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夜的颠沛,终也让她走到了!
杜月娘站在崖顶,望着底下飒飒劲风推扫的白云,心里只觉得悲哀。
断魂崖!她的心早在丈夫卖了她的同时就碎了,此刻哪还有魂可断!她只希望这一跳,无底的万丈深渊能收容她残破的身躯,了却她在人世的折磨。
脚边打转的风旋,拍打她的素裙,风旋拉扯的力量,似乎是鬼差催促她向前。
想着这一生,杜月娘一手抚上自己这张人人称赞绝美的脸孔。她的美貌,为她带来多少的苦难、没有一丝的欢乐;打小时候,爹为了酒钱,将她卖给青楼,青楼的老鸨才艺书画的栽培她,无非是要她当青楼的摇钱树,幸好深记小时候娘的教诲,坚持卖艺不卖身。
她存着客人赏给她的每一文钱,只希望有一天能等到一个惜她怜她的男子,就此脱离那人间炼狱。
三年前,她以为她寻到了这个男子。丈夫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甜言蜜语的诉说自己一如古时奇男子的痴情,声泪俱下的哀悼自己遇不到伯乐的才气;描述如果有人资助,他可以在官场上如何的飞黄腾达,带给她官夫人的富贵生活。
想到可以离开青楼,用官夫人高贵的身份来洗脱她粗鄙的过去,她一时不察的上了当,傻傻的带着她攒下来的积蓄跟着他逃到了这个穷疆边陲的地方。
成亲后,丈夫露出了真面目,不事生产的只知道吃喝玩乐,金山银矿有时尽,更何况她带出来的积蓄只有百来两。
不到半年,积蓄已经被丈夫花费一空,她只好再到客栈、酒楼卖唱营生。杜月娘不恨天,只怨自己命运乖舛。
只是她哪知枕边人的狼心狠毒!十天前,丈夫为了自己的前途,竟然将她送给县太爷的独子为妾,以谋得县衙里的参事一职。昨晚成亲的夜里,她受不了县太爷独子的色欲逼近,失手用绣架上的剪子将他刺死。
杀死县太爷的独子,县太爷必定不会放过她,与其在法场上让人耻笑指点的受刑,她宁愿选择将这残败的身躯,还诸天地。
既然是老天爷要她走这遭崎岖的人生路,那也合该是老天爷来收她。
再往前几步,站到崖沿,杜月娘闭上眼,决心往下跳--杜月娘的寻死没有成功,往下俯冲的姿势,因腰间突生的一双手,又将她从鬼门关拉回阳世。
「姑娘,你别做傻事啊!」阿好紧抱着杜月娘的腰,不敢松手。
她原见这姑娘站在崖顶许久,也没做出其它举动,还以为是她会错意,人家姑娘只是上山看风景,不是来寻死跳崖的。没想到一颗心还没放下,这姑娘竟然就真的往前几步,毫不犹豫的往下跳。
幸好她手脚快,及时将人拉回,要不然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在她眼前跳崖死去,她怎么也不会原谅自己。
「你放开我,你让我去死!」回过神来的杜月娘,发现自己被人救了,发疯的拍打自己腰间那双多事的手,打算再次寻死。
「不放!姑娘,蝼蚁尚且偷生,你干嘛还白白的跳崖自杀!」
阿好死命抱着杜月娘往后拖。她原就粗壮高魁,力气可比一般庄稼汉子,杜月娘娇弱的力气怎比得过她,几番挣扎下,就被拖到后面较安全的地方,两人跌坐在地。
心知自己是自杀不成,望着眼前几尺、却又似遥远如万里的崖边,杜月娘悲从中来的掩着面痛哭起来。
莫非是她的苦难还没有受尽,老天爷要她留在人间继续受折磨?!
见白衣姑娘哭得这般悲切,阿好心慌得不知道要怎么办,只得笨拙的拍抚着白衣姑娘单薄的肩胛,安慰道:「姑娘,快别哭了,有什么困难你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你解决。我们人有手有脚,还有脑袋瓜子可以想办法,没什么事可以难倒我们!如果你自杀死了,事情还是没有解决,你可不要再做傻事了。」
杜月娘捂着脸,啜泣的摇头,「既然一切因我而起,只要我一死,一切事情也都会自动消除。」
阿好憨直的脑袋从没遇过太复杂的事,她只是依着她日常生活所遵循的道理来规劝杜月娘。
「姑娘,这天地日月轮转不因为我们这些凡人而开始运转,同样的,也不会因为少了我们而停止转动。事情会起是因为许多人的参与而发生,所以它既不会因为你一个人而生成,也不会因为你一个人而消除。」
杜月娘愕然的停下哭泣,垂下手臂。
事情是因众人而起?阿好的直言直语点破了杜月娘的心结。
是呀,若不是张舒行在酒楼见了她的美色而起意,若不是丈夫为了自己的私利而卖妻求荣,今天她又怎会误杀了张舒行?!一切因他们两个的色欲和背义而起,怎能用她这条命来抵他们的罪过。
朝阳的顶端终于冒出山头,金色的光芒照在杜月娘的脸上,更添一分苍白和羸弱,阿好看清杜月娘的面容,惊讶的「哇」了一声叫出来。
「姑娘,你好美喔!美得像……像……」阿好扯着粗黄的辫子,就是找不到个东西可以和杜月娘的美相比拟。
在她的生命中,吃饱穿暖已经耗尽她全部心思,哪还有机会去接触什么细致的物品。
提到她的美艳,杜月娘莹白的泪珠又滴了下来,惹得阿好又慌了手脚。
「姑娘,你快别哭啊!如果我说了什么惹你伤心的话,我道歉就是了,你别说哭就哭啊!」阿好急得在杜月娘的身边团团转,用袖摆小心的拭去杜月娘的眼泪。
杜月娘看着自己眼前那张纯朴担忧的面容,一张无心机的脸因关怀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而紧张得皱成一团。
这才是老天爷创下最美的一张脸啊!
杜月娘伸手,抚摸阿好粗糙的面颊。「妹子,你才美得教姊姊汗颜呢!」
阿好愣愣的直摇头,「姑娘,阿好知道自己长的什么样,你不用安慰阿好了。爹娘生阿好这副身子,好手好脚,健康得没病痛,阿好已经很满意了,至于美丑,就不用太计较了。」
杜月娘扯出一抹感叹的轻笑。
如果她以往的生命,也有一位如这位「阿好姑娘」来点破她,她的人生是否会较明亮?
她握着阿好做惯粗活、长满厚茧的大手,诚心道:「就是你这份心,才教姊姊赞你美!」
阿好还是不懂。这份心?什么心?全部的人不都是一样一颗心吗?
回看阿好直愣的眼光,杜月娘抚上自己的脸颊。「妹妹觉得姊姊很美?」
这次阿好毫不犹豫的就点头。「姊姊是阿好活了十八个年头,看过最美的了!连王大婶家门前面种的白花,都比不上姊姊的美呢!」
这是阿好所能想出来最赞美的词了。
杜月娘眼界落在山头间浮荡的白云,幽幽的声音,告诉阿好这张她称美的脸,为自己这一生带来多少的苦难。
☆☆☆
「什么?!你的相公真的这么坏心眼?」
听完杜月娘说完她这一生的遭遇,阿好气愤的在原地绕圈子跺脚,难以置信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坏坯子,居然连自己的妻子都卖!
「听到姊姊杀了县太爷的儿子,妹子后不后悔救了姊姊?」
「当然不后悔!这事不怪姊姊,是那县太爷的儿子太可恶了,我就常听王大婶的孙子说,县太爷的儿子仗着他老爹的势力,在城里作威作福,强抢民女;落到这个下场,是他自找的!」
阿好说得义愤填膺,恨不得这个张舒行就站在她面前,让她好好的揍他几拳,替杜姊姊出气。
杜月娘感激阿好的义愤,也忧虑自己往后的生活。
自杀寻死的念头一过,她已没有慨然面对死亡的勇气;但她不想死,县太爷也不会给她活路呀!
「张舒行的死或许是他自找的,但他这一死,他爹必定为他报仇而四处逮捕我,天下之大,已无我容身的地方了。」
「不会的!」阿好握住杜月娘的双手,「杜姊姊,我和我哥就住在这座山的南麓,三餐只吃硬饽饽配白开水,住的屋子又常漏水,不过如果姊姊不嫌弃,就先住到我家来,等县太爷抓你的风声过了,我们再来想办法。」
杜月娘惊愕阿好居然肯帮她帮到这个地步。「你不担心捕快追来,连累了你?」
阿好咧开纯善的笑容,「我爹娘生前常说我们这名字,用意就是要我们心存善念、多做好事,今天杜姊姊你有难,阿好怎么可以眼睁睁的看你被县太爷处死呢!大家有难,互相帮忙是应该的嘛!我家就在这座山的半山腰,地处偏远荒芜,很少有外来人,姊姊你躲在我家,不会被人发现的。」
杜月娘感动的反握住阿好的手,「阿好妹妹,你这份恩情,姊姊记下了,来生做牛做马,定当结环以报!」
阿好被杜月娘认真的口气吓到了,连忙拉她起身。「好了,姊姊,这是阿好应该做的,你就不用记挂在心上了。姊姊,你穿得这么单薄,我看我们还是先到我家去,有什么事,等到了我家再说!」
杜月娘随阿好站起身,看到崖边的一抹金光,顿住了脚。「阿好妹妹等一下,姊姊的金钗掉了,我去捡回来,免得披头散发的,让你哥留下坏印象。」
阿好一瞥金钗掉落的位置,马上阻止杜月娘。「杜姊姊,金钗我去捡就行了。」
杜月娘看阿好这般紧张的模样,感动的说道:「阿好妹子,你放心,姊姊已经没有轻生的念头了,只是纯粹想捡回金钗。」
阿好还是不放心。「崖边风大,还是我去好了。」
拗不过阿好的坚持,杜月娘只好点头同意。
阿好一步步的走向崖遢,今儿个风真是反常的大,呼噜呼噜的在崖边打转着,阿好小心翼翼的走到崖边,瞄一眼不见底的断崖,心惊的赶快移回视线。
断崖壁面凸石狰狞,她看了就怕,杜姊姊好大的勇气,居然敢往下跳!
阿好不敢多想的弯下腰捡起金钗,在她还来不及直起身的一剎那,一阵诡异的狂风忽然从崖下卷上来,风势大得将阿好吹得站不住脚的往崖边退了两步,正当阿好勉强稳住身子的那一刻,身后一股莫名的推力,将来不及出声的阿好推下了断崖。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直到崖边看不见阿好的身影,杜月娘才猛然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惊叫一声的奔到崖边往下望。
诡异的风似乎已达到目的的止息,崖下依然是翻飞的白云,阻断杜月娘的视线。风停云息的平静,哪来阿好的身影!
「阿好……」
第二章
迅速下坠的感觉,耳中咻咻的风声,都不如眼中所见壁面快速上升的景象来得惊心动魄、真实骇人!
眨了两次眼,眼睛所见的景象才传达到僵直的脑中;阿好后知后觉的了解自己坠下崖了,她吓得闭上眼睛、放开吼咙死命的嘶吼:「啊--啊--啊--」
她摔下崖了!杜姊姊的金钗还在她手中呢!
杜姊姊会自责吗?她往后会怎么办?她不会为了她跑去求救,而暴露自己的行踪吧?
剎那间,阿好脑中转了七八个念头,想的不是从前和哥哥相依为命的种种,而是杜月娘的安危。
这么恐怖的滋味怎么有人敢跳崖?如果她万幸不死,她一定要诏告天下人,跳崖下坠的恐怖。
尤其是杜姊姊,叫她千千万万要珍惜生命,否则跳崖的结果不是摔死,而是活生生的被自己吓死!
「啊--啊--啊--」阿好拚命的叫着,满腔的恐惧只有靠尖叫来发泄。
奇怪!她都已经叫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摔到崖底呢?该不会刚刚全是自己的错觉,其实她根本没有坠崖吧?
想到这,阿好闭上了嘴,冒险的睁开眼--咦?
这一看,阿好惊奇的瞪大了双眼。不是才刚天亮,太阳升出山头,现下不是应该天光大亮了吗?怎么她眼前看到的,却像是乌云掩住了日头,一片昏暗无光。
更怪异的是,小鸟怎会……怎会……怎会在她眼前飞过?
阿好僵直了身子,眼睛不愿、却又无法克制的一寸一寸往下移。当她终于证实自己的猜想,自己的确飘浮在空中时,又忍不住开始刚才的尖叫:「啊--啊--啊--」
「够了吧!半途就将你的魂魄抽离了,又没真的摔着你,你做啥叫得这么凄厉?」
「是呀,所以我娘说个头大的人胆子特别小,还真没诓我。」
「那也不见得,你瞧我个头也很大呀,可我胆子可不小,否则怎么做鬼差!」
「你笨耶!做鬼差跟胆子大小又有什么关系?」
「谁说没关系……」
尖叫声中,阿好耳朵却也听到她的左右两边有人在争吵。尖叫得嘴巴发酸了,也抵不过好奇心的啃噬,她睁开一丝眼缝--赫!她都已经飘浮在空中了,身旁居然还有人!
「你们是谁?」
张三和李四停下斗嘴,转向阿好恐惧又掩不住好奇的表情,然后又齐齐向天翻白眼。
「大丫头,你没听到我们刚才说的吗?我们是鬼差!」看来这丫头出于好心助人的份上,张三没有现出狰狞面孔来吓她,反而耐下性子重新再跟阿好自我介绍。
「鬼差?」
阿好上下打量张三和李四,只见他们除了披散一头长发外,跟平常人毫无分别,不仅脸孔长的平顺自然,连身上的衣服都和衙门的衙役差不多。不过现下四周阴暗不明,平添了一丝阴森森的气息。
站在左边的李四煞有介事的背出阿好的一生。
「亡魂李心好,滇北麓南村人士,五岁失恃,八岁成孤,与兄长李善良相依为命,年十八有三,于九月初,癸卯时,因救杜月娘于断魂崖,捡拾金钗,不慎掉落崖底而亡。李心好,我们就是来拘提你魂魄的鬼差!」
听到李四直言她已经死了,阿好脑中反而没了恐惧和害怕,一颗心空荡荡的失神怔在那里。
做了几年鬼差,张三能体谅阿好的感受,安慰她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看开点,随我们到阎罗殿,一切功果由阎王审定,说不定下辈子你还可以投胎到富贵人家呢!」
既然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阿好顺从的让李四替她上了手铐,正要转身迈步,底下一声凄厉的喊声顿住了阿好。
她往底下望去,看见杜月娘趴在崖边,心碎的喊着她的名字。
「杜姊姊……」想到她的处境,阿好放不下她的为难着。
李四大大的长吐一口气。没拘提过一个亡灵比李心好还奇怪的。担心的不是自己或亲人,反而担心一个跟自己毫无干系、甚至是间接害死自己的人。
「李大姑娘,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有精神去担心别人?!好吧!本鬼差就善心大发的透露一下天机让你安安心!这杜月娘往后日子虽然还不是很顺遂,但只要过了这关,就能拨云见日、平安到老了!现在你可以死心的跟我们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