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作家列表 > 巴尔扎克 > 朗热公爵夫人 >
繁體中文 上一页  朗热公爵夫人目录  下一页


朗热公爵夫人 page 9 作者:巴尔扎克

  这些私谈的诗情画意不断向前发展。谈话的进程是前进还是停滞不前,完全取决于女子的意愿。感情发展太快时,她就要在某个词句上争吵不休;她词不达意时,就要抱怨感情。完全按照这个进程,将这故事一步步讲下去,大概也太枯燥无味了。而且对许许多多具有这种美好回忆的年轻人,也是多此一举。因此,为了表示这一珀涅罗珀式的活计的进展(比喻进展缓慢),看来非得紧紧抓住情感的具体表现不可。

  就这样,公爵夫人与阿尔芒·德·蒙特里沃邂逅相遇几天后,百殷殷勤的将军所争得的全部权益,就是亲吻他情妇那永不满足的手。凡是德·朗热夫人所到之处,都必然可以见到德·蒙特里沃先生。于是有人戏称他是“公爵夫人的值勤兵”。阿尔芒的地位已经给他招来了羡慕者、嫉妒者和敌手。德·朗热夫人目的已经达到。侯爵既混在她的大量崇拜者群中,同时,她又公开地让他有压倒别人之势,利用他侮辱了那些自吹自擂得到她青睐的人。

  “肯定地,”德·赛里齐夫人常说,“德·蒙特里沃先生最受公爵夫人的器重。”

  在巴黎,“受到一位女子的器重”是什么意思,有谁不知道呢?这种事是完全合乎规矩的。对将军,人们喜欢讲的那些事,竟然使他成了令人畏惧的人物。聪明的年轻人于是默默地放弃了对公爵夫人的追求。他们之所以留在她的圈子里,无非为了从他们在这个圈子里的声望中捞点油水,利用她的名字,利用她本人,以便尽量与某些第二流的名星搞好关系。能夺走德·即热夫人的一个情人,那些人自然是得意忘形的了。

  公爵夫人目光相当敏锐,发现了这些开小差的行为及这些默契,她的高傲不容她上当受骗。正如非常钟情于她的德·塔莱朗亲王说的那样,她善于用两面伤人的话来进行报复。是她用这种办法猛烈抨击王室与平民之间成婚。她那蔑视一切的嘲讽相当有成效,不仅使人惧她几分,而且认为她头脑聪慧过人。就这样,她拿别人的隐私作为交谈,却丝毫不让别人窥见自己的隐私,从而巩固了自己品德高尚的声誉。

  不过,将军追求她两个月以后,她看到德·蒙特里沃先生对圣日耳曼区卖弄风情的奥妙一窍不通,而将巴黎女人的媚态看得很认真,她在灵魂深处不免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恐惧。年迈的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曾对她说过:“我亲爱的公爵夫人,这个人和鹰是表兄弟,你绝对驯化不了他。你如果不当心,他会把你掠到他的巢里去。”精明的老家伙对她说这句话的那天晚上,德·朗热夫人真怕那是一种预言。

  第二天,她极力要人讨厌她,对待阿尔芒粗暴无礼,百般挑剔,神经过敏,令人厌恶。但是阿尔芒用天使股的温柔解除了她的武装。这个女人太不了解伟大性格的宽广胸怀了。她大发牢骚时,阿尔芒首先用极有风度的戏言来迎接,深深地打动了她。她本来想吵架,得到的却是温情的表示。但是她仍然坚持下去。

  “到底什么地方,”阿尔芒对她说,“一个把你当偶像崇拜的人会令你讨厌呢?”

  “你并不使我讨厌,”她回答道,突然变得温柔而驯服。“可是你为什么要损害我的声誉呢?对我,你只应该是一个朋友。你难道不知道这一点吗?我希望从你那里看到真正友情的纯真表示和体贴入微,以便既不失去我对你的敬重,也不失去我在你身边感受到的快乐。”

  “只作你的朋友?”德·蒙特里沃先生失声叫道,这个可怕的字眼,如电击一般打在他的头上、“对你给予我的甜蜜时刻,我确信不疑;我无论是入睡,还是醒着,心中都想着你。可是今天,你忽然无缘无故地要毁灭使我赖以生存的隐隐的希望。你曾经要我许下诺言,对你坚贞不渝;对那些水性杨花的女人,你曾经表示那么厌恶。难道现在你要让我明白,你与巴黎所有的女人一般上下,也是只有狂热,而丝毫没有爱情么?那你为什么要索取我的性命,为什么要接受我的生命呢?”

  “我错了,我的朋友。是的,当一个女子不能也不应该回报这种感情时,她任凭自己堕入情网是不对的。”

  “我懂了,你只不过是稍稍卖弄风骚,而……”

  “卖弄风骚?我憎恶卖弄风骚,阿尔芒,这是将自已许给数位男子,却不委身于他们。委身于所有的人,那是放荡。对我们的风俗,我认为应该这么理解。可是,和性情阴郁古怪的人在一起时,自己也忧郁一些;与无忧无虑的人在一起时,自己也快活快活;与野心勃勃的人在一起时,自己也圆滑、玲珑一些;对那些讲起话来滔滔不绝的人,故作欣赏地倾听一番;和军人一起,谈谈战事;与愤世嫉俗的人一起热衷于国家的利益;给予每个人小小分量的恭维,这与我们头上插花、戴钻石首饰、戴手套、穿衣服相比,我觉得同样是必不可少的。

  “言谈是衣着的精神部分,用上它、撇开它,就和戴上或摘下装饰着羽毛的女帽一样。你把这称作是卖弄风骚么?可是我从来没有象对待别人那样对待你。跟你在一起,我的朋友,我是真诚的。我并不总是同意你的见解。可是经过辩论,你将我说服的时候,你没看见我非常高兴吗?

  “总而言之,我爱你,但是,只在允许一个虔信宗教的纯洁女子所能爱的范围之内。我考虑过了。阿尔芒,我是有夫之妇。尽管我与德·朗热先生生活的情形使我可以支配我的心,法律和习俗却剥夺了我支配自己人身的权利。一个女子,无论社会地位多高,一旦声名狼藉,就要眼睁睁地被逐出上流社会。可是,能够理解我们的牺牲会使我们走到何步田地的男子,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先例。据说德·阿瞿达先生要与德·罗什菲德小姐成婚了,于是每个人都预见到德·鲍赛昂夫人与德·阿瞿达先生就要关系破裂。这就更加向我证明,同样这种牺牲也几乎总是成为你们遗弃的原由。

  “如果你真诚地爱着我,就请你在一段时间内停止来看我吧!为你,我决心抛弃一切虚荣。难道这还不够意思么?对于没有一个男人眷恋的女子,人家什么话说不出来呀?啊!她冷酷无情,愚昧无知,无情无义,尤其是没有魅力。唉!那些卖弄风骚的女人绝对饶不了我,她们会抹煞我的长处,她们看见我具有这些长处感到自尊心受伤。只要我的声誉保住了,看到敌手对我的长处提出异议,对我又算得了什么呢?肯定她们是继承不了这个的。来,我的朋友,向为你作出如此重大牺牲的人,施舍一些吧!请你少来一些,我绝不会因此而不如从前那样爱你。”

  “啊!”阿尔芒伤心极了,他讽刺挖苦地答道,“据舞文弄墨之徒说,爱情无非是沉腼于空想而已!看来这真是大实话!我现在看明白了,一定是我自作多情了!不过,请你听着,正如有些伤口是医治不了的一样,有些想法也是抛弃不了的:你曾是我最后的信仰之一,此刻我意识到了,原来在这世界上,一切都是虚假的。”

  她蓦地微微一笑。

  “是的,”蒙特里沃接着说,嗓音大变,“你信仰天主教,你还想让我皈依天主教。你的宗教信仰是人们自造的一种假象;希望是靠未来支撑的一种假象;傲慢是我们之间的一种假象;怜悯、智慧和恐怖那是捏造的、骗人的伎俩。我的幸福也必然是一种假象,我必须自己骗自己,同意总是用一个金路易换一个埃居。你之所以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不再见我,既不承认我是朋友,也不承认我是情人,无非是你不爱我!可是我这个可怜的疯子,我心里这么想过,我明明知道,却还要钟情。”

  “天哪,我可怜的阿尔芒,你火气太大了。”

  “我火气大?”

  “对,我不过对你说说要小心谨慎,结果你就以为一切都成问题了。”

  见她的情人目光怒不可遏,她内心深处不胜欢欣。此刻她正在折磨他。但是她也在对他进行判断,注视着他面部表情的每一细微变化。正如某些天真纯朴心灵的遭遇一样,如果将军不幸一直表现得宽宏大量、从不计较,他可能就会永远被判处流放,犯有、并被证实犯有不懂得爱情的罪行。大多数女人愿意感到自己道德观念受到侵犯。只有用暴力,她们才让步,这难道不是她们的一项自我安慰么?可是阿尔芒所受教育不够,未能窥见公爵夫人巧妙设下的陷阱。性格坚强的人堕入情网,他们的灵魂是多么幼稚!

  “如果你只想顾全面子,”他天真地说道,“那我可以……”

  “只顾全面子?”她打断他的话,高声叫道,“你这对我是什么看法?难道我给过你一星一点的权利,使你认为我可以属于你么?”

  “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蒙特里沃问道。

  “先生,你真吓坏我了。不,对不起,谢谢,”她口气冷淡地接着说道,“谢谢你,阿尔芒;你及时提醒了我,要我注意完全无心的不慎,请你相信这一点,我的朋友。你不是说,你善于受苦么?我也一样,我能够受苦。我们停止见面吧!等我们两人都设法平静一些以后,我们再考虑如何安排一下幸福,使世人能够接受。阿尔芒,我很年轻,一个粗心大意的男子,可能会让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子做出许多蠢事和轻率的行为。不过,你嘛,你以后还是我的朋友,答应我吧!”

  “二十四岁的女人,”他回答道,“却很有心计。”他坐在小客厅的长沙发上,双手托着头,一动不动。“你爱我吗,夫人?”他抬起头来,露出充满决心的面庞,问道。“大胆地说吧:爱还是不爱?”

  公爵夫人听到这个问题,真比听到以死相威胁还更加恐惧。十九世纪的妇女,再也看不到身带佩剑的男子,对于以死相威胁的笨拙伎俩,已很少有人害怕了。可是,睫毛、眉毛一动,目光收缩,嘴唇颤抖,不是都能将生动有力地表达出来的恐怖传送出来么?

  “噢!”她说,“如果我是自由的,如果……”

  “喂!妨碍我们的,只是你的丈夫么?”将军正在小客厅中大步踱来踱去,这时快乐地高声喊道。“我亲爱的安东奈特,我手中拥有的权力,比整个俄罗斯的沙皇政权还要专横。我与厄运交好;按社会上的说法,我可以象调整钟表一样,任意将它提前或推迟。指引厄运,在我国政治机器中,无非就是了解这部机器的每一齿轮么?不久以后,你就会自由,到那时请你不要忘记你的诺言。”

  “阿尔芒,”她失声大叫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主啊!难道你认为我可以成为通过犯罪而获得的胜利品么?你想要我死掉么?你就一点不信宗教么?我可是惧怕天主的。尽管德·朗热先生使我有权憎恨他,我却不希望他遭到任何不幸。”

  德·蒙特里沃先生且战且退,机械地用手指敲击着壁炉的大理石。他只是镇定地注视着公爵夫人。

  第四章

  “我的朋友,”她继续说道,“尊重他吧!他不爱我,他对我不好,但是我需要履行对他的义务。为了避免发生你威胁他的祸事,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呀!”

  “你听着,”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分手的事,我再不跟你提了。你象以前一样到这里来,我一直让你亲吻我的前额、如果偶尔我拒绝这样做,那纯粹是撒娇,真的。不过,咱们讲好了,”看到他走过来,她说道,“你要允许我增加追求者的数量,允许我白天接待的人比以往还要多;我想表现出加倍的轻浮,我想在表面上对你很不好,装作破裂的样子;你要比以前来得少一些;然后,以后……”

  说到这里,她任人搂抱着她的腰肢。蒙特里沃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她仿佛极为快乐的样子。大部分女子在这种紧紧的搂抱中,都是感到无限快乐的,似乎爱情的一切欢乐都已经许诺给你了。她大概很想让人将内心秘密吐露出来,因为她踮起脚尖,把前额送到阿尔芒灼热的双唇下。

  “以后,”蒙特里沃接口说道,“再也不要向我提起你的丈夫,你再也不要往那儿想了。”

  德·朗热夫人默默不语。

  “至少,”她富于表情地停顿一下,说道,“我想怎么办,你就怎么办,不要大发雷霆,不要心怀恶意,你说好吗,我的朋友?刚才你不是就想吓唬吓唬我么?是不是,承认吧……你心眼太好了,根本不会生出罪恶的念头的。可是,你真的有什么我完全不了解的秘密么?你怎么能掌握命运呢?”

  “现在你承认我这种本领了。这是你用你的心为我造就的本领。我太幸福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安东奈特,我相信你,我保证既不怀疑,也不毫无根据地嫉妒。不过,如果偶然使你得到了自由,我们就结合在一起……”

  “偶然,阿丁芒,”她说道,作了一个似乎意味极为深长的美妙的头部动作。这种动作,她这一类女人作起来真是易如反掌,正如同女歌星卖弄她的歌喉一样。“纯粹的偶然。”她接着说道,“记住:假如由于你的过错,德·朗热先生遭到什么不幸,我永远也不会属于你。”

  他们分手了,彼此都很满意。公爵夫人与他已经有约在先,她可以通过言语和行动向人们证明,德·蒙特里沃先生根本不是她的情夫。至于对他,狡猾的女人已下定决心要使他厌倦。除了在她可以任意调整进程的小小争斗中,他可以意外地得到一些爱情表示以外,绝不再给予他任何恩赐。第二天收回前一天所同意的让步,对这种事她是那样擅长,会做得很漂亮;她那样严肃认真地决心保持肉体的清白,来点预备性的行动,她看出对自己没有任何危险。只有对堕入情网不能自拔的女人、那才是可怕的。总之,一位与丈夫分居的公爵夫人,已经向他贡献了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现在能给予爱情的东西,也少得可怜了。

  从蒙特里沃那面来说,他得到了最笼统的诺言,一劳永逸地摆脱了一个已婚女子拒绝爱情时从夫妻誓言中汲取的反驳理由,已经心满意足,不胜欢喜,庆幸自己又赢得了一点地盘。所以,在一段时间里,他对自己如此历尽艰辛获得的一点权益,便大用特用。这位男子比任何时候都更孩子气,任凭自己做出各种稚气的事情,将初恋变成了生活中的精萃之花。他又变得低三下四,将他的全部心灵,将热情激发出来的全部无处使用的力气,都尽情挥洒在这个女人的手上、他所不断亲吻的一卷卷金色秀发上、那在他看来纯洁之至的光采照人的前额上。
 
 
 
言情小说作家列表: 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言情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