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着山间小径走,冬日清冷的早晨呵气成雾,周遭大片梅林在前日一场初雪的诱发下,现在都开出朵朵雪白的花瓣,映衬着枝头积压的雪晶,看来更是清幽出尘,恍似天境。
“幽姿不入少年场,无语自凄凉。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他一边散步,一边吟咏诵梅的词句。“江头月底,新诗旧梦,孤恨清香。任是春风不管,也曾先识东皇。”
转过小径一弯,又是不同的景色。梅林到此尽头,取而代之的是陡峻的峭壁和山脚下粼光闪耀的璇中湖。
这璇中湖也算是一奇吧,明明冬意渐隆,它却似完全不受影响,明丽的水波依旧融融。
苏旻淞正敞开心灵欣赏着眼前美景,但不远处一道站在悬崖边的身影却引起他的注意。
怎么站得离崖边那么近呢?
他才这么想着,那人却突然眼看就要往那断壁之下跳去。
苏旻淞顿时大惊失色,这下还管得了什么三七二十一,连喊都来不及,箭步向前伸长手臂一把将就要掉下去的人给拖了回来。
“你做什么?不要做傻事啊!”他惊讶大喊。
“不要管我,你让我死,放开我、放开我──”那人哭喊着挣扎,清脆的声音入了苏旻淞的耳,才让他惊觉原来对方是位女性。
“姑娘,有事慢慢说,你不要冲动寻死啊!”苏旻淞手紧拉着一点也不敢松,可嘴上已试着好言相劝。
“住口,你不要来妨碍我,我好不容易逮着机会除害,你不要来妨碍我!”那女孩挣扎得更厉害了,苏旻淞几乎要拉不住,可他又怎能眼睁睁看一条生命在他面前消逝呢?
她激烈的狂乱挣扎让他没有办法,只好顾不得君子风度,将双臂充当铁圈,紧紧将那姑娘的身躯箍在自己怀中。
苏旻淞虽是文士,但也不属于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之流,被他这么钳制着,就算再强烈的寻死之念也不得动弹。那女孩不停挣扎着,但力道却一次比一次减弱。
苏旻淞也不敢轻易松手,深怕一不注意,这姑娘又要往崖下跳了。
“放开我、放开我……”那女孩在一次又一次的挣脱末果,力气逐渐耗尽,她涕泗纵横地要求着,连声音都那么虚弱。
苏旻淞谨慎地观察着,直到确定她是当真虚脱了没有力气,才敢稍稍松开。但他一放手,那女孩立刻腿软地摔倒地面。苏旻淞又是大惊,赶紧伸手扶起她。
“姑娘!姑娘!”他摇着她,但她却一点回应都无,看来是已经昏过去了。
苏旻淞这下可真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谁晓得散个步也会惹上这等麻烦事呢?可是又不能放着不管……
他想来想去,最后又以叹息做结。
唉,好事做到底,救人又岂能救一半呢?
这姑娘素昧平生,连名字都不知道,更遑论知道她住哪里了。还是先将她带回山庄安歇吧。
他无奈地摇摇头,正准备将那姑娘横身抱起,那覆住女孩容颜的乌黑秀发却因这动作而散开,披露出来的是一张世间少见的美丽脸庞。
幽姿不入少年场,无语自凄凉……不知怎地,所有咏梅的诗句都在一瞬间涌上心头,他望着那张紧闭着双眸的苍白娇颜,竟然感觉眼前绽放的是一朵又一朵的晶莹雪梅。
苏旻淞不由得一愣,但更让他怔愣的是她触手如冰的体温。怎么会这么冷?!若不是她身上干爽的衣物犹在,他几乎要以为她已经落湖了。
可是再多的惊愕和疑问都不容他在此刻多想,那姑娘的体温仿佛还有下降的趋势,再下去只怕有性命之忧了!
这让他宛如燃眉之急般地拔腿就跑,深恐再延误个一时半刻,到时就真不劳她再去跳湖了。
当他抱着一名姑娘仓皇地冲进湖光山庄时,甘泉都被他吓傻了。
“少爷?!”他急忙向前,想探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苏旻淞现在哪里还有心情慢条斯理地解说,也不知怎地,手中的体温竟以惊人的速度持续下降中,好歹他已经救了她,可不想到头来还是一具死在手中的尸体呀!
“别说这么多了。快!去把附近所有的大夫都叫来!”他一边丢下交代,一连抱着女孩快步往山庄后院走去。
“喔,是,我这就去!”甘泉愣了一下后才反应得过来。
苏旻淞一脚踢开绿漪小筑的大门,将那位姑娘好生安置在柔软的床榻上。
她的脸色比刚刚看来都更苍白了,牙关还像耐不住刺骨极寒似地不停打颤。
苏旻淞不禁心急如焚,不仅把身边能盖的锦被全堆到她身上,还把屋内所有可寻的火炉全拿了出来。
“少爷……”甘泉吩咐完跑腿的下人后便跟上绿漪小筑一瞧究竟,没想到迎面而来的是忙得满头大汗的苏旻淞。
只见他还努力地想生火,甘泉不禁赶紧迎上要接过他手中的工作。
“少爷,这我来就好了。”
“嗯。”苏旻淞也不执着,点点头便放开火棍让他接手。他关心的只有重要的事。“怎么样?大夫请来了没?”
“已经派人去请了,可能还要几刻钟。”
“这么久?!”苏旻淞简直快要抓狂,但又有什么办法,谁教当年为图清幽,把湖光山庄盖在这么僻静的地方。
他狠啧了声,着急地步向床前,探视那位美丽姑娘的情况。
“呜……”她痛苦地呻吟着,纤细的身躯仿佛在忍耐承受着什么天大的痛楚而蜷曲颤抖,苏旻淞觉得整颗心都紧揪起来,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姑娘,你不会有事的。”他不禁抓住她的手,低声向她鼓励,仿佛想给她力量,帮助她撑过这一次难关。
可是她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依旧于梦中呻吟哭喊:“不要……不要救我……娘……这是造孽……造孽啊……”
造孽?苏旻淞完全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可是她说不要救她,这却是绝对不可能的。
“姑娘,你不要放弃希望,大夫马上就来了,你马上就会好的。”他倾身向前,对她柔声安慰。
他不知道她究竟感觉到了没有,但他希望她能振作一点,握着她的手不禁更紧了些。
甘泉把所有火炉都生好了,走到他们身后,在见到她时不由得赞叹。
“少爷,这姑娘是谁啊?老夫长这么大岁数,却也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孩!”他忍不住好奇地问。
“你──”苏旻淞瞪大眼睛,满心焦躁地怒斥:“有工夫在这边说有的没的,还不赶紧到外面看看大夫来了没有!”
“是!”甘泉怎么也没想到少爷竟会发这么大脾气,吓得跳起来,再也不敢耽误,慌张走到屋外。
苏旻淞的眼光又回到那位姑娘的脸上,虽然这实在不是个好时机,但他真的无法反驳甘泉──她确实好美。
微微卷翘的长睫如扇,柔顺地服贴在眼睑之上,弯弯的黛眉宛似远山,今人想起傍晚时彩霞下的璇州山脉,那么她的眼眸应该也会像璇中湖一般波光邻邻,闪闪动人吧。
一滴珠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从她煞白如雪的唇瓣中逸出的,又是同样的微弱请求:“求求你……你就让我走了吧……不要再救我了……”
苏旻淞的眉头一紧,心头一痛。
是什么样的际遇让一个美丽如斯的女孩毫无生机:心心念念地只想寻死呢?
可是这未免太过消极了,就算有悲有愁,这人间还有其他更多值得人赞赏的事物呀!她还这么地年轻,怎么可以没见识过这些东西就先死心了呢?
苏旻淞不明白这是股怎样的热流竟如此沸腾地在心底流动,但他的脑海中只明明白白地浮上一个再清晰不过的念头:不,他会救她。而且绝不半途而废,当她再度离开湖光山庄时,也要看到走出扇大门的将是个符合她年龄的快乐女孩!
第二章
大夫终于来了,而且在诊治过她之后,开下了许多大同小异的方子,所用的药材大多都是燥热退寒的药性。
苏旻淞皱眉看着那些药方,心里还是放心不下。
“你们确定这样就可以了?”
大夫们个个面有难色,彼此暗地推托了一会儿后,终于有个人敢开口说出实话。“苏公子,我就和您老实说了吧。这只是暂时的处置,治标不治本的。”
“那你们为何不开些能治本的方子?我不是说过了,不管多名贵的药材,钱不是问题!”苏旻淞气得想拍桌子。
“不是我们不想开,实在是我们也不懂啊!”另一名大夫也跟着答话,脸上的羞愧简直与先前的那位如出一辙。“我行医这么多年,从没诊过这样的脉象。她的血气沉郁滞动,脉搏缓慢虚弱,显然是五脏六腑都受了严重的损害。”
“怎么会这样?”苏旻淞大吃一惊,从她外表看不出病得这么严重啊!
“刚刚我们讨论了一会儿,都认为在她体内四处流窜着一股锐利的寒气,就是这股寒气作祟,才会顺着经脉运行一连伤了她这么多器脏。”最先回答的大夫接续说道,一边说还一边叹气连连。“这寒气如果不除,所有的方子都是治标,只能暂时续命而已。”
“你们难道不能想办法除了她体内这股寒气吗?”苏旻淞急得提出建议。
“如果能的话,我们也不会在这里束手无策了。”众大夫都频频地哀声叹气。
这岂不就代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了?
苏旻淞的面色铁青,竟是怎样都无法接受这样的想法。
“不!我不相信!”他遽然猛摇头,“不可能没有办法的!不管要花多少钱、付任何代价我都愿意,难道你们真的没有人知道该怎么救她吗?”
大夫们个个面面相觑,没人敢说话。
苏旻淞不禁更加把劲,对他们语之以利。“只要能救得了她的人,我苏旻淞以嘉靖公府的名誉保证,无论是什么样的要求,我绝对二话不说全力帮你们办到!”
嘉靖公府可是圣上最宠爱的苏贤妃的娘家,在朝中更是圣上最宠信的亲臣,以权势地位而论,几乎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得到嘉靖公世子亲口的保证,无非等于拿到了免死金牌一般好用。
重利诱惑之下,众大夫无不跃耀欲试。但苦于医术的困乏,他们想破脑袋苦思了好半晌之后,却只有单单一人终于开口,语声却还是那样的不确定。
“其实……想救她好像还有个方法……”
“真的?!”苏旻淞立即惊喜交加地问:“是什么办法?”
“听说有种药材的名字叫做火龙胆,是天下圣物,可祛尽一切寒毒……”
“真有这种药,不管花多少钱我也要拿来!”苏旻淞迫不及待地说道。
“苏公子,您先别高兴太早。”大夫叹了口气,如果只有那么简单,他们也不会束手无策了。“虽说有火龙胆,但也只是听说,从没人看过,也不知要上哪儿找。况且就算真的得到了,恐怕也是没用。”
“怎么会没用呢?你们刚刚不是说祛尽寒毒就好了吗?”苏旻淞已经怏急死了,听这些大夫迂回的说话方式简直是种煎熬。
“火龙胆型如石,性也如石。光是磨成粉末入药还是不够,除非有适当的药引,否则无法发挥药性,服了等于白服。”
“那药引又是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大夫老实地摇头。
那么说来说去,不全还是成了空谈了吗?苏旻淞愣在当场,有种哑口无言的感觉。
大夫们也没办法,他们最大的能力也仅限于此了。看苏公子的脸色那样难看,重赏八成是想都别想了。众大夫纷纷赶紧收拾药箱,想赶紧溜走,这些贵族个个脾气变幻莫测,要是待会儿他恼恨起来,把所有愤怒都发泄到他们身上来就不好了。
“苏公子,我们的能力仅限于此,请恕我们无能为力,先告辞了。”他们齐声说道,然后一个一个都脚底抹油,溜得比风还快。
苏旻淞看着他们逃走,却也没心情去阻止他们。
难道这是天开的玩笑吗?好不容易有方法能救她,但一切却在云深不知处,有等于没有。
“少爷,现在该怎么办?”等送光大夫后,甘泉忧心地凑上来问。
苏旻淞摇摇头,心下也是一片茫然。
“不管怎么说,先照那些大夫的方子去煎药吧。哪怕是治标也好,先稳住她的病情再说。”
经过一番折腾,已经进入傍晚了。她雪白无瑕的美丽脸庞在烛火的掩映下,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绝丽风情。
但若这美丽注定不能长久,岂不是令人唏嘘喟叹的遗憾吗?他站在她的床边,一双俊眸深深地凝定在方才大夫好不容易用针让她平静下来的睡颜。
她一声嘤咛,彷怫还有什么痛苦地翻了个身,那额际的青丝落在她光滑的雪颊上,苏旻淞直觉爱怜地伸手为她拈起顺贴颊边。
适才心中的茫然已经渐渐退去,他再次作好了决定。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低声说道。
“少爷?!”甘泉正要离去之前惊讶地听到这句话。“您怎么这么说?”
“怎么?我不能这么说吗?”苏旻淞回眸,在眼瞳中炮褶闪耀的不是倒映的烛光,而是比那烛火更强烈千百倍的决心。
“刚才大夫们也都说了,要救这位姑娘几乎比登天还难。您和她素昧平生,何必自找麻烦上身呢?”甘泉急得跳脚。何况少爷并非闲人,京城里不知还有多少要紧事等待他去做呢!
“话不是这么说。”苏旻淞摇头,等视线回到她姣美面容时,他面上漾开的是一片坚定不移的笑意。“我只听说过,只要还有一线希望,都不应该轻易放弃。”
血的味道太浓了,那扑鼻而来的浓重腥味让她受不了,沉沉压着她的胸坎,几度要呕吐出来。
娘,不要再这样下去了,求你……
可是她不听她的,排山倒海的血液朝她漫天淹来,她无法抑制泪眼模糊,却整个人只能沉入陷落在那汪汪的黏腻深洋之中。
她想得救,又不想得救。
为什么世界上会出现她这个人?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这样不就好了吗……
她万念俱灰地想着,泪水又渗出紧闭的眼缝,沾湿了那不知已干过几次的枕头。
为什么又要哭?苏旻淞整夜看着她,已经数不清她流了多少泪了。
她的眉头仿佛锁着千年不化的愁郁,纵然娇美如花的面容也因此蒙上了一层灰雾。他的心头因她而抽痛,有生以来从没接触过这种深切的哀愁。
看她的年龄,应该没比萧湘大多少,但萧湘是朵灿阳底下爱笑的春花,她却是不知尘封了多久后才被启箱阅读的一首漾满哀愁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