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恋?很少听他叫她的名字,在公司他总喊她小妹子。"喔,我相信你,我从来就没怀疑过你。"
"是吗?"
"嗯。"
听了,他给了她一个心不在焉的笑容。"好吧,你不是要早点回去带你母亲到医院吗!已经下班了,要去快去吧。"这些麻烦案子,可要让他忙到深夜了。
又站了一会儿,这才回答:"那我走了。还有,我觉得上一次'德胜'让我们参考的那一批防水板,也有栗树、山胡桃的仿古系列,贴起来效果漂亮,还有实木板没有的特殊功能,价钱也不错,可以参考。"这些是建议,而等她转过身往门边去,她又轻轻补上一句:"另外……我不喜欢桃红色,因为我的皮肤不够白。"
搓着胡髭,想着,半晌后喃喃自语:"防水板?可是原木和仿木差别还是很大,如果要用,还得先问过意见……这个我会考虑,你快走吧,明天早点来。"
沉首蓝图,将她的建议慎重考虑,如果真的无法可行,这个倒不失为一个不错的替代方案。
而静了一会儿,徐承海再抬起头。"小妹子……"
目光回了只剩自己的偌大办公室一圈,不觉,他叹了一口气。唉,就算他不服老,却也很难跟得上她的速度,老男人到底该怎么爱人?撑住下巴,深思。
只是反复考量十几分钟之后,他仍旧是给了自己一个答案,虽然他曾有过一次婚姻失败的纪录,但那不代表他就不懂疼她、爱她,年轻一点的他也许会腻着她,拿浓烈的情爱将她绑在身边,但现在的他,却看清一点,那就是如果想让你所爱的人幸福,便是累积自己的物质条件,虽然浪漫是爱情的兴奋剂,但这些现实层面却是爱情得以存活的维生素啊。
不由地,他想起他们在一起的过程,那还真算"自然而然"。
两年前,他在一次代课的机会惊艳于仍是学生却拥有专业潜力的她,而在她毕业之际,更出乎意料地毛遂自荐,所以他自然就将她延揽到自己的公司。
之后,融洽、一气呵成、如虎添翼、永乳交融!他就只找得这些词来形容他俩在工作方面的感觉。
如果他是燃烧中的材火,那么她就是助燃的氧。只要和她在一起,他的创作力就更觉无尽,只要和她同处,有时,他还几乎要以为自己只是个二十开外的小毛头,连工作都有干劲到连自己都无法置信。
渐渐,因为朝夕相处,他也悄悄喜欢上她那种年轻、不造作的美。也许因为她是个直来直往且相当有自己想法的人,又或许是两人的味道相近的缘故,某一天,她竟先他一步开口要求想与他交往,而既然如此,他当然不可能放过这机会了。
于是,他们便成为关系不对外公布,公私分明的那一种办公室恋人,且保有上下属的关系。
不过说实在,论谈情的方式,他们是少了一般情人的黏腻,因为他认为相爱的人不一定需要天天腻在一起,只是……她会不会接受这样的观点,他似乎还没空问,但所幸他另有计划。
对住设计图上的曲直线发呆,等回过神时,他自抽屉拿出一本真皮封套的杂记本,并带着笑容地在上头添了一些东西。
* * *
五月份的南台湾--有时连夕阳也会晒人。于晓恋跨出上班的商业大楼,走进犹带高温的金黄的光线中,搭上最符合经济效益的公车,转进那住了二十几年的旧社区。
到站,她徒步走进社区,一如往常。
这附近,属于旧式的公职人员眷区,所以特别规画过,范围虽然不大,但小小的巷道都整理得很干净,还有成排扶疏的大王椰子供应夏日奢侈的凉荫。
小巷底的一间二楼透天厝,虽然是几十年的半老屋,但却是她那外遇的公务员爸爸留给她们母子的惟一有价值的东西。
还算有良心吧!他养"外婆"--外面的老婆,却没将她们给踢走。
在晓阳离去后的第二年,家里辗转得知那抛妻弃子多年的男人,妈妈的第二任丈夫,也得了台湾十大死因前几名的肝癌离世。
当时,她只见母亲似笑非笑,连素来习惯的唠叨、抱怨,也顿时沉寂,而是夜,竟成家里自晓阳走后,最安静的一个夜晚。
也许是所谓的逝者已矣吧!被怨着的人,死后怨他也无用。那么,生前一直被疼爱着的呢?
于晓恋挑开斑驳的红漆铁门上用来将其拢合的铁丝圈,进了门。
"咳咳!现在才回来,不是说有哪个医生很厉害,要带我去门诊吗?等一下还要坐车,那么远,一定会来不及,要是你哥哥,就不会每次都这样慢慢吞吞。唉--那一天他要是没去载你,也许……"习惯性的抱怨,止于一声长叹。
生前被疼爱着的,他的好,应该会被以某种方式时时记忆着,比如在平常的对话中五句夹三句。
于晓恋已习以为常。"公司有点事情,所以没有办法早下班。"
于金花自藤椅上站了起来,关节酸痛的老毛病让她的行动有点吃力,她往后面厨房慢慢走去,等整个背影即将消失在她家窄小的走道,这才听到一句:
"先吃饭吧!"
愣了一下。"我先洗澡再吃饭,很快。"丢下皮包,拿了换洗的衣服,于晓恋进了浴室。
在浴室里,纵使水声不曾间断,她仍能听见厨房里传来叨叨的说话声。
有时,她忍不住想,如果她不在家,妈妈会不会也像现在一样这么多话?以前做粗工,导致她身体一堆大小毛病,而后来的丧子,更令她身心耗弱无法再出门工作,现在的她几乎是足不出户,而一些亲戚朋友更在晓阳走后的那一段时间,被他们借钱借到每个都练成了"隐身术"……
到眼前,除了偶尔回去的娘家,妈妈好像很少能有说话的对象。或许,自己就是那个能让她吐出最多字的人。
一个自小身体不好、功课差、脾气倔到打断好几枝藤条且从来不讨她喜欢的女儿,是她目前惟一能"聊天"的对象?这……虽然是变相地拥有了母亲的注意,可最起码她还不嫌弃她呵!
对着花洒淋下的热水,于晓恋微微张开的嘴,不觉盛住了满满的暖意。
* * *
吃完饭,于晓恋带着母亲来到市区一家私人但却有健保合作的小型医院,由于徐承海的推荐,她得知这里有一名刚从北部大型医院转过来的医师,在行外科及疼痛科。
"好多人,这个医师可能还不错。"于金花东张西望,深信往人多的地方走就不会错。
"应该吧。"瞄了一眼挂号单上的医师名,感到这个名字有些……似曾相识。
先不论这题外话,对徐承海的可信度,她是绝对不质疑,不过没试过的人事物,她仍旧存着该有的怀疑,虽然这里求诊的病患还真是不少。
盯着看诊室外的灯号,那跳动极慢的数字,使她不禁推想轮到她们时,会不会已是三更半夜。
无聊之余,她拿出背包里的日记本,随便翻着。
"晓恋……"原本看着前方让人打发时间用的电视的于金花,忽然开口。
"嗯?"有点意外,因为以往陪母亲看病,她们大多各发各的呆的。
"你说你在哪里上班?"嘴里问着,但眼睛仍看着电视荧幕。
"一家室内设计工作室。"目光锁住日记本上的小字。
"室内设计……是做什么的?"
更添意外,意外母亲竟好奇她的工作内容。以前不论她上学、打工,只要在一定时间内回家,她就绝对不会有过多的兴趣。"就是帮别人把房子弄得更漂亮。"
简单讲,就是这样,说得太多太深,连小学都没上过的母亲也不见得会懂。
"工作会很忙吗?"
望住身旁五十余岁的母亲,想了一下,今天她的心情似乎特别好,这……算是关心她吗?
等不到她的回应,于是于金花偏头,见她在看她,于是又立即将视线转回电视上。"我只是想问,你每天这么早上班,那么晚回家,都做什么去了。"
朝九晚五应该不算太早或太晚,虽然她有时会提早出门或自动加班。妈妈……是不是一个人在家寂寞了?
"工作还好,有时候让我们设计房子的客人多,所以就要忙晚一点。"
"你们的老板是男的吗?"
"老板?"
"有个男的三不五时会打电话到家里找你,那个声音沙沙的,他家里应该很有钱……"转过头,见于晓恋眼睛瞠得大大,于是她又将头立刻别开。"没……没事。"
她是怕问太多,她会生气是吗?想着,而后抿抿唇,她回应:
"对,那个声音沙沙的就是我们公司的老板,他叫徐承海,我以前还在学校的时候就到他那里打工了,他人很好,打电话到家里是因为有些工作上的东西他得问我。"不想透露丁点关系地说着。
"那……有钱吗?"这个话题让她兴致勃勃。
望了母亲一眼,无所谓道:"他……家里的环境是不错,不过他现在拥有的并不靠他家得来,是他自己努力来的。"
徐承海,能力很强的一个男人,虽然脾气略微急躁,但任人有方,待人处世更有他的一套。
在海外留学时虽然是靠家里支持,但学成归国后的一切,包括现在他名下的一家设计公司和家具店则都是他自己辛苦的成果,这……该也算是半个白手起家吧!
但母亲至今仍不晓得,以前为了养家甚至后来晓阳的丧葬费累积的债务,光凭她目前一个人的薪水是完全不够定时清偿的,有时还得向人周转,尤其是他。
所以,她常常说他雇用她就像养了一只食量过大的米虫,动辄预支薪水,实在不值得,可他却总以"培养人才得付出代价"的理由,好冲淡她的人情债量。呵,想来他这算体贴也算冷淡,因为他从不会提及他们之间的感情关系。
想着徐承海,她不禁有些莫名感受,虽然他们在一起是出于自然,但……这究竟算不算一种恋爱关系呢?好矛盾。
"这样听起来,他的条件好像很不错,电话里人又很有礼貌,还会跟我聊天。这样好了,如果有时间,你带他来让我看看。"唇边的两条法令纹因笑意而突显。
听了,只淡淡说:"妈,他是我老板。"
"老板才好。"心中暗拨算盘,如果能够嫁一个有钱的丈夫,以后的生活就不会跟她以前一样苦了,至少她是这么认为。
"妈……"
"于金花,哪一位是于金花小姐?"
从门诊室里探出头的跟诊助理,一声呼唤,断了于晓恋的解释机会,她没料到近年来母女说过最多话的一次,竟是这么好气又好笑。
"我,我是于金花,不过我不是小姐,是欧巴桑。"于金花噙着笑,似乎开心极了,先前因酸痛而每天皱结的眉头,也因而舒展,她走进看诊室。
于金花缓慢却较平常愉快的步伐,让跟在她后头的于晓恋打消了继续解释的念头。
如果这样能替她的生活带来一些排遣效果,那……就让她继续盘算好了,毕竟人快乐的时候有限,而且这也无碍于现状。
看诊室内,除了那一名正忙着整理病历的跟诊助理外,就只有一名医师。他正背对着门口将上一名病患的资料敲进电脑里,答答的敲打频率流泻在斗室里,有点让人心安的感觉。
医师,白袍下包里着神秘的一个行业,成与败全靠他一颗脑袋,和病患的一张嘴。医术、医德好,名字过咸水,亦不夸张,但除此之外,名声远播会不会还有其它原因?会不会只因为他长得好看,他传销手法高竿,病患就一个接着一个上门呢?
呵!这该纯属她设计人天马行空的幻想吧,因为这门专业根本不该套上商业色彩。
盯着医生宽阔好看的背影,于晓恋无聊地想着,并等待他转身,解开她心里用来打发时间的疑问。
"于妈妈第一次来?"
只是当一道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自他口中传出,于晓恋不禁愣住,那声调真是特殊,特殊到让她的记忆蠢动。
不知不觉,一道模糊的人影在她脑海里浮现,但还不足以想起在哪儿听过见过。
"对啊,我女儿的男朋友说这里的医师很厉害,所以带我来看看。"
男朋友?没想到她母亲倒比她还确定,于晓恋拧了下眉头。
"这样啊!您哪里不舒服!我帮您看看。"终于转过身来,男人的视线先在病人指着的膝盖处探了一下,跟着才往站着的于晓恋望去。
而当两双眼睛相遇的一刹那,就仿佛有着相同的神采,它们先是睁大且变亮了一些,并在停留数秒后,便又若无其事地互别了开去。
是他!记忆和现实交织,于晓恋终于记了起来。
"女儿和妈妈长得很像。"鹰勾鼻下的薄唇微扬,像在笑,又似只是职业表情,无情绪可言。
"是吗?呵呵!"于金花笑了,为了一句像夸赞又不像夸赞的话。
男人开始检查病人的膝盖,按着韧带处。"以前是不是受伤过?"
"受伤是没有啦!可是我以前帮人做水泥的,要扛很重爬鹰架。"脸上因医师的触诊而变换着细微的表情。
"现在还做吗?"
"没有,都待在家里……可是没出去做工,怎么这膝盖还是酸成这样?"
"没出去工作……"听完,他像在推敲什么,接着才又说:"于妈妈这个可能是骨关节炎,下雨还是天气冷一点,膝盖或手肘都会胀痛,有时候太累、情绪太激动、发烧感冒都会有症状,有点像风湿,可是并不是风湿。你下楼梯时,膝盖会没力对不对?"检查着其他关节处。
"对呀!对呀!医生你真厉害,我以前去让人家看,都说贴膏药就会好,哪知道贴了还是酸痛。"
"于妈妈听我的话,以后不要贴成分不清楚的药膏,看这里,你的皮肤都贴出过敏了。"手指过敏处,他眼中虽看着病患,但余光却始终停留在几步外的人身上。
"医生,我这毛病会不会医不好啊?要是连睡觉都痛成那样,干脆把脚锯掉算了。"
一句话,虽然是于金花平常的习惯抱怨,但今天换了个地方、对象,倒像撒娇,病患对医师的。
"相信我,锯脚的痛会比现在的酸痛还痛,那于妈妈还要不要锯?"听来像恐吓,却温温的。
就在这时,于晓恋发现,他的唇角根本是天生上扬,不笑也像在笑,令人抓摸不清他实际的情绪。这样的人,应该是怎样的一种个性呢?真令人畏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