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锯就好,要不然你女儿可能也背不动你,对不对,于小姐?"他笑着望住她,却发现她在发呆。
"晓恋,人家在跟你说话。"于金花提醒道。
"喔!"她这才由猜测的迷思里醒来。
他笑。"我想女儿大概是工作太累了,你……从事哪一行?"
下意识,她不大想回答他,因为他眼神里的刺探味道过重。也许是她神经过敏,但从他一开口说话,她不禁就有这种感觉。
"她在一家室内设计公司上班,那个姓徐的老板对她很不错,只是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命当人家的媳妇,刚刚我想问她,她还不好意思说。"然而热心的于金花却泄了她的底,更则滔滔不绝并加油添醋,一贯乡下妇人的无城府。
"妈……"
湛良威盯着她。"是啊,徐老板人不错,他跟我很熟。"
一次的因缘际会,长年制图而罹有职业病肌腱炎的徐承海成了他的病患,人说病患和医生亦师亦友,他们两个谈得来,放下公事便无话不聊。
或许也因为同是单身,时间自由,更有着喜欢健身的相同兴趣,在固定的往来下,至今交情一直不错。
"呵!原来你跟晓恋的老板认识。"于金花显得困窘,毕竟她说的,是她前一分钟才知道的事。
又看了于晓恋一眼,意识到她的不自在,他这才收回了他无形的刺探触角。"于妈妈,我已经通知放射科,你可以过去先照个片子,等照好再过来……"话虽是对着于金花说,但他的余光仍停驻在于晓恋身上。
他一直没想到能再和她相遇,无意间听徐承海提起她名字时,还不以为意的。
晓恋,这个名字虽然与他交集不多,但却稳稳地盘固在他记忆的最颠簸时刻,所以,他始终没将这一号人物忘记,只需偶来的风一吹,覆盖的尘沙扬起,人就也鲜活了。
她,和他拥有着相同的一段记忆……
第三章
季盈,我的她,只在日记里能让我冠上所有词的她。
她有一个哥哥,在认识她三个月后的令天,我才知道。
他,叫做湛良威,在台北读医学院,不放长假几乎很少回南部的家,这也是我很少看见他的原因,印象全由她而来。
人绝顶聪明,却又绝顶死脑筋,这样一个人,便是常常被她挂在嘴边的大哥。
聪明又死脑筋?如果不是解读为"择善固执",那么我便只能将他想像成一个拥有矛盾个性的人,且对他保有高度的好奇。
而这个寒假,我终于如愿见到了他。
良威,人有点深沉,由谈吐,以及他的一举一动不难看出,所以这么形容算是贴切。而仔细观察,更容易在他漂亮的眼睛底下看见一点blue,是种要淡不淡,要浓不浓的压抑色彩……
就我所知,他的年龄不过与我不相上下,只大我近一年,但那份深沉,却是我望尘莫及的。为何说望尘莫及?因为惟有想得更多、看得更远的人才配淬炼出那种超越年龄、智慧的EQ厚度,所以说他深沉,是夸而不是贬。
但,也许今天我看他加此,明天却又不再那么觉得,因为我是一个很容易被眼前状况左右想法、情绪的人。我爱的人快乐,我也跟着快乐,我爱的人悲伤我也跟着悲伤,穷一起穷,困一起困,跌倒受伤我陪着一起掉泪……
这就是我,于晓阳。
凌晨四点,于家二楼后头的大房间依稀透出微量的灯光,坐在制图桌前,于晓恋撑着下巴翻着桌上的红色本子,却不感到累。
自从昨天晚上在医院碰上那个在她记忆里沉寂了六年的大男孩后,不……该说是男人,她的心情就莫名其妙地乱了,甚至辗转反复不得安眠。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要高兴不高兴,要悲痛不悲痛的。高兴遇上了故人,有他和她一同分担记忆中的沉重,却悲痛为何那段记忆要如此地难以回首。
说实在,她和他根本不熟啊,虽然当年他和她一起目睹了亲人伤亡的场面,但是身体里却好似有个闹钟,滴滴答答地催促着记忆回锅,也催促着她对这个人的好奇加重。
于是,她再也躺不住了。离开床后,就像个幽魂开始在黑暗里摸索着一样能解除她好奇的东西--那覆盖在层层旧报纸下的书堆,书堆里晓阳的某本日记。
晓阳的日记,尘封了许多人事物,也尘封了于家的惟一希望。
以前,于家三口可以说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种贫穷得让人想要解脱但却始终困于原地的世界里。
如果不是晓阳时常给母亲鼓励,以优异的表现带给母亲对未来的期望,或许,早在他离去之前的数年前,于家早不成于家了,而在被视为明日希望的他离去之后,她也早受不了那样的愁云惨雾,逃开家、逃开母亲、逃开自己了。
……三个人,是个家,两个人,也是个家,就算只剩一个人……只要他还背负着为其他人活着的意义,为自己活着的意志,那也还是个家。
家,它还何必只取决于人数的多少呢!
呵!曾几何时,晓阳那有点夸张的乐观竟已根植于她的脑中,而她却一点也没发觉。日记里的只字片语,令她不禁微笑感叹。
黯淡的灯光下,于晓恋浏览过那些被自己读过无数遍的随笔,最后终于找到刚刚那一小段关于湛良威这个人的描述。
矛盾个性?不知怎地,通篇里,竟只有这四个字紧紧抓住了她的目光。
搁下有点发黄的日记本,随手自书架间抽出一张废纸,她提笔画呀画,不到一分钟,一对又黑又狭长的凤眼便跃然纸上。
应该是因为他的眼神,所以她今天会耿耿于怀。
六年前的交浅言深,到六年后偶遇时的欲言又止,在和她交望的同时,他该也有着一样的矛盾情绪吧?瞧他的眼神。
真好奇,如果她是这样过了六年,那么他呢?
"晓恋,你没睡,在做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于金花的低嚷,让于晓恋自沉思中抽离。
"我在画图,公司要的。"随口说个她平常熬夜的理由。
因为身体长年不适,及丧子的后遗症,母亲总是习惯性地失眠或早起。
刚刚她应该是瞧见大房间透出微弱灯光,所以才觉奇怪,虽然这已不是她凌晨第一次在房门外徘徊、停步,可却是她第一次出声询问。
门外人没应声。
"妈你又睡不着了是不是?昨天医生给的药不是吃了,没效吗?"回过头盯着门板,等着门外人下一个动作。
轻咳之后,于金花这才说:"药有效啦!脚不会痛,我只是好像听到一点声音,所以爬起来看看,不过绕了一下,好像没怎样。"
这理由算是正常的了,于晓恋嘘了口气。
想起晓阳刚走的几年,妈妈几乎是天天的凌晨或深夜都留连在一楼和二楼之间,隔天甚至还会对她宣称见到晓阳回来,或听见有人喃喃自语的声音。
"可能是后面阳台猫在乱叫……还是我吵到你了?"她轻手轻脚,应该不至于。
"应该不是,你继续画,我回房间去了。"想想,应该是她吵到她。
"妈!"不觉,她喊。
"什么事?"门外的人还未走开。
"嗯……我画完就睡了,没有事,你不用担心。"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多此一句,也不确定门外长久徘徊来去的人是不是就是希望得来这一个答案,但,起码她隐约知道这一问一答的简单对流,至少让关系密切却感情离疏的两人,有了某程度的情绪释怀。
该是这样吧?又发呆了几分钟,这才关了桌灯,摸上床,转身面对房间另一端,那张空了许久的床铺。
妈妈说她又听到声音了?晓阳,真是你回来了吗?如果是,就留下来睡个觉,等天亮再走吧,晚安……
"呵……"打了个呵欠,重复着六年来未曾间断过的习惯。
跟着她翻过身,闭上眼,只剩身后一帘斜射进房的水银灯光,映着桌面上溜出日记本外的K金项链,闪烁着盈盈细光。
* * *
而等于晓恋再张开眼,已迫近上班时间。
八点多,妈妈居然没叫她,一定是因为她晚睡的关系,怕吵到她,所以任由她睡死。原本不被关心会觉怆怆然,但现在"太被关心"居然也会受宠若惊。
踢掉薄被,正准备来场快速战,却听到一阵电话铃响,而才响了一声,就被早就下楼的母亲接起。
一会儿。"晓恋,你男朋友打来的电话--"不知是不是心情太好,于金花拉开嗓子的叫嚷足以吓到邻居了。
男朋友?聆进这陌生的名词,愣了下,急急忙忙接起电话。"喂,我是晓恋,是你吗?"
"哈哈哈--"怎知话筒对边竟传来劈头一串笑,虽然声音哑哑的,但是徐承海没错。
怪了,今天是不是什么好日子,要不然怎么好像所有人都像打了亢奋剂一样。
"哈……咳咳咳!"笑声后,接着又是一串激烈的咳嗽声,未久,等咳意平静。"不是我是谁?早安,我的情人。"
"别听我妈开玩笑。"正式交往一年多来,她并未让任何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包括她的母亲。
而且如果让他知道她母亲对他的身世、背景更有兴趣,他可能就笑不出来了。
"开玩笑?你妈没开玩笑。"他是她的男朋友没错,而且这个名词让他觉得自己比较年轻。
停顿了会儿。"喔。"轻应一声。
"就这样?好冷淡。"电话彼端,他正拿着冰袋敷额头。
"没有,我刚睡醒,所以声音没精神。"她揉着眼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袋略微浮肿。
"其实我在想,让其他人知道我们的事,好像也没差别,包括你妈。"
"真的?"眼睛突然一睁,镜子里,她的眼袋好像因此缩小些,她伸出手指按了按。
他想化暗为明了?要是如此,公司一定会有人说长道短,何况他还是老板,而她只是个小小助理,虽然依她的个性没什么好在乎。
"唔……我是认真的。"因为冰袋上沁着水珠,他的手没拿稳,一不小心让袋子滑掉地上,因为他弯腰捡冰袋,所以话筒中传来的声音显得模糊、不肯定。
"喔,我没怀疑你。"不管他此时的语气如何地不肯定,她倒觉得这将会替他俩的关系带来一股助力,至少她自己这么认为。等待着他的下文。
然而当他坐好之后,紧跟而来的却是一阵闷咳。"咳,喉咙真难受,嗯……我打电话来是想告诉你,今天我……"
他居然给跳过去了?等待中的于晓恋心情倏时低落。
接下来,她的耳朵里便只听到一些模糊的人声,他不停说着一些工作上的问题,好像彻底忘了前一秒提过的事,而她充其量也只是机械般地回应。
等挂上电话,她终于无力地软躺上床,仰着脸瞪住天花板,脑袋有点空白。他们到底算不算是一对恋人呢?她总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但她确实还是对他有着感觉的呀。
拿起一旁的镜子,她又照,并取笑刚才自己的错觉,她的眼袋始终存在,并不会因为他一句话、她一个睁大眼睛的举动而消失。
"呆。"吐了口气,这才爬起来整装准备按照刚才徐承海"交代"的去"工作"。
而到了公司,于晓恋依照他电话里说的,进了他的办公室里拿出一些资料,跟着又步出大楼,搭了公车往市郊的某高级住宅区。
叮咚!
三十五分钟后,她按下了指定客户住处的门铃,那是一栋颇有质感的透天别墅,外门到内门间,左右各有一块小花圃,宜人得不得了。
只是想也晓得,一分货一分钱,固然它不位在地价特高的市中心。
"您好,请问……"出来应门的是一位有头卷卷灰短发的驼背妇人。
她显然不是屋子的主人,虽学设计,但也攻行销,对人事物,于晓恋皆有着精准的嗅觉。
"您好,我是春流设计的于晓恋,和屋主约了今天看屋。"递出名片。
"喔,是设计室的小姐。"妇人笑盈盈地开了门,迎进客人,但等她背过身带路时,却又忽然回过头。"小姐?"
"对,我是个小姐没错。"今天她是穿了衬衫、长裤且留了个半长不短的发,但性别应该是无庸置疑的。
听了,笑弯眼眉。"抱歉,我不是怀疑您的性别,何况您长得这么漂亮呵!是先生交代今天会过来的是个先生,而不是小姐。"
她自然晓得,只是和老人家说笑。"呵!谢谢你,是这样的,今天我们大胡子老板请假,所以由我代他过来,真是抱歉。"
徐承海早上的那通电话,就是要人代他班的,听他浓浓的鼻音,好像感冒得不轻。
"原来是这样,那请跟我进来。"妇人仍是笑着回答,只是眼神中多了一抹趣味,该是因为她对徐承海的称呼吧。进入宽敞的室内,于晓恋有效率地将眼前的摆设装潢看过一遍,不禁,她有了个疑问,因为就一般人的居家,这房子的条件该算非常舒适的了。
"大婶,请问一下,这栋房子的屋主是不是原来的屋主?"这个case是由徐承海自己接下的,日前没听他提起,所以她也不太清楚状况,了解仅止于屋子的设计要委托他们中度修缮。
端来一杯茶和一盘水果,摆上桌。"这栋房子是先生刚买来的,还没满半年。"
果然!
将随手带过来的资料摊上桌,她不拘小节地叉起盘里的水果塞进嘴,顿时水果熟甜的味道溢满齿颊,她忍不住赞道:"真甜,好吃!"
"真的!呵呵……这是我一大早到市场去买的,很甜就多吃一点。"
不知道什么原因,妇人的反应竟可用兴高采烈来形容,是这屋子里的人甚少这么夸赞人吗?忍不住,她猜。
嘴巴好不容易合拢,妇人这才想到重点。"对了,从刚刚就一直忘了说,我们先生现在人还在医院,所以您可能要等一下。"
"医院?"
"先生是个医生。"
医生? 间,于晓恋的脑中出现一个影像,而后影像逐渐和这个突来的名词融合为一。
哈!怎会在这个时候想到那个日记里才会出现的人,真蠢!她暗骂一下。而也正当她骂着自己的时候,楼上忽然传来一声物体坠落声响。
她抬头望向楼梯处,声音沉沉的,有点像是人摔到地板上的声音。
"对……对不起,先生应该快进来了,您自己在这里等一下,我到楼上去看看。"前一秒还眉开眼笑的妇人,转眼变得脸色沉重,她慌慌张张交代完,人立即往楼上奔去,抛下一头雾水的于晓恋,嘴里咬着水果。
这个家,好像有点神秘喔!不由地,她又天马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