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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热公爵夫人 page 16 作者:巴尔扎克

  “侯爵先生让回禀说,他要到公爵夫人府上来,”于利安回报道。

  听到这句话;为了不使自己的幸福心情形之于色,她急忙逃走了。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贪婪地品味着初次的激动心情。

  “他就要来了!”一想到这里,她的心都碎了。有人觉得,等待既不是最猛烈的风暴,也不是最酣畅的快感结晶,这些人真是不幸啊!唤醒事物形象的火花,将我们既与事物的纯本质又与事物的表象紧密联系在一起,使自然具有双重的影象。这种火花,在这些人身上完全不存在。恋爱时,等待难道不是将确有把握的希望不断地消耗殆尽,难道不是在事实真象使人幻想破灭以前,确信激情完美无缺而沉湎于激情的可怕折磨之中么!等待是力量与向往的不断散射,对于人的心灵来说,岂不相当于某些花朵之散发出芳香么?金鸡菊或郁金香艳丽而贫乏的色彩,我们很快就会弃置不顾,我们百闻不厌的是柑桔树或苦郎树散发着浓郁芳香的花朵。在这两种花的故乡,人们无意中将它们比作情意缠绵的年轻未婚妻,过去美,将来也美。

  公爵夫人如醉如痴地品味着情爱的冲击,初步领略到她新生活的乐趣。继而,在情感变化中,她对生活中的事物,又找到了新的归宿,有了更好的理解。当她飞奔进入盥洗室的时候,她明白了,在爱情而不是虚荣心的驱使下着意梳妆、细致周到地修饰形体,意味着什么。这些准备工作已经帮助她忍受了时间的漫长。梳洗完毕,她又堕入了极度的不安之中,堕入了神经上的霹雳闪电之中。这可怕的强大力量,使千思万绪都沸腾起来,说不定这只是一种人们甘受其苦的病痛而已。

  公爵夫人下午两点便已准备完毕,德·蒙特里沃先生到晚上十一点半尚未来到。这个女人可以说是社会文明的宠儿,对她的焦虑不安作出解释,无异于想说明,一个人的心在一种思绪中可以集中多少诗情画意;无异于想衡量,一颗心听到门铃的响声时能迸发出多大的力量;或者想估量一下,一辆马车隆隆驶过没有停下,引起的沮丧情绪会折损多少寿命。

  “难道他在耍弄我么?”听到时钟已敲响午夜十二点,她说道。

  顿时她面色苍白,牙齿打战,她拍打着双手,暴跳如雷,奔进小客厅。她心中暗想,从前,无需唤他前来,他便在这里出现。可是她克制住了怒气。她过去不是也曾用讥讽的利剑,叫他面色苍白,暴跳如雪的么?德·朗热夫人明白了,女子的命运是多么可怕:男子拥有的一切行动手段,女子完全没有;当她们堕入情网时,就必须等待。主动追求自己心爱的人,是一桩过失。懂得原谅这种过失的男子很少,而大部分男子会将这种非同寻常的逢迎举动看成是降低自己身价。只有极少数男子懂得用始终不渝的爱情来回报这样极度的爱。阿尔芒心灵高尚,他应该属于这类男子。

  “那好,我去,”她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心中暗想道,“我主动向他走过去,我要向他伸出手去,而且不厌其烦地向他伸出手去。一个杰出的男子,从女子向他走去的每一步中,都能看到爱情和坚贞的诺言。是的,天使还要从天上下来才能走到人群之中呢,我愿意给他当一个天使。”

  第二天,她写了一封短笑,信中闪烁着塞维涅夫人(法国著名的书简作家)的文采。现在巴黎大概拥有不下万名的塞维涅夫人。不过,善于自怨自艾却并不降低身分,展开双翼尽情翱翔却并不低三下四地东拉西扯;高声责骂却并不冒犯对方,奋起反抗却不失其优雅风度,宽恕谅解却不失去个人尊严,全部倾吐衷肠却什么也没有承认,这样一封美妙动人的书信,恐怕只有由德·布拉蒙一绍弗里王妃抚育成人的德·朗热公爵夫人才能写得出来。于利安动身前往。正象所有的随身男仆一样,于利安也是在爱情阶梯上跑上跑下的受难者。

  “德·蒙特里沃先生是怎么答复你的?”于利安来汇报执行任务情况时,她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

  “侯爵先生要我回禀公爵夫人说,很好。”

  内心世界的反作用多么可怕!在好奇的见证人面前,得到对爱情问题的答复,不能喃喃自语,而不得不保持沉默。这也是富人千百种痛苦之一例!

  二十二天中,德·朗热夫人不断给德·蒙特里沃先生写信,一直得不到回音。她后来干脆称病不出,以免除对她陪伴的公主和对交际场合应尽的义务。她只接待自己的父亲德·纳瓦兰公爵,她的姑母德·布拉蒙一绍弗里王妃,她的舅祖父、年迈的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和她丈夫的表叔德·葛朗利厄公爵。这几个人,见德·朗热夫人日益萎靡不振,越来越苍白、消瘦,便轻易相信她是病了。真正爱恋难以捉摸的狂热,自尊心受伤激起的怒气,唯一能伤害她的这种蔑视不断刺激,不断渴望却又总是落空的欢喜引起的阵阵冲动,总之,她全部的力量都白白兴奋起来,消蚀着她的双重天性。她在为自己失意的生命支付欠款。

  最后她出来观看阅兵式,德·蒙特里沃先生那天也应该到场。公爵夫人与王室一起站在杜伊勒里王宫的阳台上,度过了一个在她心上记忆长存的节日。有气无力的样子使她显得更加美丽动人,每一双眼睛都满怀钦羡地向她致意。她与蒙特里沃互相望了几眼,蒙特里沃的在场使她俊美异常。将军几乎就从她脚下列队经过。他身着军服,光彩耀人。这在女性心目中产生的效果,连最假正经的人也是承认的。我们在梦境中,有一阶段,悄悄溜上一眼,视线会将无边无际的自然景色尽收眼底。对于一个深深堕入情网、已经两个月未与情人见面的女人来说,这短暂的瞬间;不是与我们梦境中的上述阶段极为相似么?因此,惟有女人或年轻人才能想象得出,公爵夫人眼睛流露出来的是怎样痴呆呆、醉醺醺的贪婪目光!

  至于男人们,如果他们青年时期,在初次动情的高峰,曾经体验过这种神经高度紧张的现象,过后便将此完全遗忘,他们甚至会否认有这种心醉神迷、精神恍惚的境界,这种非同寻常的直觉只能这样称谓了。宗教的出神入化,是思想与其躯壳相脱离的精神错乱;而爱情的沉醉,则是我们两种自然力的相互融合、相互结合和相互拥抱。当一位女子饱受专横暴虐之苦,正如此时德·朗热夫人屈服于其下一般,最后的决心会接踵而来,自己却意想不到。届时,意念丛生,在心中翻腾,有如蔽日的灰色天空上,风卷残云一般。从此,事实便说明一切了。

  事实便是这样:阅兵式的第二天,德·朗热夫人派她的马车及仆役到德·蒙特里沃侯爵门口恭候,从清晨八点一直等到下午三点。阿尔芒寓居塞纳街,与贵族院近在咫尺。那天正好要在贵族院开会。早在议员们来到大厦以前,有几个人已经望见了公爵夫人的马车及仆役。摩冷古男爵,这位受到德·朗热夫人怠慢,后来又被德·赛里齐夫人拾去的年轻军官,第一个认出了那几个仆役。他立即来到情妇家中,将这件奇异的疯狂举动悄悄讲给她听。顿时这个消息以旗语一股的速度传遍了圣日耳曼区每一个小圈子,直抵王宫和爱丽舍-波旁宫。从正午到晚上,成为当日轰动的要闻,大街小巷的谈资。几乎每一位妇女都否认这件事,她们那种样子却是让人相信这件事;男人们都信以为真,同时对德·朗热夫人表现出宽宏大量的关切。

  “这个德·蒙特里沃是个性情执拗的蛮人,无疑是他非要这样出风头不可,”有人这样说道,将过错推在阿尔芒身上。

  “嘿,”有人又那样说道,“德·朗热夫人如此行为不慎,实在是最高尚的!敢以整个巴黎城为敌,为了自己的情人,抛弃了上流社会,抛弃了自己的社会地位、财产和人们的敬重,这不是女性的政变么!在审判厅上,那位假发师的一刀使凯宁大为激动;这件事的精采程度与那件事不相上下呢!指责公爵夫人的女人中,没有一个敢发表这样一个与古风相称的声明。德·朗热夫人这样坦率地明确表态,她是一位有英雄气概的女子。现在,她只能爱蒙特里沃了。一个女人说‘我只迷恋一个人’的时候,难道不是颇为高尚伟大的么?”

  “先生,如果你如此不尊重女子贞洁,颂扬道德败坏,社会将要变成什么样子呢?”总检察官的妻子,德·格朗维尔伯爵夫人说道。

  当宫廷、圣日耳曼区和昂丹大道纷纷议论贵族贞洁堕落的时候,当一些迫不及待的年轻人在塞纳街看到马车,便骑马跑去看个究竟,想知道是否公爵夫人确确实实在德·蒙特里沃先生府上的时候,公爵夫人却心房剧烈跳动着倚在她的小客厅深处。阿尔芒前一天晚上没有在家过夜,此时正与德·玛赛先生在杜伊勒里花园散步。德·朗热夫人的长辈亲属们相互拜访,约好到她家中会齐,对她进行谴责,并研究用什么办法来煞住她的行为造成的丑闻。

  下午三时,德·纳瓦兰公爵先生、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年迈的德·布拉蒙一纪弗里王妃和德·葛朗利厄公爵,已在德·朗热夫人的客厅中聚齐,等待着她。仆人对他们并对几个好奇的人已经说过,他们的女主人出门去了。公爵夫人下了这道命令,说对任何人都不例外。这四位人物,在贵族阶层中都十分著名,哥达年鉴每年都要花上不少篇幅介绍他们的活动情况及世袭打算。为他们勾勒几笔作一幅素描是值得的,否则这幅社会画卷就不完整了。

  德·布拉蒙一绍弗里王妃,在上流社会女性中,是路易十五时代遗留下来的最富有诗意的残渣余孽。人家都说,她年轻貌美的时候,曾经对路易十五的绰号做出一分贡献(路易十五好色,有绰号“Bien-aime”,意为“心爱的人”)。她往日的丰姿,如今只剩下了高耸、纤细、如土耳其大刀一般顶端弯曲的鹰钩鼻,在她宛如一只陈旧白手套的面孔上,这也是主要的装饰品。此外就是几绺卷曲、灰白的头发;高跟拖鞋;带花边的蛋壳形睡帽;黑色的连指手套和镶有五颗宝石的颈饰。

  不过,要对她完全公道的话,还必须补充几句:她对自己的往昔仍然看得很重,直到现在她晚妆时仍穿袒胸露肩的长裙,戴着长长的手套,仍使用马丁兄弟的古典红油彩(马丁兄弟于十八世纪首创模仿日本漆器的红油彩,十分漂亮)涂抹双颊。她的皱纹和蔼可亲,又令人望而生畏;双眼炯炯有神,全身洋溢着高度的尊严,舌头上是锋芒毕露的智慧,头脑中是准确无误的记忆力。这一切都使这位老妇人成了真正强有力的人物。她头脑中的文件,完全可与文献馆中的文件相提并论,她对全欧洲亲王、公爵、伯爵世家联姻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就是说,查理曼大帝的最小一辈嫡亲现在何方,她都一清二楚。因此,任何僭取称号的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希望得到好感的青年人、野心勃勃的人和年轻妇女经常拜访她。她的沙龙在圣日耳曼区具有最高的权威。这位雌性的塔莱朗,她的每一句话都如法律一般。某些人就礼仪或风习问题到她家来讨教,并且到那里学习怎样才能格调高雅。自然,没有一个老妇人会象她那样将鼻烟壶放入衣袋,而且她坐下去或架起双腿时,裙子每动一下那股准确、优雅的派头,最风雅的年轻女子也望尘莫及。她一生中有三分之一时间,声音停留在头脑里;然而她未能阻止这声音下到鼻膜中,这使她的声音格外意味深长。她原来有大宗财产,现在剩下价值十五万利勿尔的森林,为拿破仑所慷慨归还。这样,无论是财产还是本人,她的一切都是举足轻重的。这个古代珍品此时坐在壁炉角落的一张安乐搞里,与当代另一前朝遗老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聊着。

  这位年迈的贵族老爷,从前是马耳他教派的长老,身材修长、纤细,衣领总是扣得紧紧的,以压缩稍微超出领带的双颊并保持头部高高抬起。这种姿态在某些人身上是自我满足的表示,在他身上则可用伏尔泰精神来加以解释。他的眼睛凸出,似乎无所不见,也确实什么都见识过。他已经听觉迟钝。总之,整个他这个人提供了贵族线条美的完美标本,线条细腻,纤巧,柔和,舒服,仿佛一条蛇,可以任意弯曲、挺直、滑动或变得僵硬。

  德·纳瓦兰公爵与德·葛朗利厄公爵先生一起在客厅中来回踱着。这两人都是五十五岁的男子,精力依然旺盛,矮小粗壮,营养丰富,面色颇为红润,眼光无神,下唇已经下垂。如果不是他们谈吐文雅,举止彬彬有礼,表情悠然自得,却也可以转眼间变得放肆无礼,一位肤浅的观察家说不定会把他们当成是银行家。然而,只要听到他们与自己畏惧的人谈话时小心翼翼,与他们同等的人谈话时冷淡,空洞,与下属谈话时凶狠恶毒,任何错觉自全消失。

  朝中人等或政治家都善于用废话连篇的体贴来收买下属,又用意料不到的词句来中伤下属。这几位就是伟大贵族的代表。这伟大的贵族希望自己要么灭亡,要么完整不动地保留下来,真是既值得颂扬,也值得责难。一位诗人(指维尼)已经指出,贵族在黎塞留的刀斧之下送掉性命时,仍为服从国王旨意而感到幸福;但他们蔑视一七八九年的绞刑架,认为那是肮脏的报复。这话算说到家了。可以说在此以前,人们对贵族的评断都是不全面的。

  这四个人物与众不同之处,是他们都嗓音纤细,与他们的思想和举止特别相宜。他们之间完全平等。他们在宫中已养成了掩饰内心激动的习惯,无疑这也妨碍他们明确表示这位年轻亲属的越轨行动给他们造成的不快。

  为防止批评家们给下一幕的开场戴上幼稚可笑这一标签,在这里指出下列事实似乎十分必要:洛克(英国哲学家),当他置身于以头脑灵活而著称,以举止文雅、政治坚定而与众不同的一群英国贵族老爷之中时,对他们肆意取笑,用一种特殊方法将他们的谈话速记下来,然后再读给地们听,使他们为之捧腹,以便向他们请教从中可得到什么结论。确实,在任何国度里,有教养的阶级都有一套华而不实的行话。这种行话,放在文学或哲学的火焰中提炼一下,坩埚中剩下的纯金实在少得可怜。在社会的每一阶层,除巴黎的某几处沙龙外,观察家都可找到同样的笑料,其唯一差别无非是彩釉的透明度和厚度不同而且。所以,言简意赅的谈话是特殊的社会现象,而冗长和粗俗经常使上流社会各处黯淡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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