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真可能会有如此硬气的汉子吗?
年轻人眯起细长双眸,想用狠狠的逼视让对方屈服,但是过了不久,他便知道自己失策了。
长者不仅一点都不退缩,反而更加坚持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是那么样的坦荡,年轻人根本毋需探索便可看见那熊熊燃烧在长者眼中的赤胆忠心。
年轻人被震慑住了。他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强烈的一腔赤诚,持着剑的手竟情不自禁地颤抖了起来。
他被他的骨气和正气凛然给折服了!年轻人在一瞬间便直觉地知道。他忌惮地望着威最站起的长者。
这是头一次,他竟对一个人产生这种近乎敬畏的心情!
长者深深地望了年轻人一眼,眼神中蕴藏了莫名的惋惜。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表示,只是刚毅而义无反顾地往门口迈步走去。
“站……站住!”年轻人的眼光随着他转,在长者一足已跨出门槛时,他那僵硬的舌头终于恢复了作用。“你……你要去哪里?”
“年轻人,你这话问得可笑。”虽说可笑,但长者脸上却一点笑意也没有。“我不知道便罢,现下我既然知道了,身为人臣,自当尽臣子的本分,我要即刻上京向圣上禀报此事。”
“你……”年轻人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不准去!”
他疾声斥喝,但不知为何,力量竟如此薄弱。
“我一定得去。”相对的,长者的话语是那样有力,每一字每一句都铿锵有力地向年轻人砸来。“御景王谋反是天地不容的事,只要是任何有良知的人,都应制止他。”
长者坚定地说完,立刻再启步伐。他搋紧怀中准备呈交圣上的密函,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片刻也不愿耽误。
但他才转身,颈间一阵冰凉的感觉却硬生生止住了他的脚步。
“站住。我叫你不许去。”
年轻人在转瞬之间便飞身到了长者身后,散着青磷寒气的剑锋抵在长者的颈侧。这次年轻人的威胁,货真价实。
长者斜眼侧望那森凉的剑锋,心中暗自惊诧不已。他镇守边关数十载,武艺好歹在朝内也是数一数二。这年轻人竟能在毫无预警的状态下,威胁到他的性命……了不得,确实了不得!
“年轻人,我瞧你武艺卓绝,本性也并不坏。你何苦跟着御景王为非作歹?我劝你还是快快改邪归正,回归正道,别再为虎作伥了吧!”
他是爱才惜才,不舍得这样一个太好青年往不归路上行去。
为虎作伥……年轻人微微一震。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是在为恶造孽,但是……改邪归正说来又是何其容易?如果他办得到,现今便不会在这里了!
“废话少说!”年轻人恼羞成怒,“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愿接受御景王的招抚,为御景王尽忠效力?!”
“我也再重申一次,我要尽忠的对象只有一个!”见年轻人不听劝告,长者也动了怒。他怒哼一声,拂袖转头便定。
“站住!”年轻人着急地大吼。他真的不想杀他,但如果他当真准备密报圣上的话……他就真的不杀他也不行了!
长者听若末闻,头也不回,脚步甚至渐行渐快。但是当他走出密谈院落,骏马近在眼前时,他的脚步却突然动不了了。
长者惊讶的眼眸缓缓向下移动,惊见他胸膛上凸出的那柄沾着鲜血的剑锋。
“我……”他才一开口,片片血花便从他唇边汩汩冒出。他想继续前进,但才一迈步,膝盖便再也承受不起他全身的重量。他整个人扑倒在地上,却还不死心地阵手想拉住马缰。
年轻人机警地飞身上前,抢先一步拉起马缰。他紧蹙双眉,满脸尽是阴郁神色。
“我……一定要去禀报圣……”长者不甘心地虎目圆睁,他捏紧了怀中的密函。“上……”他终究声嘶力竭而死。
他死前的眼神像火炬一般深深灼痛了年轻人,望着地上那具死了仍不肯瞑目的尸体,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
年轻人愣了半晌,突然猛烈摇头,他猛地翻上骏马。
“驾!”他快鞭疾驰骏马,让凛冽的夜风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
谁教他是这么的不知好歹,冥顽不灵!是他自己找死的,不是他的错,不是他……
他找尽各种理由替自己开脱,但最终,他只能挫败地闭上眼睛,再也说服不了自己──
不,是他的错!
第一章
宣州城
银翘郡主站在宣州城最热闹的大街上,抬头蹙眉仰望着眼前高耸华丽的建筑。
仪来客栈。
朱红大匾上烫金的字样毫无遗漏地映入她的眼里。
“郡主,就是这儿了。”好不容易终于查出厉公子的落脚处。她身旁的管事流着冷汗、胆战心惊地向她禀报。
“哼,总算你还有点用处。”银翘不耐烦地冷啐了声,再也不理诚惶诚恐的管事,她用力一推他。“滚开,别碍我的路!”
她迫不及待地往客栈内大步踏进,直直奔上二楼客房,在众多的房牌上心急地找到管事口中保证无误的门号。
而随着她与心中痴恋人儿的逐渐逼近,银翘那从离开临安以来便持续发臭的怒容终于开始显露出笑意。
“厉勋!”
银翘一脚踢开客房的木雕大门,当那道她魂牵梦萦的身影落入眼帘时,她忍不住发出欢呼,飞身就要扑进厉勋的怀里。
但是厉勋却不让她得逞,轻轻一个旋身,银翘便扑了个空。而这突如其来的难堪让银翘立刻气得跺脚大叫。
“厉勋!”他搞什么呀?!
“有事吗?”厉勋只是冷冷地回她一句话,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什么有事吗?”他还装傻!银翘因而更加火大,指着他骂:“你为什么要躲开不让我抱?”
他们都已经是未婚夫妻了,他为什么就是不肯和她亲热一点?还胆敢让她这么难堪!
“这可奇怪了,我又为什么不能躲开非得让你抱?”厉勋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俊美似天神般的脸上尽是一片讥讽。
虽然银翘真的很火大,但她只要一见到厉勋那张可以迷尽天下女人的俊脸,便连“生气”这两个字都忘了怎么写了。她痴恋地上前抱住厉勋的手臂,黏腻地贴住他。
“你当然不应该躲开啰。”她的火气在瞬间就消散了,痴迷地道:“厉勋,你难道忘了我们是未婚夫妻吗?我们亲近一点,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嘛。”
银翘亲匿的动作让厉勋立刻恶心地推开她。
“你也别忘了。”他根本不掩饰满面厌恶。“对于这桩婚事我可是从头到尾都没同意过。”
“你不同意也得同意。”银翘闻言,痴迷的美眸立时一凛,抬眼不悦地睨他。“我们的婚事可是我们成郡王府和你们御景王府结盟的象征。你如果悔婚,就是破坏我们的联盟。你承担得起这责任吗?”
此话一出,厉勋表情立刻阴沉得吓人。他狠狠地瞪着银翘,而银翘却也毫不服输,高抬下巴与他僵持对峙。
半晌,银翘毫不退让,反倒是厉勋挫败地狠啐一声。
“去!”他愤恨地将视线转向窗外。
可恶!正是被她给说中了。他的确是承担不起。
虽然他心底并不认同,但父王对皇位的渴望却出乎意料的强烈。从数年前开始,父王便已紧锣密鼓地筹画起一切谋反的计画。而他身为人子,又如何能背叛对他有养育大恩的父王?
在父王威逼之下,他只好摒弃自己的原则,帮助父王,谋夺大业。但他以为他要做的仅是昧着良心帮父王暗杀一些会妨碍他们大计的家伙,却怎会想到竟又冒出了个银翘?
成郡王府虽然爵位不高,但由于成郡王本人天生是贪污纳贿、假公济私的一流好手,在他近几年拚命中饱私囊、扩充兵权的结果,现在的成郡王府可是大宋西北不可小觑的庞大势力。他父王若真要谋夺帝位,成郡王是不能不拉拢的。
偏生成郡王膝下最宠爱的掌上明珠──银翘这花痴不知在哪个官宴上对他一见钟情,竟向成郡王死赖活磨地要求联姻。他父王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良机,于此,也就决定了他的命运。
他很讨厌银翘,从第一眼起就没改变过。她的出现只是让他加倍地认清自己在父王心中的地位,而这可悲的现实让他怎么可能对银翘产生一丝一毫的好感?
可他偏偏绝不能撇开她,不为什么,只因为这一切全是这世上他唯一无法违抗的人──他父王的命令。
“唉──”他不由得深深长叹,为着心中深沉的无奈。
银翘却痴迷地望着他的背影。啊,他果真连背影都这么样的好看!她真是愈来愈佩服自己的眼光了。
果然,当初硬要爹帮她攀亲的决定没有作错!瞧瞧,她现在只要一想起,眼前这个世间少见的美男子不久的未来就将专属于她一人,她心中的满足和喜悦就都快胀裂她的胸膛了。
她悄悄地靠近厉勋,将粉颊轻轻贴上厉勋宽阔的后背。
“厉勋,你别生气嘛。”她娇声细气地向厉勋撒娇。“你仔细想想,和我成亲也没那么不好啊!我知道你嫌我脾气不好,可是人家会对全天下的人凶,就单单不会对你生气。人家都这么委曲求全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嘛!”银翘真搞不懂,全天下她只对他百依百顺,可他怎么就是不领情?
不管她如何曲意迎合,厉勋都只觉得恶心。但尽管如此,他也不闪避了。此次回京,父王一再对他耳提面命,千叮万嘱地便是要他好好应付银翘。
他只有紧蹙着眉头,强迫自己忍耐银翘的拥抱。
这次厉勋没推开她,银翘不禁窃喜在心,但一张嘴却仍忍不住地唠叨。
“厉勋,我们都好久没见面了,你知不知道我都快想死你了。宣州究竟有什么好的,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这跑?如果我没来宣州找你,你是不是打算永远不来见我了?啊?”
是又怎样?厉勋在心中回答。但是他问出口的却是另一件重要的事。
“你怎知我在宣州?”他蹙眉开口。
他两次来宣州,都是秘密进行,此次他连父王都没禀报。那么银翘的消息又是从何而来?甚至──她还查出了他的落脚处!
“我们是夫妻,妻子当然应该知道丈夫的行踪啦。”银翘理直气壮地回应,想必她将派人监视厉勋的举动视作了理所当然。
但厉勋显然不这样想,他脸色倏地阴沉,回头震怒地望着她。
“你派人调查我?!”他口气危险地质问,紧握着拳头,难掩愠怒。
“不,我只是关心你。”银翘摆摆手指,毫无悔意地指正他。而她傲慢至极的语气也终于无可挽回地彻底激怒了他。
“可恶!”厉勋火大地伸手用力往身边窗棂捶去,一声巨响过后,那窗棂立刻毁了。
“呀!”银翘被他吓了一大跳,花容失色地惊斥:“厉勋,你干什么呀你?!”
“银翘,你想当我的妻子,是不是?”厉勋冰寒地开口,冷瞪银翘的眸中闪耀着凛冽的寒光。
“是……是啊。”银翘有点被他吓到了,不禁吞了口口水。
“既然如此,出嫁从夫,我有几点规则希望你能够遵循。可以吗?”他眯起双眸,冷冷地瞪她。
“当……当然!”银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厉勋刚刚说什么?他终于愿意承认她是他的妻子了?!
“那好。”厉勋点点头,开始述说他的规矩。“第一,我做的事,希望你不要干涉,更不要没事找事。”尤其像些调查他的无聊事!
“但我们是夫妻啊!我怎能不知道你──”
“银翘。”
厉勋隐含威胁的警告制住了银翘的抗议。她咬着下唇半晌,终究心不甘情不愿地屈服。
“好……好嘛!我听你的就是了。”
“第二,大业未成,我可能经常无法顾及你寂寞与否。这点我希望你可以谅解。”
“我……我谅解就是了。”又是一个困难的决定。但是为了能成为厉勋的妻子,这点小事……她认了!
“很好。”厉勋满意地点点头。“至于这第三点嘛……”
“第三点是什么?”银翘已准备好洗耳恭听。
“至于这第三点……”厉勋缓缓说道,一缕恶意的思绪浮现脑际,随即在他唇畔绽开一抹邪恶的笑意。他突然伸手用力地将银翘从他身边拔开,遥睨着她,不怀好意地冷笑。“最后,我希望,若不幸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最好离我愈远愈好!”
他冷笑地说完,马上从坏了一半的窗棂跳了出去,一跃下了二楼,再也不屑看她一眼。
银翘一时搞不清楚状况,愣在当场。然而当厉勋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窗外时,她终于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银翘俏脸渐渐煞白,身子也抖得有如风中残叶。
他──竟然敢耍她?!
银翘气得奔向他刚跳窗的窗口,朝着他消失的方向大声怒吼:“厉勋,你给我记住!”
好歹出了一口闷气!
厉勋发泄什么似的疾速飞身奔驰,他奔驰了许久,穿过树林,终于在林间一角停下歇息。
他闭上眼睛,听着林间沙沙吹过的阵阵清风。他让风盈满全身,仿佛想藉此涤清自己满身罪孽。
虽然起因是父亲的威逼,但他的手却怎样也无可否认地沾满了血腥。有很多人是不该死的。他十分明白,但总刻意去忘记。
要是不这样,他真不知道该怎样说服自己继续这种泯灭良心的生活。尤其……他苦笑一声,就像他前次来宣州的目的。
宣州守将寒骥将军保疆为国,清廉自持,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他的忠心青天可鉴,是朝中不可多得的好官。
可惜──如他父亲所言,他太不识时务了,不仅拒绝了御景王招揽的要求,甚至还激烈地表示要立即禀报圣上。
他真的不想杀他的,可是一旦父亲造反的意图被公开,那可是抄家灭族的死罪。虽然他早置个人生死于度外,但他还有想保护的母亲和弟弟!
他们什么都不知情,而他又怎能仅因自己一时心软,而让他们遭受牵连?!
所以他只有动手了,即使他事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自厌当中。没想到他竟更因此而犯下了杀手的大忌──忘了彻底善后。
等回到京城后没多久,他们御景王府布在宣州的眼线便火速急传回一个宣州近来盛传的流言。
据说寒骥将军死前留下了一封书简,里面记载了他招来杀身之祸的始末。
他马上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了!那封书简的内容肯定与他父王的谋反有关。如果被公开,那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于是还没来得及禀告父王,他便即刻动身回了宣州。他得找到那封遗书,尽快将之毁尸灭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