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有趣,这才是合乎自然。对马克·史丹顿而言,他觉得宁可舍弃他身边那些洒着香水、矫揉造作的人群。
对这里的大多数人,他知道他是一个敌人,他所代表的国家是反对妄想把整个欧洲都践踏在自己脚下的拿破仑的。
他还没有找到柯黛莉亚,就走进花园里。他在想:在这个罗曼蒂克的环境中,她会不会被一些多情的年轻贵族所诱惑呢?
然后,当他单独站着时,忽然间她就站在他身边,即使在她伸出双手抓住他的臂膀之前,他也知道她是在惊惧之中。
“我……我看见……你……你……一个人在这里。”她结结巴巴地说着。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谁惹了你呢?”
不只是由于悬挂在树枝上的灯笼的光,也由于满天闪烁的繁星,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脸。
“我……我现在……没事了。”
她现在不口吃了,可是呼吸非常急促。她的双唇微微张开,小小的胸脯在开得很低的衣领下起伏着。
“告诉我什么事吓着了你?”马克·史丹顿再度问她。
“我好笨,可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他感觉得出她是在考虑要不要信赖他。
他没有动,在等候着。对柯黛莉亚而言,有他在身边,她就有安全感。
他是那么高大、强壮,他是英国人,又是她的表兄。
她立下决心。
“马克,请你帮助我好吗?”
第二章
“你为什么这样快就离去?”
那低低的、有点倦意而带着爱抚的声音从床上发出。马克·史丹顿望着从窗外射进来的第一线阳光回答说:
“我不喜欢在日出之后穿着夜礼服回到我的住处。”
“那不勒斯人认为这可以证明他的男子气概。”
他发出轻柔的笑声。
“可是你,我海上的男人,你是无须证明你的男子气概的。”
马克·史丹顿转过身来对说话的人微笑着。摆满了各种乳液、面霜和软膏的梳妆台上的镜子里映出他强壮身体的侧影。
躺在枕上,琴恩妮达公主用她那双睫毛浓密的黑眼睛望着他,对女人经验丰富的马克·史丹顿从来不会弄错它们的表情。
她的头发象是柔软的黑缎子,在镶着花边的枕头上发出奇异的紫色的光。
她微张的嘴唇是殷红而诱人的。她蛋形的脸使得诗人为她歌颂,而画家却无法在画布上再制造一张。
在二十六岁的芳龄,琴恩妮达的美丽已达到额峰。
在整个那不勒斯,无人比得上她的吸引力与地位。
她在廿一岁就守寡了。公主不愿再嫁,宁可守着亡夫的大笔财产,自由自在地选择爱人。
马克·史丹顿每次到那不勒斯都去拜访她。他也知道她其他的崇拜者很忌妒他,有时甚至酿成凶案.
“我曾经希望你不要离开太久,”公主说。“今天晚上在英国大使馆看到你,就象是对我的祷告的答复。”
“我知道你一定会去的。”他说。
他动作麻利地扣好他的衬衫,他是一个不需要仆从帮助穿衣的人。
卧室里非常幽静,还发散出一般芳香。凡是跟她有过一段情的男人,离开了她的床铺之后,他们的手,他们的身体和算孔,久久都还会留下这般香气。
在窗外的阳台上,摆着很多大盆的花。那雕花的床栏以及翠绿色的丝质帐幕,象是这个美丽的床主人的画框。
公主从枕上把自己抬高一点。由于她的动作,使得她那尺寸匀称的身体,甚至她的酥胸都裸露了出来,这对那个注视着她的男人无异是一种邀请。
“马克,你有没有想过要结婚?”
他从椅子上拿起他那件剪裁得体的外衣,问:
“我的琴恩妮达,这算是一次求婚吗?”
他的眼睛闪着光,语气带点戏谑的成分。
“假使它是呢?”
床上的回答使他感到惊讶,他的外衣只穿到臂上就停了下来。
“假如你是认真的,你就会知道答案。”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是的,我知道答案。你要自由自在地遨游四海,冒险犯难地从事海盗生涯。”
“想用镀金的笼子把我关起来?亲爱的琴恩妮达,你有办法禁钢一只野兽啊!”
“我听说,即使是最野的也能够驯伏。”
马克·史丹顿大笑。
“这只是骗小孩子的神仙故事而已,为了想教导小孩子懂得仁慈而编出来的。”
公主突然向他伸出双臂。
“我要你!马克,我要你!”
她的声调中充满了感情。
“跟我在一起,”她继续说。“最低限度你在那不勒斯期间都跟我在一起。等到你离开,就会把我的心也带走了。”
马克·史丹顿把外衣的翻领拉好一点,然后走向床前,俯视着床上那个诱人而十分可爱的人儿。
他想,琴恩妮达无疑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之一,而且也是最多情的。
他把她放在床单上的手执起,送到唇边。
“谢谢你今夜以及其他时候所给予我的快乐,”他温柔地说。
她知道,他不必说话就已拒绝了她的建议。然而,正象其他的女人一样,她喜欢他以他的方法行事。她用手紧抓着他。
“我说过我要你。”
“你真是不满足!”
“跟你在一起这是真的。但是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我却感到厌倦。”
他放开她的手,轻轻摸了一下她眼睛底下的阴影。
“去睡吧,琴恩妮达。”
“我只会梦到你。”
“我有点怀疑。”
“那是真的。要是我醒过来的时候你在这里我就更满足了。”
她把头向后一甩,作了一个撒娇的投降手势。
“不,琴恩妮达,我得走了,有船在等候我。”
他的眼睛在笑,但是,他要走的时候公主却抓住了他。
“先不要走嘛!”她求他。“我们没有时间谈话,而我又有很多事情想问你。”
“在这个凌晨的时间?”
“为什么不可以?”她问。“要是你不想谈情说爱,让我们谈谈政治形势也好。”
她一面用手指抚弄他的,一面问:
“纳尔逊上将在土伦有多少舰只封锁法国的舰队呢?”
“你对这发生兴趣?”马克·史丹顿问。
“当然!我不愿意再看到法国军队开到那不勒斯呀!”
“然而,法国驻那不勒斯的代表却是对我回答你的问题极度感到兴趣哩!”
他感觉到她的僵直。然后,她偷偷从她浓密的睫毛下疑虑地瞥了他一眼。他不禁大笑。
“琴恩妮达,我的爱人,”他深情地说。“你永远做不了一个好间谍的,但是你却有着其他更多诱惑人的才能。”
她的眼光接触到了他。
“即使一点点的情报,法国代表也会很感激的。”
“你要是告诉我任何事情我也会同样感激的。”
公主踌躇了一会儿然后说:
“拿破仑听说俄国人对马尔他岛很有兴趣。”
马克·史丹顿坐在床上。
“去年,塔莱朗(译注:拿破仑时代的法国政治家)已经通知拿破仑说马尔他是俄国、奥国和英国间谍的巢穴。”
“他自己就派出了两个,一个是马尔他人,一个法国人,这已不算是秘密了。”
马克·史丹顿知道公主正在倾听,又继续说:
“沙皇保禄在圣约翰骑土团中建了一座俄国小修道院,他的主要目标是要红衣主教派骑土去教导俄国的军官航海。”
他的双眸紧紧地望着公主脸上的表情,然后又说下去。
“我可以向你保证,假使马尔他一旦遭受攻击,它的防御是非常坚固的。你可以转告法国代表,叫他不妨尽速去向拿破仑报告。”
他的语气带着轻蔑的成分。公主用双臂环绕着他的颈子,使他的嘴唇接近她的嘴唇。
“原凉我,”她说。“我不应该使用这套诡计来使你多留一些时间的。”
他把她抱紧一点,她喃喃地又说:
“因为你是英国人,所以我同情的是你的国人不而是法国人,而我真正感到兴趣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
她的双唇压上他,他感觉到它们的情欲。
他吻了她,然后毅然地松开她的双臂站了起来。
“再见!诱人的、使人忘不了的琴恩妮达!”
“我可以再见到你吗?”
这句话又象恳求又象询问。
“我还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离去。”
“我爱你!马克,请你记住我爱你。”
他站在门口向她微笑,当她绝望地再向他伸出双臂时,他已把门关上走了。
公主轻轻叫了一声,把自己掷回枕上,把脸藏在柔软的绸缎里。
王宫的外面,空气很清新,天空里有着那不勒斯特有的澄明,马克·史丹顿认为这是全世界没有一个地方会有的。
虽然这个时候还很早,但是街道上已充满了去工作、上教堂和到码头的人们。大部分的女人都穿着红裙子、白围裙;男人穿着条纹衬衫,戴黑帽子,系着颜色鲜明的腰带。
这里面有愉快而懒洋洋的渔民、商人和无所事事闲逛的人,他们都由于晚上没有睡好而频频打着哈欠。
无数的教堂的钟声开始敲起,披着面纱的女人急急走上教堂的台阶去望弥撒。
僧侣、修女和教土从每一个方面出现。
马克·史丹顿带着一种自大的神气走着,这使得碰到他的人都自动为他让路。
但是他并不是在想琴恩妮达,尽管她的香气还留在他身上。他想的却是柯黛莉亚。
他仍然可以听见她对他说:“马克,请你帮助我好吗?”的声音。
这是一个小孩子的哭声。
“让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他平静地说。
牵着她的手,他引她穿着繁花满枝的灌木丛,走到一座俯视港湾的凉亭里。
现在他们离开了花园的人群,在这里他们可以看到大海和星空相接的深蓝色地平线。
凉亭里面也挂着一个小灯笼,他们对坐着,在微光中他看得见柯黛莉亚眼中的惊惶之色。
他们一坐下,她就把手抽回。她挺直地坐着,头仰得高高的;但是,还是显出了一种无助的样子。
她直直地望着前面,好象在思索怎么开口。
“告诉我,”他温柔地催促她。
“那是……由于柏林纳公爵。”她慢慢地说。
马克·史丹顿扬起了眉毛,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他……他不放过我。他曾经找过……汉弥顿夫人,她要替他撮合。”
“他想娶你?”
柯黛莉亚点点头。
“我们第二次见面他就提出了这个要求,虽则……我拒绝了,但是他……还不肯……罢休。”
“你告诉过大卫没有?”
“告诉过了。”
“他怎么说?”
“他认为这是一校很冒险的婚姻。当然,公爵似乎是那不勒斯很重要的人物。”
“他是很重要!”马克·史丹顿说。“可是你不喜欢他?”
“我……我恨他!”柯黛莉亚说。“我恨他!他把我吓坏了!”
她把头转过来第一次望着他,声音中带着恐惧的额抖!
“你会不会认为我很笨?会象汉弥顿夫人那样强迫我接受公爵?但是我绝对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不呢?”
柯黛莉亚踌躇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
“我不爱他。”
“你认为爱情很重要?”
她伸出双手,象是向他恳求,然后又放下它们。
“你不会明白的,”她说。“我知道你一定认为这样一个出身高贵,有钱有势的人向我求婚,我就应该感激。可是……”
她停了一会儿。马克·史丹顿好奇地问:
“可是什么?”
“我不能让他碰我,”柯黛莉亚几乎象耳语一般地说。
“那么,公爵最后一定只好认命了,”马克·史丹顿说。
“你使他这样做好吗?”她急急地问。“请你叫他明白我不会回心转意的,所以他必须不要靠近我,不要想……吻我,就象刚才那样。”
“公爵是不是你想进修道院的理由之一呢?”
一阵沉默。马克·史丹顿又在想柯黛莉亚是不是在考虑。他是否值得信赖。
“我要了解每一件事,”他平静地说。
“在我们离开英国之前还有一个男人,”过了一会儿,柯黛莉亚开始说。“他住在史丹顿园附近,我认识他好几年了。”
“他要你嫁给他?”
“是的,他就象公爵一样,不管我答应不答应,他天天来找我,天天写信,还找大卫。”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太麻烦了。”
“你没有跟他谈恋爱?”
“不!他很可怕?他又粗鲁又令人不快。他很有名气,可是我知道他在人前那张脸并不真正是他的。”
“大卫对他的看法怎样?”
“他要我嫁给他。”歇了一下,她又说:“我明白大卫的意思。他希望我有个归宿,于是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去选择自己的生活而不必担挂着我。”
“所以,他认为你应该把自己关进修道院?”
马克·史丹顿的声音中又有着讽刺和谴责的成份。
“也许大卫是对的,说不定我在那里会找到快乐。”
“我不相信。”
“我已经想过了,”柯黛莉亚迟疑地说。“也许我是有什么……不对劲,所以我对男人的爱没有反应。”
她在绞扭着她的手指,显得不胜矫羞。
马克·史丹顿俯身向前,用手盖在她的手上面。
“听我说,柯黛莉亚,”他说。“请你用心听我说。”
在他的手指的接触下,她静静地、服从地抬起眼睛望着他。
“你并没有什么不对,”他说。“你跟别的女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你只是比较敏感,你的标准也比较高。”
“我不明白。”
“让我用几句简单的话向你解释,”他说。“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有他们的梦想,有他们所渴望的东西。”
“就象大卫渴想做骑土?”
“完全对了!但我们是一般人的梦想,比较简单,我们只寻求爱情。”
“可是,爱情……”柯黛莉亚说了一半又停下来。
他知道她想到了她在那不勒斯所看到的爱情。
那不勒斯人一天到晚在调情,追逐女人是王子和贵族青年的游戏。
红杏出墙的妻子、不忠实的丈夫,在那不勒斯人的生活中算不了是一回事。
“你在这里看到的不是爱情,”马克·史丹顿说。“不是我所说的爱情,更不是你在寻找的爱情,柯黛莉亚。”
他感觉到她把身体移动了一下,靠近他一点,说,
“解释给我听,让我好明白。”
“爱情是神圣的,它来自一种我们无法控制的力量,。他说。“但是,由于人们往往找不到真正的爱,为了需要,他们就以次等的来代替。”
“那就是这里所发生的?”
“对那不勒斯人而宫,爱情就象呼吸空气那么自然,”马克·史丹顿说。“他们是一个感情丰富、热情洋溢的民族。”
“我知道。”
“但是,象我们这种来自比较寒冷地带的人,爱情却不是这么简单。一且找到它,我们不但用我们的身和心去爱,还要用我们的灵魂去爱,那是奇妙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