为这实在不好看。
大富人家的楼台上倒爬着青青的藤蔓,房子的回廊、柱廊等处,在炽热的阳光下看上去也十分清凉。
“你们闻闻看这地方的味道!”伯母尖刻地说。
她们正经过一个手推车的食品小贩旁边,那个中国人正手忙脚乱地做菜,发出一股很浓的油烟味。
没有人回她的话,过了一会儿,好象又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伯母不屑地说:“那个苦力戴着一顶那么大的帽子,看上去就象翻倒的盆子一样,难看死了!”
艾珈妮很想说那苦力很能显示出东方人的朴拙耐劳,但一想到伯母会以更不屑的语气指责她,也就闭紧了嘴。
总算到了将军官邸,艾珈妮认为就象其他殖民地住宅一样的形式,她在印度时看了很多这类建筑物。
坚实牢固,富丽堂皇,很显然的英国风味,连里面的房间设备都象是从英国的坎伯里、奥德夏、波里茅斯移来的。
同样漆光的桃花心木椅、印花棉布做的窗帘、二等货的波斯地毯,以及同样精心设计的英国式花园。
整齐的花坛上种着三色紫罗兰、墙花、金盏草、紫苑和勿忘我,每一位在此住过的将军夫人都留下不少心血结晶。
“现在,艾珈妮,”奥斯蒙夫人开口了:“你最好去清清行李。”
“这里有很多中国仆人,夫人,”侍从武官很快地说:“如果你有什么吩咐,我可以叫他们去做。”
“我的侄女会做得比他们更好,”奥斯蒙夫人说:“所以她待在家里面。”
很显然的,不管官邸里面有多少仆人,奥斯蒙夫人就是要文瑚妮成天操劳家事、忙碌不堪。
好在奥斯蒙夫人大致安顿妥当以后,发现非得上街买些日用品才行,就派艾珈妮去采购一番。
由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国仆人带路,他的名字叫阿诺。
如果是双胞胎出去的话一定是副官护送,坐马车出门;她和阿诺则叫了两辆黄包车,其实这让她非常满意,她更喜欢坐黄包车。
才出发没多远,艾珈妮知道阿诺要带她去的是附近英国人常光顾的店铺,于是叫车子暂停,说明自己要去一般中国人光顾的地方,阿诺张着大嘴笑了起来,要车夫载他们走远一点到城区去。
走了一段路后,艾珈妮坚持不必再坐黄包车,于是他们就在狭窄阴暗、两旁悬有招牌的街道上走着,然后上了一段台阶,去拜访中国人真正聚居的地区,江太太也向她形容过这里的风光。
这里面包店倒是很少,毕竟中国人不大吃洋人的玩意儿,不过面包却十分新鲜可口,中间还包了甜甜的椰子,别有风味。
水果摊上五颜六色、鲜艳欲滴的水果堆成塔形,引人垂涎;做面人的小贩,摆了许多为孩子做的面粉玩偶,染上彩色的小人、老虎、猫、狗、鸭子……说也奇怪,那双手揉揉捏捏的很快就有了成品,居然也栩栩如生。 到处可听到小贩的叫卖声,卖咸鱼的、扫帚的、敬神的香烛的……不一而足;有的小贩提着大大的藤笼,里面养着一种褐色的、怯懦的小乌叫鹌鹑,听说鹌鹑蛋虽小,却是中国人做汤时的美味。
那边一条街上,很多小孩围着在看什么,艾珈妮走近后,发现有几个瞎子在那自拉自唱,有拉胡琴的,吹笛的,有弹古筝的,还有弹琵琶的……乐声悠悠地在空气中回荡。
“很古老的调子,”阿诺解释:“宋朝时就有了。”
艾珈妮和阿诺依照奥斯蒙夫人开的单子大肆采购一番,每个店主都用木制的算盘总结一下,据说这种计算器具是将近一千年前中国人发明的,店家把算盘珠子很快地前拨拔后弄弄,就很神奇地算出了总数。
再来吸引艾珈妮的就是药店了,柜台上放着有排排的瓶瓶罐罐,有从东京湾来的海马,有从西藏高原来的熊胆。
“还有广西一带丛林里的毒蛇,”阿诺指出:“以及东被森林的鹿角。”
江太太曾告诉她服了这些可以廷年益寿、增进精力,还有东北采的人参自古相传可以滋补治病。
“有的药都有好几千年了,”阿诺很骄傲地用中国话说,店主也颔首表示同意,还特别拿出一些精练过的药给艾珈妮看。
艾珈妮也在书上读过,知道中国人认为宇宙间有两个相反的原则就是“阴”和“阳”,生病是由于身体阴阳不调,健康则是阴阳调和之故。 店主还说:“心表示丈夫,肺表示太太。”
“他说的意思是,”阿诺解释:“如果夫妻不和谐的话,就会带来不幸,”
店主又说了一些中国有名的补品,有的还给艾珈妮过目,包括钟乳石、干红且有斑点的蜥蜴皮、狗肉、人奶、龙齿、犀牛角的薄片等等。
似乎很难相信那些东西会有那么大的效力,但一切都那么有趣,使得艾珈妮几乎不愿阿诺再带她回将军官邸了,好不容易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市集。
“谢谢你,阿诺,真要谢谢你带路。”回到官邸时,她不禁由衷地向阿诺致谢。
“这是我的荣幸,小姐。”阿诺很诚恳地说,艾珈妮知道她又有了一个朋友。
艾珈妮一静下来,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薛登。
在离开奥瑞斯夏号以后要不想到他似乎都不大可能。在他第二次吻她的时候,她不禁为自己的感情由惑了,她从他身边跑开,把自己锁在舱房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成眠。
他为什么要吻她呢?他为什么要这样?她一再问自己,却百思不得其解。
她并不真的相信他会被她吸引住,那么他怎能这么做呢?他们第一次是在奇异的情境下相遇,她穿着原本属于双胞胎的衣服,看上去很不合身,她知道自己一点也不吸引人。
但是,他的唇似乎有一种驱迫的魔力,他的吻把她带进一个美好光耀的世界,只是她不相信他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那么,以他的经验、以他的爵位、重要性、还有在社交界的地位,他怎会如此呢?艾珈妮知道得很清楚,甚至不须偷听薛登和威德康比队长的谈话也知道,一个英俊的军官经常被女性追逐而且被捧得高高的。
以薛登而论,非但仪表不凡,又有爵位,想来不知有多少女人热切地想投入他的怀抱? 那么,为什么他自找麻烦地吻她呢?她还是得不到解答。
当她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黑暗的舱房中时,她承认他的确给了她一些值得记忆的事物。 至少她不会无知到只把吻看作令她心醉神迷之事,因为一个人总得为自己的快乐付出什么。 母亲告诉过她:“没有一件事情是完全自由的,亲爱的女儿,”她说:“如果一个人要接受什么,一定也得付出什么,有时候付出了什么,收回的却是一颗带着创痛的心!”
艾珈妮知道母亲并不是说她自己,而是军团中有些军人太太,她们常流着泪向母亲哭诉丈夫的不忠实。
艾珈妮曾希望自己永不要经历那种单方面的爱情,但现在她自己也不能确定了。
也许,这并没什么不好,被薛登吻了之后体会到的美好和深情,总比依照伯父要她走的路子走去好得多。
她很难告诉自己说再也不想见到他。
那天他也说过只怕上了岸以后,两个人就不容易见面了,而且伯母到了官邸后也把艾珈妮今后的处境说得很清楚。
然而只要一听到他的名字都会使她为之震撼不已。
到香港第二天的中午,午餐时伯父就提到了薛登的名字。
“我对薛登真是失望透了!”
“失望?”伯母问:“为什么?”
“我原以为他来这里有助于解决和总督间的纷争,不过到目前为止,我可以肯定他什么也没做。”
“妮的意思是——”伯母问。
“我是说,”伯父很不高兴地说:“他在帮约翰爵土的忙。”
“我可不相信!”伯母叫了起来:“妮一定弄错了!”
伯父眉头皱得很紧,显然在考虑什么。
“你认为薛登爵土站在总督那边?”伯母问。
“今天早上开会的时候,我们讨论香港的中国民众流行卖女孩给人家做仆人的习俗。” “真是一种好习俗,不是吗?”伯母说。 “我也这么想,”伯父说:“但是总督想要废止它。”
“真荒谬!他为什么要废止呢?”伯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