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为什么他一直不醒?」程步云的母亲坐在病床边望着这个最疼爱的小儿子,已经第七天了,依然昏迷不醒。
「妈,医生说他脑部只是轻微挫伤,脑震荡也不严重……可是这种小地方的医生,你又能指望他医术有多好?前几天是怕脑震荡不能移动,现在好了,既然没有问题,我们赶快把小弟送回台北治疗。」程步云的大哥说。
程太太转念一想,「也对,也省得那狐狸精一直妄想要来看步云,你们记住千万不能让她进来,」
「我们都知道。那好,玉芹,你快去帮小弟办出院手续。」
程步云的大哥立刻转身吩咐他的妻子去办。
「看吧,都怪你们,我早跟你们说步云是真的给那狐狸精迷上了,结果你们全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现在好了,人成了这个样子,这可怎么办才好……」程太太指着程步云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哭道。
放下了手边的工作,全在这头等病房里排排坐的几个人,被指责的均是一脸无奈。最后还是程步云的大哥开了口,「妈,你别操心了,等回到台北我们给他请最好的医生,到时候看医生怎么说,再做打算。」
「最好是没事,否则我怎么跟你爸交待……」
「没事的,步云从小就运气很好的,这次也一定不会有事的。」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下午阿荣带了消息到渔市场给阿雪,程步云回台北了。
几天以来,阿雪像行尸走肉一样的在工作,她还是每天照常到市场上班。但连工读生阿聪都可以看得出来她根本心不在焉。她对自己感到生气,如果程步云始终没有醒过来,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大家都容忍着她的反常,阿财、阿福伯分担了她的大部分工作,她几次想强打精神面对,但她发现自己长时间建筑起来的坚强堤防已经决堤了,她一直隐忍不发的情绪突然间也变得无法控制。
而更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不再完整,她的心里出现了一个缺口,那是一个只有程步云才能补得起来的缺口。一直到秦天阳来跟她递了辞呈。
「你要辞职?为什么?」阿雪大吃一惊。
「我考上大学了……」
「真的,恭喜你!」阿雪有些尴尬的想起他们当时的约定,「最近一下子发生大多事情了,我一直忘记要问你考试结果。」
「没关系,我真的很感谢你们长时间的照顾,福伯、雄哥……还有你都对我很好,可是我考上的是台北的学校,我很想在黄记待下来,可是快开学了,我实在没有办法……也不想放弃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秦天阳看若阿雪为难的说。
「别傻了,你千万不要这样想,你花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和精神才考上的。一定要去念,绝对不要为了一时的情绪,更不要为了黄记就轻易放弃,黄记随时可以回来,但大学生活可是只有一次。」
阿雪认真的说。
「对了,你手边的钱够吗?学费加上在台北的生活费,这些都不是小数目。」阿雪接着说。
「我在黄记工作这些时候,一直都有存钱,生活没有问题,等到功课上轨道以后,我会再找个工作的,」
「我知道你自尊心很强,不随便接受人家的帮助,不过,如果你有任何困难,千万不要不好意思找我。」
秦天阳点了点头,露出了真诚爽朗的笑容。阿雪被他的喜悦所感染,她和他相视一笑。
「你知道吗?这是乌贼出事以来,你第一次笑,」
「是吗?」阿雪止住了笑,「你知道,我一直有很深的罪恶感,那天一上车我看到你和程步云,我就想叫你们下车,可是出于私心,我认为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个帮手,所以我没有做出正确的判断,才会计程步云出事。」
「那是乌贼自己不应该轻易冒险的,根本不关你的事,你又何必自责。」
阿雪挥了挥手,「算了,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我出去了,我可以上班到月底,不过你得快点找人了。」
秦天阳走到了门口,阿雪又叫住了他,「其实我没有忘了我跟你的约定。」
秦天阳倚着门只是看着她,并不答腔,他不想在这个时候逼她。
「你很好心的不提,我可不能就这样装做没这回事。」
「你是说,关于我要求跟你交往的事?」秦天阳小心翼翼的道。
「没错,你改变心意了吗?」
「当然没有,只是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还为这种事来烦你。」秦天阳急忙说。
「我很认真的考虑过了,如果程步云一直不醒来,于情于理我都没办法答应你,但是如果他醒了,你那时候还没有改变心意的话……我愿意跟你交往。」
一个月了,秦天阳发现自己居然颇能适应大学生活,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小房间,不敢学人家逃课,比谁都还要用功读书,系上的篮球队看到他几次体育课上的表现和挺拔的身材,想找他大队,但都被他推掉了;他在上课念书的时间之外,还兼了一个工作,替楼下的瓦斯店搬瓦斯,累虽累,但薪水比快餐店高许多,他要读书还要养活自己,那来的时间参加球队练习,况且背心一穿,他身上的刺青就泄了底。
他打定主意,不提过去,他不是想要刻意隐瞒,而是他已经受够了被当做异类的奇怪眼神,能有像黄记那样宽容的环境毕竟是少数。秦天阳比同班的同学大了好几岁,再加上本就俊帅的外表和之前的那番历练,使他在同学中显得相当突出,也正因为秦天阳的成熟、沉默和神秘,使得有不少女同学纷纷主动对他示好。秦天阳对自己的受欢迎感到很茫然。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和这群情窦初开,但总是主动大方围着他团团转的小女孩周旋,他对大家都客客气气,但还是不多话,更不会主动邀的;班上同样青涩的男孩子,一个个羡慕他的好运,但见他待人依旧很诚恳,也不夸耀自大,久而久之便也能接受他得天独厚的事实。
后来秦天阳从班上男同学的口中知道自己的绰号叫神秘王子,而且还声名远播到了校外,是系上有名的系草,他简直啼笑皆非,这些人如果知道了他的前科,还会这样抬举他吗?
秦天阳找了一个没课又没排工作的垦期六下午,到程家去看了程步云,他的皮肤少不在海边的曝晒而没有以前黑了,头发也长长了一些,他希望不至于被程步云的母亲认出来。
程家的菲佣带他穿过了豪华而宽广的花园,这栋屋子大得不象话,静悄悄的没什么人气。据程步云他妈说,程步云自受伤以来,程家将他送往美国、英国各地有名的医生看过,但还是没有人能解释他的无故昏迷,他在五天前才被接回家,他母亲说到心酸处还是忍不住要掉泪。秦天阳在电话那头,尴尬地沉默着,还是他妈妈自己把眼泪收了,说是有人愿意来看看他,跟他说说话也好,还欢迎他常到家里来坐坐。
菲佣带他到程步云房门口就告退了,秦天阳穿过偌大的房间,走到程步云光线充足的床边,他的床上洒满了金光,床边坐着全天候看护,她一见秦天阳就站了起来,「我先出去了,如果有什么状况,记得马上叫我。」
秦天阳就在看护原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他仔细的观察了程步云,除了比以前瘦些,他的表情看来就像睡着了一样的平静,他的皮肤泛着红润的光泽,一点也不像是个失去意识的人!
「乌贼,我来看你了。」秦天阳轻声说道。
只有程步云均匀的呼吸声回答他。
「这大概会是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第一次我说的话会比你多……」秦天阳开始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他生平第一次这么自说自话了半天,程步云却依然一点响应也没有。
「我啰哩啰嗦说了这么大半天,再贪睡的人也要破我吵醒……」他盯着程步云看了足足三分钟。
「唉,你怎么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秦天阳长长地叹了口此后,秦天阳只要一有空就到程家去和程步云说话,期间不免碰到过程太太好几次,而他母亲不知是心不在焉,或是在黄记时根本没注意过他,所以不但没有认出他,还对秦天阳客客气气的,拉着他的手说上一阵子的话,谈程步云的种种,还叫他有空要常来家里坐坐。秦天阳在黄记时候所认识的程太太是个势利的老妖婆,但现在他看到的程太太,只是一个最平凡不过的伤心母亲。
秦天阳开始固定写信给阿雪,向她报告程步云的状况。而阿雪亦回信让他知道,自己已经重拾了精神,开始在渔港推广鱼群生态保育的活动,一开始大家对于一个渔市场的老板要来推广这个活动,都觉得有些不以为然,然而阿雪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一切,她请生态专家来渔港里演讲,办各种保育活动。
一开始的阻力当然很大,但阿公和黄记的人都完全支持她,渐渐的,现在也开始收到一些成效。
第十章
程步云像是又回到了母体里,他被一片漆黑但令人感觉温暖干静的水域包围着,他优游自在的漂浮在这片太虚中,没有梦,没有思考,没有喜怒哀乐的情都纠缠,没有恐惧、没有纷争,安全又舒适,但最近他每隔一阵子就会听到一阵絮叨的声音,不时地吵他,他很痛恨这个可恶但熟悉的声音,程步云想要起来叫他停止,但却始终发不出声音。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持续不断的,紧接着他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力伴随着那个声音,蜂拥而上,要将他从永恒黑暗的太虚中抽离出来,他不停地抗拒着,但那股压力却愈来愈来愈大……愈来愈强……,他想要置之不理,但那个讨人厌的声音也愈来愈清晰,就像在他耳边一样,不停地增强……增强……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程步云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不要再吵了,」他终于喊出声音来了。
秦天阳震惊地看着他,他的嘴巴张开,正说到一半的话,消音似的戛然而止。
「小秦?」程步云眨了几下眼睛,极其缓慢的,用手肘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秦天阳依然吃惊地望着他,说不出半句话。
程步云看了一下四周。」这里是我家!你怎么会在我家?」他的声音又干又涩,他很奇怪自己躺在床上,而秦天阳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他。
「……你……你不记得了吗?」
「肚子好饿,有没有东西吃?」
秦天阳将方纔菲佣端来招待他的果汁放在程步云面前,眼光没有片刻离开过他,只见程步云三两下就把果汁喝光了。他动手拿起床头边的玻璃水壶,咕嘟咕嘟的开始灌起开水来,秦天阳只见他仰着头不停地喝水,喉结一上一下地鼓动着,生命力明显可见,他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而且看来并没有需要叫看护进来。
许久之后,程步云终于停止了喝水的动作。
「你记不记得我?」
「当然记得,秦天阳啊!我又没丧失记忆。」
「你记得所有的事?」
「我记得台风来了,我们一起去港口救一艘翻了的船。」
「然后呢?」秦天阳简直像在考试一样的追问他。
「然后,我替那个什么里长的,下去救他儿子阿荣罗!」程步云一口气说完,「那小子应该没事了吧?」
「他没事了。」
「那太好了!」程步云开心的说。
「你可就不怎么好了。」
「怎么不好,我不是好好的在家里睡觉……」程步云忽然停了下来,他狐疑的望着四周,忽然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了。
「我为什么不在宿舍里?我为什么回家了?这是什么?」他一把握住了点滴架,惊讶地看着床边的便盆、氧气桶等医疗用品。
「你知道你这一觉醒了多久?」
「二十个小时?一整天?」程步云知道自已很奇怪,也感觉到自己睡了很久,他心想一整天这样够夸张了吧!
「试试看乘以六十吧!」
「你在开玩笑。」程步云的脸部表情忽然冻结了。
「你看像吗?」秦天阳一脸严肃。
程步云迷茫地看着他,又看看四周。秦天阳将他昏迷之复的事,一一说给他听,程步云简直无法相信这一切真的发生在自已身上,简直像戏剧情节一样的荒诞。
「我为什么会昏迷?」
秦天阳指了指他额际上已经愈合的伤口,「也许是因为那个,不过医生说可能性不太,这世上唯一知道的人是你自己。」
「我不记得,我连自已伤口怎么来的都不记得了,真怪!」
「缝了五针,应该不至于造成昏迷,你也没有因为溺水而脑部缺氧的现象,所有的医生都查不出怎么回事,也无法解释。现在你又奇迹似的好了,看来必定是很有医学研究的价值。」
「谢了!我才不想当白老鼠。」程步云摸了一下下巴,发现自已满脸的胡渣,「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是不是很恐怖?」
「还好吧!不过……」秦天阳找了一面镜子给他:「你破相了,美男子!」
程步云不怎么仔细地看了一下镜子,「这样也好,省得老是被人说我长得太漂亮,一个男人老是被人这么说,象话吗?」
秦天阳想了好一会,他慢吞吞的说,「科学都无法解释你的昏迷,该不会是你自己不想清醒的吧!」
「我不想起来?你来躺在这里一、两个月试试看,现在全身发麻,关节酸痛!」
「也许是你的潜意识不想要起来,省得又要面对阿雪和你妈,两边摆不平。」
程步云陷入了沉思,他停滞了许久才道:「……我不知道。」
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是真的故意把心智关闭起来,让自已和外界隔绝。
「这是你逃避问题的一贯方法吗?」秦天阳企图轻松下来;他用了打趣的语气。
「我只希望它不会变成习惯。」程步云问道。
两人不禁相视大笑,而且愈笑愈开心,一发不可收抬,好不容易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程步云定定的看着秦天阳,「你说阿雪答应你,如果我清醒了,她就和你在一起,但是如果我没醒来,她就会一直等下去?」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来吵你了吧!」
程步云干笑不两声。
秦天阳深吸了一口气,「我希望我们是站在同样的立场下让阿雪来选择,我不想要她有一点点勉强,或是退而求其次的感觉。」
「相信我,我们两个放在一起的时候,你绝不会是个其次。」
「我也希望不是,所以我怎么样也要把你吵醒,公平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