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姨妈根本多虑了,这样个性的她,哪可能想不开,还要他当保母,更是多余!情绪不佳时,找个管道让她泄泄气,就也拨云见日了。
柔中带刚,驯服中见泼辣,环境愈是困难,她的韧性就愈是增强,就像物竞天择,最后被留下来的其中一支,可能就是她这种能够自我解嘲的人。
嗯……只不过,防御心若能因人而异,或许会更好。摸着嘴角仍微肿的地方,他不自觉盘算着郝俊文对他态度“友善”一点的机率。
“叩叩!”
说人人到,不按门铃单敲两声门的,只有楼上的她。她说那鸟铃都叫哑了,所以她不虐待它。
“找我吗?”开了门,手臂杵上门边,刚刚的笑意还残留在他不修边幅的脸上,看得门外的郝俊女心头毛毛。
那种笑意在她看来,叫做皮笑肉不笑,肯定刚做完什么亏心事。
“我不找你,找谁?这里还住别人吗?”
“别人?”瞧她嫌恶的脸他突然有捉弄的欲望。“我这里当然还住着别人,只是流动率大,你要是好奇,我可以列个清单给你。”
“没兴趣。”泼冷水,是杜绝被人开玩笑的最好方法。
“啧啧!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没幽默感。”他好像开始习惯她“暂时”的敌意,伪装自己,是避免再受伤的良方。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嘴巴很毒?”下意识,她的目光飘过他的下巴,其实,他要是将那碍眼的胡渣修一修,应该会让人“顺眼”点的。
“再毒也毒不过妇人心。”他知她正瞧着他的嘴,所以刻意摸摸还肿着的唇角。
自知理亏,但就是不想让他在口头上得逞。“你……话少说一点会消肿的比较决。”
看她战斗力颇强,他宽慰地一笑。“是你来敲我的门,要不然我的嘴巴刚刚还休息的正爽快。”手摸着裤袋,掏出烟盒、打火机,他又席席地叼上一支烟。“说吧!什么事?不是好事我不帮。”
“咳!”他才一燃烟,郝俊女就咳了起来,原本她就是来向他借药的,昨天淋了一场雨,她现在正发烧,头脑浑沌。
见她猛吞口水想消减咳意,他自动将烟熄了。
“谢……谢谢。”她又吞了口口水。“你有没有感冒成药,我想先跟你借,如果没有,我自己去买。”
屋里,不知哪个钟响了报时声,现在是十一点整,晚上。
下意识皱眉,手一下子摸上她的额头,有点烫。“……也不早说,现在出门太晚了,便利商店在三条街外,二十四小时的药局也在另外一区,我看我还是带你到医院挂急诊好了。”
他转头就想进门拿车钥匙,但郝俊女却因他的热心与殷勤而感到不自在。
“不……不用了!现在时间太晚,不太方便,你……还是先找找屋子里有没有药,我先吃,明天早上再请半天假去看病。”
回头盯着她。思忖她现在还在完全抗拒期,任何异性的示好,对她而言都犹如洪水猛兽……
也罢!在恋爱场上受过重创的人总是这样,不就像她一样,另一种则是如同行尸走肉,心头空虚,甚至对异性来者不拒。她的症状起码好过后者,因为……他就曾经当过第二种。
“你坚持,我也不勉强。”他走进门,而郝俊女则打算在门外等,但一会儿意听他叫了。“喂!想吃药的人是你、不帮忙找?”
“我?”对不对呀?屋子是他的,里面的蚂蚁蚊子长在哪里也只有他知道,要她帮忙找?真是怪人!
不过,人要是颓废如此,里头的猪窝大概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以前国中上生物课的心得,要知道某种物种的长相如何来,且看它栖启地可得知一二。
不消想,里面一定是凌乱不……
“?”可是才走近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彻底翻案了。
这屋子明显是受宠的,因为那儿一角一隅都是花了心思、点子堆砌出来的。它不算华丽,却很有人性,一看就晓得住了会很舒适。
颜色舒爽、装设简单的艺术陶板墙,是室内不感潮湿的原因;紧贴天花板的顶灯,是屋内明亮无死角的照明来源;屋角堆高的灰色水泥砖上,摆着两只玻璃瓶,从瓶中攀爬出来的藤类翠绿植物,是空间里最富生气的点缀;客厅和房间的隔阂不是那道木门,而是由门框上垂下来的,有点像报废牛仔裤裁成的布条帘;还有房间里,隐约看得见的一张深蓝色低床和电脑桌……
“Madam!Pleasedonotjudgeamanbyhislooks,thankyou。”
同美男从房间走出来,脸上椰榆的表情与他嘴巴里抑扬顿挫的客气话完全不搭,他肯定听到她那一声“”,也知道她做了以貌取人的蠢事。
或许,他早知道她会以貌取人,所以才要她进来帮忙找药,印证“事实胜于雄辩”、“眼见为凭”这两句箴言。
“咳!”试图以咳嗽掩饰尴尬。“你家……倒是挺干净的。”眼睛溜呀溜,又溜回那独一无二的牛仔裤布帘上。
突然,她有了新发现。
她发现这个男人除了”表里不一”之外,还“公”“私”分明。因为客厅是用来招待客人的,所以布置得很舒适;而充当工作室的房间才是他的世界,要进去得由他“胯下”过,里头他是老大。
“虽然算不上称赞,但是还可以勉强接受。”他走进厨房,出来时手上多了杯白开水。“剩下这一颗,不知道有没有过期,拿去吃吧!”
前有过期泡面的经验,她知道他又跟她开玩笑,接过手,她不迟疑就和水吞下了药锭。
“谢谢。”将杯子递还给他。
她信任他!他有点惊讶,也有点……高兴。“你不怕我在水里下毒?”
“怕什么?吃死了,你被关而已。”一副不以为然。这个人关心不溢于言表,善良不长在脸上的特性,她已经感受到。“那我……先回去了。”
他看着她,点头。
“喂!”只是当她走到门口,他又像不太放心地喊:“你……没事了吧?”
脚下停住,她的心间隐隐流过一道温热,她知道他指得是什么,是昨天她所遇上的事,只是他不知道想侵犯她的是曾经和她极亲密的人。
如果他晓得,不知道反应会是怎样?
而这个世界上,有三种人会关心陌生人——一是无聊,二是八卦,三是鸡婆。
与其说他鸡婆,倒不如说他这个人虽然有张阎罗脸,却有颗热心肠,是不是真关心,她看得出来的。
而她也谢谢他昨天的牺牲,那扎扎实实的一巴掌,整整让她愧疚了一天一夜,也让她忘了该胡思乱想。
然而当她正想开口回应时,尚美男房里却传来电话铃声。
以以为她不想回答,他只好自圆:“我只是想确定,明天这里不会挤满警察、记者。”这家伙!她才刚对他稍微改观,他又来乌鸦嘴!郝俊女回头一睹,但后面的人却已经溜了。
“喂,电脑工作室……是你。”
他走进房间接电话,讲电话的声调,是她没听过的低柔。
该是他的她吧?不知怎么地,心头怅怅然。
☆ ☆ ☆
听见外头门被关起来的声音,尚美男知道郝俊女已经回楼上去了。
“我听到关门的声音,你那里有谁在吗?”电话彼端的女人,耳朵很尖,或许说她已经习惯他地方的每种声响,所以一动一静,她几乎都能透过话筒分辨。
“刚刚有,现在没有。”在人体工学设计的椅子上坐下,他又开始玩他的滑鼠。
“女的?”
停下手边的动作、他意外她的关心。自从各过各的以后,通电话的目的都是为了替她纾解苦闷,为他延续惯性,而今天……反常。
“你对她有好感?”她又问。
“为什么这么说?”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因为你现在的语气比以往都轻松,和我说电话,你总是很平静。”或许该说冷淡。
虽然当初提分手、不顾他感觉说走就走的是她,要求不当情人当朋友的也是她,而他还愿意当她的垃圾筒,她似乎就该偷笑。但今天的他,听来确实不同。
“我是心情不错。”没否认也没承认,他坦率表达刚才的情绪。刚开始,郝俊女不过是他帮他姨妈“照顾”的新房客,但现在,她却是他无聊日子的趣味来源。
那感觉,就好像他是旷男而她是怨女,虽然彼此的旷与怨毫不相干,却可以从偶尔的短兵相接,获得对感情失望的释然。
这种替补作用,和从同性之间得来的纯安慰,是绝然不同的!
“那恭喜你。”话里带酸,虽然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吃醋,难道是因为他曾经是那么爱她,而今他又因另一个女人而打开心方吗?
她不确定,但心头的彷徨却是肯定的。
“你今天有事?”他指得不是那些让人心烦的蒜皮小事。
不觉,她苦笑。“每次都瞒不过你,你可以当我肚子里的蛔虫了。”
他没继续追问,因为他不想破坏当个旁观者的身分和他等着她自己说。
安静了一秒。“哈!要你当我肚子里的蛔虫,可能也没地方装,因为我的身体里还有个家伙。”也许是天气太寒,她的笑话冷飕飕。
家伙?“他答应了?”
答应?何其艰涩的两个字,要那男人负责,对她来说根本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求人不如求己。“我要这个小孩,即使他不要,我也要将他生下来。”
还在肚子里可以耍赖,生下来她就不信他不心软!
隔着线路,尚美男可以听出她的不平、她的怨尤。
“一直以来,我做的决定似乎都只是为他,他高兴我就做,他不高兴我就做……或许我可以迁就这种自古以来就被人墨守着的规条,但惟独我肚子里的这一块肉,我不会再依他了!”
“你想当单亲妈妈?”
“怎么,连你也怀疑我的能力?”近似歇斯底里地反问。
“没所谓怀疑,我只是担心你肚里的小孩,他的未来不会是快乐的。”这一点,他何以这么笃定?因为他自己就是个非婚生子。
纵使此一时彼一时,且情况微有差异,但同理可证。
二十七年前,他年仅十六的母亲在乡下和同村的有妇之夫生下了他。
由于当时民风纯朴,未婚妈妈承受的异样眼光更胜于今,在不能忍之下,他满周岁时,他母亲就丢下他,另寻未来去了。
现在的大姨妈,是大了他母亲十余岁的亲姐姐,她的名字就填在他身分证上的双亲栏,背负着他母亲应负的责任。
在他进入中学后,大概是心理压力,那将他视如己出的大姨妈认为他有知道自己身世的权利,于是便告诉了他,那出于善意隐瞒的一个童年真相。
刚开始,他无措,再过来,他不平,不平为何同侪皆有父有母,为何他偏就要出生在一个不能完整的家庭?虽然父母都仍在世上,但是却有形同无呀!
或许是年少气盛,这些让当时的他视为污点的身世,无形中迫他走向自暴自弃。
他曾经经历过逃学、跷课、一再转学的日子,记过和留级如同家常便饭,有一度还夸张到差点被退学,若不是他姨妈四处奔走找人恳求校方,他到最后根本不可能有机会留校察看,甚至连延毕的机会都很小。
若说他现在拥有安定,该都是他大姨妈给的。有她才有他,有乐天、热心的她,才有今天不再将背景当借口来
逃避现实的他。
他能在命运的歧路愈走愈偏之前做回自己,是他至今的最大好运。
“不会快乐?”她失落,因为她认同他话里的一部分,但骨子里的倔却还是迫使她忍不住反驳:“如果他真的不要这个孩子,而我……而我在未来的某一天真的没办法再一个人养这个孩子,顶多再找个男人就也解决了。”
负气的话未出口,她就已经开始后悔有这个想法;等字句吐了出去,她更是开始瞧不起自己。
要那个男人,刚开始是为了他的优渥经济,但渐渐,她却发现自己愈陷愈深。
早在和他一起之前,他就已经言明自己已经有了对象,未来和他结婚的绝不是她;但为了赌一口气,为了证明她的魅力,她仍是孤注一掷……
人不信邪死得比较快,但她却偏偏彻底不信邪。夜路走多迟早一天碰上鬼,可她却宁愿走惯走的夜路,即使已经与鬼同行。
若真要归咎谁,那就归咎于她的反传统,她的反骨吧!
“你爱他,对不对?”
直到尚美男一矢中的;话筒对方的人才被迫面对她一直无法肯定的事实。只是她却叹,叹了解她的竟不是她孩子的父亲,现在她爱着的那个男人。
这是命运故意的捉弄吗?还是对她不信邪的惩罚?
心头悸动,却拉不下面子,她佯装不在意:“我爱他呵?没想到你居然会这么说,可见那几年的相处,你对我的了解仍然不够,难怪……”
“难怪你会每每伤了自己。”她低语,像在叹气。
“什么?”
“你和我一样,并不了解自己,所以才会将自己伤得遍体鳞伤。”耳边传来雨滴打在窗框上的声音,他抬头看向外面。
窗外有着孤独的路灯一盏,昏黄的光线下,是寒夜里错落而下的雨丝。
“还记得一次无聊的圣诞夜,我们做过的一件无聊事。”他提。
她嘴边哼笑,没回应。
他继续说:“那一次我们做了杂志里的一个性向测验,题目是:‘你(妳)的她(他),是属于如何爱人的人?’你……还记得我们两个分别测出来的答案吗?”
其实答案早在嘴边,但却经过了好几秒的沉默,她才飘渺地说出来:“我们两个答案是一样的,书上说,你(妳)的她(他)是个能为爱牺牲一切,甚至自己生命的人。看完、我们还异口同声笑说,这是什么狗屁答案,一点都不准!生命是无价的耶!为了你(妳)而牺牲?!”
听完,尚美男轻笑:“你没忘记嘛!”
“因为答案实在呆,所以记得特别牢。”她椰榆。“不过这么无聊的事,你还提它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想说,这个答案并不是全错,错只错在当时我们爱着的,并非就是那个能让彼此付出生命的那个人。”
答案没错,错只错在他们当时爱的,并非就是那个能让彼此付出生命的那个人。
当时的不是,那么现在的呢?她会肯为那个男人丢了性命吗?她真的已经爱到不可退的地步了吗?
尚美男的话,简洁却寓意深远地传进她的耳里,今原本让雨淋得发抖的她,更觉冬意沁人。
路灯下,她抬眼眺向头顶那在上楼高的窗口,想像里头的人是不是也像她现在一样,感触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