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起
群峰高耸,直入天际,峰顶罩云,云深处,有古剎一座。
法孤寺--寺如其名,孤高矗立于险峻的山巅处,如遗世独立,又如俯瞰红尘,笑 看人间。
寺内正殿,有尊法相庄严肃穆的大佛,大佛半掩的眼眸下,看的正是一出生离死别 。
禅座上,有一名百余岁的老僧,老僧气数将尽,但自若的慈颜依旧,让人理不清是 行将就木,还是喜盼新生。
只是,他心中真有一牵挂。
牵挂的是,修行十世,如今功德圆满,本应怀着善喜的心回归天地,却无法避免灵 魂出走后,皮相带给世人的烦苦。
睁着苍老的眼皮,他对着座前数名弟子交代,尤其是挨着禅座、口中诵经不断的大 弟子。
徒呀!
师!
为师无能,心之将离,却徒留一身圭碍。
守护师父金身,是徒儿的责任。
金身难守,只怕子时一过,元神归天,镇寺的法气一弱,届时群魔乱舞,群妖并起 ,其争食金身的狂恶,并非你们所能抑止。
师,那徒儿应当如何?
趁为师一息尚存,将金身烧为舍利。舍利有二;一封佛座底,一封佛眼中,日夜诵 经,杜绝妖魔,任重而道远,你们可忍无?
可,徒儿将永生永世守护舍利,纵使进了轮回道,亦守之不弃……「……进了轮回 道,也不离不弃。」
公元二□三□年,台湾某市区一栋楼高百余层的商业大厦第七十七层的某个角落, 一道轻愁的女音低喃。
第七十七层楼近数百坪的空间,全属于一家科技公司,而这家傲视同业的明日科技 公司,将于三十小时后,举行一场规模浩大的科技展览。
展览时间将届,保全人员巡逻的频率更加密不透风,只是一名年轻男子却毫不受防 盗措施影响。
此刻的他,正站在展览会场内部,一间专用办公室里的一大片落地窗前,俯瞰着脚 底下,享受七十七层的楼高带来的优越感。
他之所以能如此惬意,原因无他,因为他正是这家科技公司的创办人,人称「笑面 修罗」的商场名人--商继人。
商继人将视线由窗外的风景,再度移回手中那令他瞬也不瞬的一只收藏盒上。
不及巴掌大的盒子内,躺着一颗泛着紫红色珍珠光泽的舍利子。
金身舍利子--身价不明,背景亦鲜为人知,最多仅能以秘辛一词冠之,只是秘辛 方才却由身后那一名「外人」口中道出。
「不离不弃……故事说得很精彩、详细,但我并不以为你偷它就只是为了这段渊源 。」嗓音式地深沉,低荡在建筑里,像一场迷障。
是的,任谁也不会相信,一名外表看似柔弱无比的女孩,居然会为了一段众人听来 皆感荒诞的传说,用尽十八般武艺,穿越数层保全关卡,进入会场最内部的办公室,只 欲窃取展览品中最最不起眼的一项--金身舍利子。
如果今晚不是他「心有灵犀」,来个坐镇现场,或许他便会错过这个逮住现行犯的 机会了。
然而,会场里满是价值上亿的「明日宝藏」,她为何独独看上这一项可能只有观赏 价值的「宗教文物」?
动机彻底可疑,只是他套话,她却始终守口如瓶。
直到半个小时之前,他在她身上实验了自己的业余兴趣--催眠术。
拇指在收藏盒侧面的机关按了下,嗡地一声,泛着冰冷银光的收藏盒又将舍利子吞 进了腹中。商继人转过他高大的身躯,脸上挂着意欲不明的笑,一步步走向前一刻为了 安责「实验品」而将办公用具一扫落地的办公桌。
感觉到一道厚重的人影逼近,被安坐在办公桌上的女孩,思绪猛地自悠远的记忆中 抽离。
她随即想从办公桌上跳下,但就在赤裸的脚趾碰触到柔软的地毯之前,她便被商继 人一把按住。
「坐着就好,除非你想躺着。」商继人瞟了眼办公室的长形沙发,笑得轻松自在。
再次逼近她,一股从她出现之后就占据他嗅觉的清香,转眼间又更浓郁了。
他贪婪地嗅着,彷佛这香气正是他生命的根源、心脏鼓动的目的。
他,是熟悉这香味的。
眼前的她,眼眸如泉水般澄澈,发像黑丝缎一样的乌亮,黑色夜行衣下的胴体虽柴 瘦了点,但还算玲珑有致……不可置否,这些外在条件全都能让男人难以自持。
只是,他看她,却是看不见这些致命的吸引力,而是她所给予他的一种熟悉感,就 像他等她,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似的。
「闭……闭嘴!你这个无赖,你想知道的,我全都告诉你了,你还想怎么样?」女 孩一慌,忍不住骂人。一会儿,她发现自己说错话。
他想知道的?
喔……不!她压根不知道他想知道什么,是她刚刚说的那一些吗?
那一段连她也没听过的故事,是在他对她催眠之后,她嘴巴不由自主念出来的呀!
看来这男人似乎有着她不得不相信的本事,若不赶快脱身怎么行?
脚板一提,想往商继人平坦的小腹踢去,却被他抓个正着。
「可爱的女孩都像你一样这么易怒的吗?冷静才是一名成功的梁上君子应恪守的最 高法则,你的师父没教过你?」他抓着她小小的脚掌,故意拿在掌心摩挲。
女孩霎时僵硬得跟条棒冰一样,汗更似融化了的冰水,淌了后背一整片。
不安!她血液里充塞着满满的不安!
可是却不全因为他是男人、他长得魁梧吓人,还有他逮着了她。
而是他的眼神--他看她的眼神,固然不是穷凶恶极,但却好似他早就已经认识她 ,早就料到她会出现一般,好令人发毛。
急急避开他浅褐色的眼,她盯着地毯上她那有着通讯、电击、译码功能的腕型辅助 器,而后努力想挣脱将自己双手绑在身后的层层布结。
顺着她急切的眼神望去,商继人低低说了:「想要我放了你吗!?」
「当然。但是你肯吗?我不认为你肯!」她是贼,哪有人抓到贼又放掉的道理!她 不信。
「那么很抱歉,你猜错了。」嘴边噙笑。「我肯,但是你得先告诉我另外一颗舍利 子的去处。」
「另外一颗?开什么玩笑,我……我怎么会知道?你不如掷□比较快了!」
她连舍利子有几颗都不知道,又怎会知道他指的「另外」一颗在哪里!
「掷□?」他笑,五根手指跟着爬上她开着玩笑的嘴巴,惹来她一阵愕然。「我敢 打赌,你知道,只是得花一点时间想想罢了。」
「……你又要?」挣扎状。
商继人两指一弹,女孩眼前登时又是模糊一片,只能软软地趴伏在商继人厚实的肩 。
他扶住她细细的颈项,不让垂下。
「不会有事的,催眠只会帮助你更轻松地回忆,你只需告诉我另外一颗舍利子的去 处,还有……关于我们的一切……」
「什么……一切?」
「我们的。」轻下指令。
朦胧间,女孩再度闯进了记忆的洪流,跟着洪流激烈飘荡。
她极度心慌,直到眼前出现一道温暖的光芒。她被吸引了过去。
慢慢地,在她心跳逐渐趋缓、灵魂触及芒晕之际,她的唇间牵出了一道勾人心魂的 浅笑。
「那里,我们的一切……」
第一章
北宋,东京汴梁--暖暖的阳光普照。
「来来来,快来买又香又大的香糖栗子,粒粒经过挑选,买一斤送一两,好吃多买 些,坏栗子的不算钱咧--」
盛夏的京城热闹异常,窄小交错的巷道挤满了努力吆喝的摊贩。
从字画贩售,到童玩小担,一摊接过一摊,放眼人脸人背,处处繁荣景象。
而杂杳的人群中,有两名男子特别引人注目,原因无他,因为他俩正是「封记」海 味干货行的收款代表--整条长街上食品摊的衣食父母。
因为街上大多数的饮食店家、食担,都使用封记出货的海鲜山产干货,且用过的人 莫不称赞封记的干货「物美价廉」。
就因为「物美」,所以用了封记干货的担子生意特别兴旺;也因为「价廉」,即使 是小小生意,也能大大受惠。
于是,「封记」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大大小小摊贩口中的「衣食父母」了。
二少爷,这个月庆祥铺子该收的货款才给了一半,瞧那祥老爷子一脸的困难,会不 会真的交不出余款吶?如果真交不钱来,咱们是不是得告诉大少爷,将他列为『信誉不 良户』?」
小伙计孝春怀里紧紧拽着布包,将刚刚一路上收来的货款压得牢牢,惟恐一个闪神 ,就得三辈子作牛作马来还。
一袭青衣飘飘,封轻岚走在孝春前头,脚步随性,眉眼尽是和气。
「不急。」
他一面回答,一面笑着和一旁卖羹汤的老翁打招呼。
老翁在这街上卖羹汤已有数十年时间,一家子吃穿全靠这儿,他羹里添的菇类、鱼 片干货,就是向街底的庆祥铺子买的。
虽说料理的材料有诸多选择,而干货固然不是最佳的抉择,可却是省去时间、距离 的最好考量。
最起码,像卖羹的老翁一类的小贩,就无须为了在羹里添点鲜味,还得天天提着钓 竿问候河神。
给人方便,也就是给自己方便--这便是封家作生意的不二箴言。
「可是二少爷,今早出门,大少爷还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孝春,要孝春……盯着您 将货款收齐的。」
「你说,大哥要你『盯』着我?」打趣地睨了身后的少年一眼。
「不……不是,孝春哪敢盯少爷!」他又不是大白天作贼--胆子大了。「只是大 少爷说了,咱们店里的东西卖得够便宜,再让人赊帐,哪说得过去。」
像二少爷这样让人一赊再赊,摆明就像在开救济院,只怕一街子的小猫、小狗都给 养得肥嘟嘟,封家上下十余口却给饿扁了。
「唉!你又听了我大哥的恶言恶语了。」封轻岚瘪瘪嘴,掉头转进一条巷子内。
孝春忙跟上,微喘道:「但是大少爷他说的也对呀!」
「我没说他错,只是作买卖方法有好几种,刚柔并济,才会财源滚滚。」
他大哥封栖云常说他是下了锅的面条--硬不起来,可他瞧大哥那脾气才是茅坑里 的石头--又臭又硬。
如果天天收帐如讨债,迟早会连熟客都给赶跑的!
「刚柔并济?」
见孝春一脸疑惑,封轻岚干脆来个「就地取材」,他霍地指向路旁一名该是做错事 而正被爹娘修理的娃儿。
「瞧见没?」
「瞧……瞧见什么?」
孝春咕哝着吞下口水。二少爷指着那娃儿,该不会是暗示他再多嘴便会有此下场吧 ?
「我说那娃儿,如果小春子你再多嘴……」
「我……我不多嘴了,二少爷你怎么说怎么是!」小伙计摀住嘴巴,只余两只眼珠 子惊慌地转。余音拖了半晌,封轻岚终于忍俊不住,他大笑。「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 又不是你那成天只会对人板着脸的大少爷。」损了自家兄弟一把。
二少爷不是大少爷?
是……是呀!二少爷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怎会凶他!孝春这才松了口气。
「我叫你看着那娃儿,是想告诉你:跟我们赊帐的店家就和那做错事的娃儿一样, 我们天天催他就像天天打他,愈打他就愈生脾气。」
「可是他们欠的是银两,能填饱肚皮的东西,不催可以吗?」
「我说过不催吗?」封轻岚故弄玄虚,惹得身边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还不 懂?来,你再看看。」
就像是套好似的,刚刚还拿竹帚子打孩子的大娘,此刻居然拿出事先预备好的糖葫 芦串,塞到仍在抽噎的孩子手中。
「这个……」
孝春胡涂了。以前他做错事,他娘都是这么打打他又摸摸他的,哪有什么稀奇呢!
封轻岚笑了。
「拿出葫芦串的意思,是告诉孩子;做错事的下场只有一种,但做不做错事却是可 以选择的。做生意也是一样道理,天天逼帐,店家只会觉得我们太过计较,但是我们今 天让他方便,他却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的用意。」
他又举步往巷底走,孝春则茅塞顿开地跟了上去。
「是不是店家认为我们够体谅人,就会一直跟我们买干货,我们也就会财源滚滚? 」
「嗯!孺子可教也。」封轻岚开怀地笑。虽不知道举这例子是否完全正确,可最起 码让孝春懂了他的用意了。
「说的也是。以前庆祥铺子也不是没赊过帐,可到了一定时候,祥老爷子总会自己 将货款送到店里来。」
记得上回他来店头送钱,还一面捧上银两,一面对二少爷哈腰道谢,直到人走了老 远,才没再听见他不时结巴的声音。
「是了,我们不是不催帐,只是得催在时候上,祥老爷子好不容易盼到嫁闺女,我 们等他囊袋宽松些,再收也还来得及。」
「原来如此。」
「懂了就好。收了一整天的帐,肚皮也开始不争气了,找家客栈坐坐!」
出了巷子,他们经常用膳的客栈就在前头,孝春肚皮早嚎叫得紧,带了头就往客栈 门前去。
只是他才刚提了腿要上梯,就给一道从客栈里头飞出来的黑影吓得连退数步。
「死乞丐!好好的剩饭、剩菜不吃,竟敢到我店里来偷东西,真是给天借了胆子! 」
只见客栈掌柜的在门前吆喝。
稍许,街上的人群全似苍蝇见着了粪一样地围了过来,这是这条街上三天两头必然 会上演的戏码,不瞧白不瞧。
下了梯,掌柜那宽大的脚板便毫不留情地往伏在地上的人印去。
「呜……」承受着猛烈的外力,瘦小的乞儿只是细细地呜咽一声,就再没下文。
「王八羔子,以为装死就没事了是不是?啧!像块木头一样,踢得我脚都痛了。还 不快放开东西!」又是一阵猛踢。
乞儿蜷着身子,怀里似乎抱着东西,他那接近皮包骨的四肢,活像四条绳索,全力 缠护住怀中物,彷佛它远比自己的生命来得重要一般。
「该死,你到底放是不放?」
踹得脚酸,掌柜的停下来喘口气,等他气顺点儿了,又抬起脚准备再来一回合。
「掌柜的,这乞儿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你气得吹胡子瞪眼?」有人好奇一问,但关 心的却不是乞儿危险的处境。
说到这个,掌柜的就气,脚下又泄愤了几下,才说了:「你们大伙儿听听看,我在 这街上开了十余年的店,就没碰过这种怪事--这乞儿不乞食,却偷酒喝来着!」
听完,一名小贩讶喊:「什么?你说他偷酒喝?」
「可不是。」
「那这臭乞丐还真该揍,客栈后头明明搁了那么多好吃的他不吃,反倒学人喝起酒 来,真是癞蛤蟆妄想登仙班,该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