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欠身:「奴家见过各位公子,各位公子安好。」没刻意去记那一长串的头衔名 字,反正这些人将来也不会再见了吧?
倒是忍不住多看了那青衣男子,小王爷的老师一眼。只有他一人落座在小王爷身侧 ,那他就是小王爷唯一的老师了?像康成小王爷这种贵族子弟,为表身份尊贵,人品不 凡,多数都是文武双修。这位「老师」不老,看上去未过三十,不比小王爷大多少。他 ……他行吗﹖小王爷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她有点侮辱人的思绪:「多谢温姑娘赏脸前来, 一路辛苦了。」
坐在马车里看看风景发发呆,有什么辛苦的?这位小王爷还真多礼。没奈何温柔只 好礼尚往来,端出被她废弃在脑后多时的那些斯文客套,万分端庄地福了一福:「小王 爷过谦了。能受邀来此为小王爷助兴,是奴家的荣幸。」
「姑娘请坐。」看她坐下了,康成小王爷微微一笑,说道:「月前有幸路过红香院 ,正值群芳宴,因此幸闻被冠为杭州三绝中的两位姑娘弹奏。在下对温姑娘的技艺实在 万分仰慕。」
杭州三绝?她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封号?唔……他说三绝中两个在红香院,那另一个 指的是兰灵了﹖反正不会是封凝香。只是……若是小王爷听过兰灵的曲子,为什么还指 名邀请她?兰灵的乐艺堪称一绝,好过自己很多啊!
这位关少王爷看上去颇为随和,温柔胆子一大就摇了摇头,笑道:「小王爷认错人 了吧﹖」
「呃,此话怎讲?」他微怔。
「小王爷既听得我二人演奏,难道不觉得兰灵兰姑娘的乐上造诣高出奴家许多?」 温柔笑着看他,直言不纬。
呵,眼角望见旁边那位张兄还是陆兄的脸色,眉头微皱,似乎对自己的快言快语极 为不屑。对一个风尘女子,他期望多少大家闺秀的教养呢?再说她也是见风掌舵啊!若 这位小王爷不是随和的人,她也只好把好奇往肚里吞了。
小王爷楞了下,然后笑了:「姑娘过谦了。兰姑娘乐艺堪称一绝,指法已经炉火纯 青,但是……请恕在下冒昧,兰姑娘有些过于拘泥指法,且乐音中总似有淡淡哀思,引 人共呜。反观姑娘指法较为随兴,落落大方。在下游湖纯为聚友散心,所以,请来姑娘 。」
「奴家不敢当。」啊!的确,兰灵弹奏虽然指法严谨,但是乐声有魂,总是会不经 意映出她郁闷的情绪。而她自己呢,散漫随便惯了,常常兴之所致变换节奏和音阶长短 。没想到这些,关宇飞全都听出来了。
这位小王爷,是个懂乐之人啊!这样一来,温柔不由地对那身为人师的楼砂多了点 敬意……不过也只是一点啦!虽然不是欺世盗名之辈,但是康成少王爷的私人老师,怎 么说也有点攀权附贵的味道在,干嘛摆出那一张没表情的冷脸,好象他对这场景有多看 不起似的。
正在心里偷偷、坏心眼地想象楼砂的桌下突然裂开个大映d,她自己脚下感觉一阵 轻晃,是画舫开动了,缓缓掉头朝湖中心去。关宇飞对她微微一笑:「还请姑娘赐乐? 」
「是。」温柔垂首应了声,身后立刻有人递上她的琵琶。既然小王爷图的是轻松怡 神,那么虽然被一些清高之士列为俗曲,「春江花月夜」无疑是十分应景的了。她调了 调弦,弹奏起来。
小王爷关宇飞的乐品极好,除了偶尔和身边的楼砂还有那些公子轻声交谈两句,他 是很认真地在听,在--品乐,好似品酒。就连说话,他都是极轻的。没像红香院里的 那些纨裤子弟吆喝笑闹,当然更没有那种挽袖踩凳,猜拳行令的狂妄样出现。
再看楼砂,每每她擅改节拍他都听出了,常常会略挑剑眉。但是显然的,他颇为欣 赏她的不拘泥。两人目光相交时,他微微一笑,大方地向她举杯微微致意……算是种认 同吧﹖弹到一半往窗外张望了下,远处隐约可见黑幽幽的岛屿。这画舫,看来是往湖心 亭开去了……嗯,是喝茶赏月的好地方。温柔刻意稍稍放缓速度,当画舫在湖心亭畔靠 岸时,她也正好弹完。……呵,运气不错,估算正确。
一放下琵琶,小王爷立刻带头鼓掌,其它人也很给面子的跟着捧场。于是少不了又 是你客气来,我谦虚去;什么「姑娘才艺果然是杭州第一,技冠群芳」啦;「奴家愧不 敢当,微末技艺,有辱公子们清听」啦……拉拉杂杂说了一堆废话。
唉!这位小王爷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只可惜那一大堆的客套规矩,实在让人有点 吃不消。好不容易一群人终于起身,鱼贯地往外走,温柔高兴得差点放声狼啸……唔, 也没那么夸张啦。不过,很迫不及待就是了。一来偏爱湖心亭的景致;二来人说南船北 马,用在她身上并不恰当。她这南人曾试过骑马西去洛阳游玩,去五天回五天全在马背 上,还玩得兴高采烈。反倒是坐船,一遇上浪头大些就会发晕。不至于自毁形象地吐个 满地,但是……从来不太喜欢坐船就是了。
走到船舷边,只见那位姓楼名砂的仁兄手一撑﹔人就凌空飞起,宛若一阵青色狂风 ,旋身落在岸上。啧……爱现的家伙!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认,他那身手又快又轻灵,当 真漂亮至极。
出乎意料的,关宇飞居然也跟进,跳上栏杆纵身跃下。姿势虽不如楼砂来得潇洒, 落地却也是极轻极稳。一个贵族子弟能有这等身手,是少见的了。
「温姑娘?」
「嗯?」转头看见唤住她的王府侍卫,她这才发觉自己刚才目不转睛欣赏的行为叫 做发呆。尤不自觉中,她的脚也已经移到船舷边,连手也搭了上去。就想跟着抄近路, 跳下去现现轻功卖弄一番。
天,她真是疯了!快回魂,快回魂。
装做漫不经心地离开船舷,温柔刻意表演得楚楚可怜,一手扶着额头︰「这船晃得 我有些发晕……」
娇弱的女人果然最能引起大男人泛滥的同情心。那侍从只道她是真的难过在透气, 小心翼翼地扶住她:「姑娘保重。」
「……我没事。」心里对这样骗人有一点点歉意,但还是要将戏演完,她柔顺地配 合侍从的脚步,跟在剩下的那些公子身后,任人家像来时一样又将她搀下去。
湖心亭位于西湖三岛之一上,四面环水,水外环山,不论晴天月夜,景色如虚如幻 ,秀美不在话下。
「掌灯。」
原来王府的仆人早就等候多时,小王爷一声令下,亭中和四面树丛立刻全挂上了精 美绝伦的宫灯。湖心亭中一张红木八仙桌上铺了华丽雅洁的淡绿绣荷桌布,等小王爷等 人分宾主坐下,马上有人端上一壶浓茶,两壶酒、四碟下酒凉菜、四碟甜点、四碟咸点 。
温柔被安排坐在一侧的小圆凳上。「温姑娘就随意唱两曲吧。」小王爷关宇飞如是 说。
呵,这人好说话。略一思索,她选了苏轼的水调歌头、永遇乐,以及秦观的鹊桥仙 ,是娱人,也是自娱。还想喘口气再唱,小王爷抬手阻止了她,命人多摆一套碗筷邀她 同坐。
「姑娘不但乐艺精纯,看来对诗词也涉猎颇广?」小王爷亲自为她倒了杯龙井茶, 感兴趣地问道。
嗯……这位小王爷显然是个君子,不逛花楼,所以才会对她们这些艺妓所受的训练 一无所知。想要当上花魁,琴棋书画,缺一不可。
「要说涉猎颇广,奴家愧不敢当,只是略知一二罢了。」温柔嘴上说得客气,筷下 不停,率先进攻那一盘好看又爽口的水晶糕。没敢告诉小王爷,闲来无事,她连老子、 孙子、墨子、管子等人的典集也差不多读了个全。必竟女人是不应该看那些的,做人还 是收敛点好。
「哦?那姑娘可是才女了。」那群公子中有人发言了,温柔已记不起他是张公子还 是秦公子……是姓张吧?只见他兴致勃勃的,「北宋有才女李清照,写下无数脍人口的 佳句。听说此女平生爱酒,不知姑娘是否有同好?」
她笑了:「古来诗人多豪兴,奴家怎敢相题并论?不过,奴家量不算太浅,可喝上 十来杯而不醉。」
「那好!」这位公子从画舫上喝到现在,显然有几分酒意了,对小王爷笑道,「今 日大家都为尽兴而来,不如就来行个酒令如何﹖」
「这……」小王爷转头问她,「姑娘可会玩﹖」
「会啊。」温柔微笑应道,为自己倒了杯酒。
「小王爷,三思而行。」突然,她的左侧平地刮来一阵阴风,直扫对面的那位公子 ︰「张公子,和青楼女子猜拳行令,成何体统?」
嗯……她是否应该觉得被侮辱?温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位张公子已经拂然不悦 ︰「程公子此言差矣!自古文人墨客亦在饮酒时猜拳行令,难道也是粗卑?」
「饱学之士的雅兴又另当别论。但和青楼女子嬉笑胡闹却有伤风化,不合君子身份 礼节。」
「程世兄……」小王爷皱眉了,显然不悦。
这位程公子的「君子礼节」足可以逼疯圣人!旁若无人地滔滔不绝,把她当成隐形 人?还是认为她本就身份低贱,所以不会觉得受辱?人的忍耐度是有限的!她……生气 了。
温柔忍不住冷冷地发问︰「敢问公子,何谓君子礼节?」
「所谓礼节,」程公子清了清喉咙,引经据典,「礼之理诚深矣,「坚白」「同异 」之察入焉而溺;其理诚大矣,擅作典制……」
哇﹗绝……绝倒!温柔顿时忘了生气,一抬头,刚好看到小王爷一脸错愕,楼砂则 毫不掩饰地翻了个老大的白眼;害她差点失控,连忙端起茶杯,将即将逸出的爆笑尽数 灌回肚中。这位程公子真是--唉!不知该怎么形容了!居然搬出荀子的「礼论」…… 再怎么扯,喝酒赏月的礼节也扯不到那处世的哲学上去吧﹖「……辟陋之说入焉而丧; 其理诚高矣,暴慢恣孳轻俗以为高之属入焉而队。故绳墨诚陈矣,则不可欺以曲直;衡 诚县矣,则不可欺以轻重--」程公子突然停下,一张脸上的酒气似一下子重了很多, 尴尬地清喉咙,「不可--欺以轻--重……」
唉,看不下去!「衡诚县矣,则不可欺以轻重;规矩诚设矣,则不可欺以方圆;君 子审于礼,则不可欺以诈伪。故绳者,直之至;衡者,平之至;规矩者,方圆之至;礼 者,人道之极也。」温柔顺口替他接完一段,尔雅地喝了口茶。
没必要再背下去了吧﹖「哈哈哈哈哈……」楼砂很不给人面子地爆出一串朗笑,对 她拱手赞道:「妙极,妙极!」
「师父!」老好人的小王爷又出言相劝,脸上却隐约有笑意。
看那程公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也真是非常狼狈了。唉!不知下次说话前他会不会 懂得尊重人些,掂掂自己斤两再开口呢?真是……「自命清高者,呆瓜也;死记烂读而 不知其用;枉然也!」温柔很小声地自言自语给他下了注解,却一时忘记楼砂武功深厚 ,听力优于常人。这两句低喃别人听不见,他倒是听见了。只见他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一 眼,又笑,毫不掩饰的。
温柔心中莫名地一动。好奇怪,他那恣意的笑,有……有点似曾相识……她以前见 过他吗﹖正在疑惑,突然直觉背后一冷。她连忙回头﹔只见三道黑影从树丛中窜出,直 扑而来!
「低头!」楼砂脸色骤变,一挥手茶壶飞越温柔头顶,狠狠砸上冲得最前的那人。 只听一声痛叫,那人忙不迭地护住头脸,身形顿缓。楼砂人已跃起,手下不停,两碟点 心准确地向另外两个灰衣人的咽喉呼啸而去,听那劲风,若被削到恐怕会身首异处,两 人连忙闪躲。
转眼间,树丛里又接连跃出七八个灰衣人,但是目标很显然只有一个:康成小王爷 关宇飞。
所以,目前是没她动手的必要。温柔很符合身份地挤出声高八度的尖叫,忙不迭效 仿那些公子哥们的榜样,一头往八仙桌下钻去,不忘顺手把一旁凳上那把琵琶也拖了进 来抱在怀里。一百六十两银子买了来的高级琵琶,坏了李嬷嬷会砍她的头。
在这种场合,一露身手便是讨打,所以她还是乖乖等楼砂和小王爷两人解决了这帮 莫名其妙的家伙再说吧!看楼砂身手好得很,不用她来鸡婆,所以……这种风头还是别 出的好。
躲在桌下看外面的混战,温柔忍不住想为楼砂叫好。只见他一人堵住了八、九人, 只放了两个过去陪小王爷过过招。看他那游刃有余的样子甚为潇洒,举手投足看似轻描 淡写却威力十足,全是好看又中用的架式。唉……不知她的武功,是否有一天也能达到 那种境界?
「去!」关宇飞突然大喝一声﹔凌空一个旋踢,和他过招的对手被踢出来一个。
这招「鸳鸯连环腿」实在是使得很好、很妙,但是……天杀的!小王爷没看一下他 把人往哪边踹!
头顶上一声巨响,是那被踹中的倒霉鬼,横飞过十几尺远,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八 仙桌上;翻了两翻,「砰」一声摔在地上,离她不过一尺远的距离!……可恶!温柔连 忙放下刚才一直紧抱着的琵琶,松脱肩上的披风。说不得,只好等他一行动就掀桌给他 个当头罩。
已经有人行动了。温柔身边的不知哪位公子发一声喊,掀了头顶上的桌子就要落跑 。那坠地的灰衣人已经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此刻不假思索,挥刀就要砍过来。温柔 连忙将手中披风扔了上去,随手操起个较能砸人的凳子……没想到,她身边那位公子看 钢刀砍过来,也行动了。他的行动竟是拉住身边的她当成挡箭牌,狠命往前一推!
「啊!」温柔一个没防备被推出去,刀光寒锋近在胸口,这下是真的惊叫了!脚下 用劲盼望能收住去势,她连忙将凳子挡在胸口,闭着眼迎上刀锋……「扣」一声闷响, 是凳脚撞上刀锋的钝声。冲击没有她想象中的严重,可是到底煞不住脚,又向前跌出两 小步才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