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莎姑姑在她背后大声叫骂,那喊声听起来至少是很不愉快的。随后她向四处张望,与伯蒂拉惊恐的·目光对上了。
“您在……打她!阿加莎姑姑!”
“不错!你会看到我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她呢,”她姑姑回答。
“这是为什么?能允许您这么干吗?”
“允许?对这种贱骨头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她们本应当去蹲监狱的,她们为我干活是顶替服刑的办法。”
伯蒂拉这才懂得,这些女人为什么只能在这里呆下去。
她早就想过,她姑姑对这几个女人说话时那种颐指气使的样子,别说是教师,就是家里任何一个佣人受到这样的待遇,也马上会把辞职通知书交到她手里。
“您说她们应当去蹲监狱?”她问道。“她们干什么了?”
“偷窃、违法——尽管这里也没有多少法可违,”阿加莎姑姑回答。“她们必须为她们所犯的罪孽而受到惩罚,就象每一个罪人都要受罚一样。”
她带着一种可憎的样子望着伯蒂拉。伯蒂拉想起了小时候,阿加莎姑姑曾不断怂恿她父亲揍她。
她转身走开,对于她姑姑的所作所为感到憎恶,觉得这完全是一种堕落。
后来到了晚上,当她听到阿加莎姑姑描述她是怎样教授基督教教义时,她感到更加骇人听闻。
第二天,她挺幸运地在一簇鲜红的杜鹃花下找到了一窝鸡蛋,姑姑允许她吃一只小鸡蛋当早餐。
孩子们又回传教所来上课了,伯蒂拉目睹了她姑姑的教育思想的一个实例。
首先,大家都跪着跟阿加莎姑姑一起念冗长、噜苏的祈祷文。然后读《圣经》,时间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接着,孩子们用他们根本不懂的英语唱赞美诗,这是由那几名所谓的老师教的,每一个字的发音都错了。
尽管这样,伯蒂拉还是认为他们欣赏阿加莎姑姑在一架破旧的、发出呼哧呼哧响声的轻便钢琴上弹秦出的音乐,姑姑指示她每天都要清擦这架钢琴,以免让白蚁给蛀掉了。
随后便要三名年龄较大的孩子背诵他们的教义问答课文。伯蒂拉发现,这种背诵通常总是以两行眼泪和揍一顿屁股告终的。
经过长时间的鹦鹉学舌似地跟读祈祷文以后,他们在下午解散,一天的宗教生活算是结束了。
三个女人的任务是教孩子们念简单的字和做加法。
她们把椰子、石块和木片当作加法课的教具,伯蒂拉注意到只要她姑姑转过身去,老师们就会无心教书,孩子们就开始玩起来。
早晨发生的第一件事就令人不愉快,那个达雅克女人走进了传教所,乌黑的头发上缀着一串兰花。
这花非常美丽,伯蒂拉忍不住想,这个女人其实还是个小姑娘呢,她本人就象一朵鲜花。
但是,仅仅因为这个达雅克女人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就使她姑姑狂怒起来。
她气得尖叫,从那姑娘的头上把花扯下来,扯的时候连着拉下来一把头发。她把花扔在地上,还用脚踩烂。
接着她亮出那根棍子,开始象伯蒂拉昨天晚上看到过的那样往她肩膀上打。
这一切十分可耻,实在有失尊严,伯蒂拉心里很苦恼,走出房间躲到屋子的其他地方去了。’
她在那里也不能不听到姑姑的大声责骂和吼叫。
“她神经不正常了,”她心想:“我想她独自在这里生活,准是发疯了!”
她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没一个人可以依靠,没一个人可以求助,心里痛苦得简直要发狂。
由于她极度紧张不安,当她们用勺给孩子们分好米饭,她和姑姑坐在一起吃午饭时,便问:
“古晋还有没有别的欧洲人?”
“王公和他的妻子就住在这里,”阿加莎姑姑愠怒地回答,“可是他们对我在这里从事的工作并不理解,依我看,他是个不称职的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伯蒂拉问。
“我确实亲耳听到查尔斯爵士说过,英语是一种笨拙的、粗野的语言,实在不值得去讲,他宁愿讲法语或是达雅克人那种奇怪的、多喉音的语言,”奥文斯顿小姐回答。
听她的口气,法语似乎是某种污秽的东西,她接着着又说:
“你想知道这里有没有欧洲人?好吧,要是你想交朋友的话,这里倒是有一个给王公当差的法国佣人,还有三对已婚夫妇,对我说来他们毫无用处,还有五、六个单身汉,不过他们是不会来向你求婚的。”
“我没这个意思,”伯蒂拉抗议说。
“不敬上帝的贱民!蠢货!无知的人!他们准备让那些异教徒保留他们野蛮、可恶的习俗!”
阿加莎姑姑从桌旁站起身来,提高了嗓门喊叫:
“我是孤身一人!这里只有我——我在实践上帝的意志,把上帝的光明带进黑暗。”
她说话时,眼睛里几乎冒出了火,这使伯蒂拉比以往更加怕她了。
“她真的疯了!”她想,不知道应不应当把这情况告诉住在阿斯塔那官里的查尔斯·布洛克爵士。
后来她对自己说,统治着这整片土地的王公是不会把她和她的难题放在心上的。
在这么狭小的社交范围里,他们一定都认识她的姑姑,知道她想做的工作。或许会有人到传教所来,她将有机会告诉他们,自己为什么害怕。
可是没有人来接近她们。她们似乎完全孤独地生活在这座门前有块泥地运动场、四处几乎全被丛林所包围的丑陋不堪的房子里。
传教所里什么书都没有,只有《圣经》和一些定期从英国寄来的宗教宣传品,姑姑自来到沙捞越之日起就积累这些小册子。
晚上,当伯蒂拉独自躺在她那张硬邦邦的床上时,她开始感到害怕,怕自己已经进了一座她永远也不能从中逃脱的监狱。
她白天忙得几乎没时间去思索;因为她姑姑说过要她拼命干活,这话一点也不夸张。
伯蒂拉发现自己要打扫传教所内全部生活区的卫生,而且在她到达后的第二天,把做饭的事也交给她了。
给孩子们做饭的那个老女人。不是生病就是出门儿。
地板要每天擦干净,因为蚂蚁和伯蒂拉厌恶的大量其他昆虫会来蚕食。
还有孩子们的衣服要洗——那是一堆什么样的东西呀!
伯蒂拉得知,他们大多数人是赤裸着身子来上学的,因此她姑姑做了些口袋型的棉布外衣,从他们的脑袋上套下去,以遮盖他们瘦骨嶙峋的棕色身体。
那三名服刑的妇女尽可能少于活,甚至试着要公然反抗她的姑姑。伯蒂拉不久就发现,自己宁愿多于杂活,也不愿听到姑姑向她们尖叫,看到她用棍子抽打她们。
只有在晚上,她才得以从那似乎是无尽无休的噪声、不愉快的事件和劳役中逃脱出来。
那时,她会独自躺在那间窒闷的小房间里,倾听屋外的牛蛙、树蛙和奇形怪状的甲虫以各自特有的声音所组成的合唱。
她经常听到合唱的声音在高涨、在增强,直到在她看来似乎每一棵树、每一瓣叶子、每一茎小草都是活生生的,它们都在温柔的夜色中召唤自己的配偶。
她知道自己也和它们一样在召唤,她的心越过大海飞向一个男人,他曾给予她从未领略过的全部幸福。
“我爱他!”她暗暗对自己说,“我爱他,我永远爱他。”
在伯蒂拉来到传教所后的一个星期,她经历了一件使她感到颤栗和恐惧的事。
两个较大的孩子之间发生了争吵,后来打起来了,互相抓住对方的头发,但伯蒂拉可以肯定,他们不是真的动怒,其中闹着玩的成份要更多一些。
可是她姑姑对这件事持有不同的看法,她从屋里来到操场,开始狂怒地向那个达雅克女人尖叫,因为正轮到这个女人当班。
她逐渐变得暴跳如雷,尖叫辱骂,接着不可避免地抡起老是放在手头的那根细棍向那个女人打去。
那个女人转身就逃,但不知怎地,也可能被推了一下,她摔倒在地了。
因此她落入了阿加莎姑姑之手,棍子不断猛烈地落在她的肩膀上、背脊上,落在她身体的每一处,她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挣扎。
和这个身材魁梧的英国老女人相比,达雅克女人个子要小得多,伯蒂拉觉得她看见挨她姑姑打的似乎是一个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在于什么,凭着本能就冲向前去。
“住手,阿加莎姑姑,”她喊道。“马上住手!这太过分了,这是残酷的行为,你没有权利这样打人。”
她的姑姑似乎没听见她的话,她处在一种明显的兴奋状态中,仍继续打那个倒在地上的女人。
“住手!”伯蒂拉又喊了一声。
她伸出手抓住了姑姑的手臂,但棍子却落到她自己的肩膀上,她姑姑打了她两下以后就把她推开,继续惩罚倒在地上的女人。
伯蒂拉的阻拦使那个达雅克女人有机会跪了起采,此刻她还在忍受抽打,她竭尽全力高声喊叫,一边向外爬去。
伯蒂拉让她姑姑推了一下,也跌倒在地。
她躺在地上,眼看着那个女人站起身来奔向她和另外两名教师一起住的那间棚屋里去避难。
突然,在棚屋后面茂密的灌木丛中,伯蒂拉看见了一张脸。
这是一张男人的脸,不用别人说,她就知道这是一个达雅克人。
她能看见他身体上刺着蓝色的花纹和黑头发上的羽毛。
他的脸都气歪了,但她只是瞥见了一眼,随后他的身影就隐没在灌木丛的叶子里。
后来,她觉得背上被姑姑拍打的地方很疼,她怀着怜悯的感情想,另一个女人该忍受多大的痛苦呀,她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自己看到的景象告诉姑姑。
这是她到传教所来以后,第一次发现当地的土著男子。
那个达雅克女人竟会留在这里日复一日地忍受虐待,她不得不认为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那次鞭挞比她见过的哪一次都厉害,当天晚上伯蒂拉觉得自己实在无心再去欣赏青蛙和甲虫发出的神奇的音乐了。
她曾经认为她们是这一带丛林中仅有的居民。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那里还有达雅克族武士,他们最宝贵的财产就是被他们砍下后风干、熏制过的人头。
萨耶勋爵乘坐一艘炮艇来到古晋。
他知道,在伯蒂拉乘坐那艘往返于新加坡和古晋之间的班船离去后,他必须等候十四天才能乘上船。
只要有别的办法,他就不打算等待这么久。
他的一项任务就是会见新加坡基地的任何一艘军舰的舰长;对他说来,要求派一只炮艇把他送到某个岛上去简直易如反掌。
他知道,他把沙捞越定为他访问计划中的第一站已在某种程度上引起了惊讶。
在所有岛屿上都有相当数量的麻烦事,真是各有各的难处。
各地的英国官员们都期待着萨耶勋爵能在他的职权范围内尽可能对他们提供帮助,他发现单是新加坡一地就有无数人希望能见到他。
他们都有冤情要申诉,希望萨耶勋爵能把这些情况转告英国政府。
同时己安排好一系列官方的盛大集会,希望他能出席。
可是他专横地举手一挥,就把这一切都推开了,他说自己先要到沙捞越去一次,然后才能办别的事。
他一贯我行我素,尤其是在官场人物面前更是如此,因此他的举动并没引起任何真正的反对。
登上炮艇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只有上了船他才会感到安慰,心想他终于能前去追寻伯蒂拉了。
他谨慎小心,不让任何人知道他此行的真正目的,这样可以保证伯蒂拉免受他最讨厌的女人们飞短流长的伤害。
她早已为此受够了苦,他不想再给她增添麻烦。
因此,他一到达古晋,就让炮艇停泊在通往阿斯塔那宫的石级附近。
一艘炮艇的来到是能引起轰动的大事。人们拥向河边,在炮艇下锚前好久,河岸两边就已排满了人群。
几名军官站在那里迎接萨耶勋爵,并准备护送他和炮艇艇长到王宫去。
王宫的外观是一座长形的白色建筑物,有倾斜的屋顶和华贵的巨大塔楼,塔楼上总有一名哨兵守卫着。
建筑物内从一端到另一端有无数房间,萨耶勋爵饶有兴味地注意到,那里是美丽和粗俗趣味的大杂烩。
萨耶勋爵想,那里的一切在比例方面倒并没有错,可是王公却在其中塞满了英国和法国历史上每一个时代的家具复制品,结果造成一种令人惊异的混乱。
维多利亚时代早期的桃花心木家具呆板地靠壁排列着,在包锡桌腿的桌子上,镜子琳琅满目,还有用残损的手握着精美的首饰盒的德累斯顿塑像。
萨耶勋爵扫视了一下,觉得不管怎么说,天花板还是绝妙的。
那里用素色的熟石膏雕刻了大量华丽的龙和花卉,这是由中国工匠设计并制作的。
然而,他没多少时间向四周张望,白人王公查尔斯·布洛克很快就接见他了。
他的确是一位仪表堂堂的男人,有浓密的白色胡须,高高的前额上覆盖着卷曲的灰发。
他还有凸起的白眉毛,眼眶下皮肉松垂,脖子上起着皱皮,象个乌龟脖似的,大下巴中间有一道凹槽。
可是,他和任何人打交道时那倔傲的表情、冷漠而严峻的态度,说明他是一个有权自定规则并要求每一个人都照办的男人。
象伯蒂拉一样,萨耶勋爵早就听说这位白人王公对法国的一切充满热情。
他的头脑沉浸在拿破仑的魅力之中,他把拿破仑的全部战役都牢记在心上。
他不大相信英国报纸,对世界政治局势的知识都是从《费加罗报》得来的。他收到的是四、五周以前的旧报纸。
萨耶勋爵以他惯有的外交手腕带来两本最近在法国出版的书作为特殊的礼物送给他,博得了这位白人王公的好感。
一本是描写拿破仑战争的书,另一本是详尽描写卢浮宫新增藏画的书。
他运气很好,居然能在新加坡买到其中的一本,另一本是他在总督秘书从欧洲寄来的书籍刚运到时从他那里偷来的。
王公很高兴,和萨耶勋爵说话时态度不象他和别人交谈时那样专横、傲慢。
布洛克夫人年轻时非常美丽而且性情开朗,可是她曾遭受过极大的不幸。
她头三个孩子——一个女儿和一对孪生兄弟——一八七三年乘坐“半岛和东方”轮船公司的“海达斯帕斯”号轮船回英国时,在短短几个小时内相继死去。
前一天他们还是好好的,但第二天就在红海的酷热中气息奄奄了。
没有人清楚他们死亡的原因——霍乱、中暑还是吃了一罐头有毒的牛奶?——这一切都是事后的推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