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三天,半点建纶的消息都没有。
要不是一幕接着一幕的真实让人惊心,我会以为自己只是作了一场梦,建纶只是在梦里来去,如此而已。
话说回来,经过几天细想,我愈来愈觉得不对劲:尹伯父似乎不希望建纶和我走的太近,为什么?
尹伯父对我的印象一直都很不错,因此与我有关的因素可以率先排除。于是,毫无疑问的,问题出在建纶身上,应该是建纶和尹伯父之间有什么「误会」——之所以认为是「误会」,是因为我知道建纶不是会惹事生非的人,虽然调皮,但是只「欺负」过我而已……
再配合「建纶回国以后一切都变得很不寻常」这条线索来推测,就可以轻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建纶在英国经历了「某件事」,和尹伯父产生了「误会」。
但是,是什么事呢?从「建纶连我都要瞒」这点来看,绝不是「水土不服」那么简单……
究竟会是什么?
进展就到这里,接下来我无能为力。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要当福尔摩斯,因此不曾在串联线索的能力上多下功夫,光是以上粗略的推理就已经死掉我不计其数的脑细胞。
我当然想过可以向爸「求救」,但爸只是叫我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不要去管「别人」的家务事,那个词——别人——深深击痛了我。
有着深厚交情的建纶,终究只能算是「别人」……不是「自己人」?
整整三天,我都在扮演傻瓜的角色,一直到星期天太阳下山以后,都还没放弃「建纶会打电话来」的希望。电话响起的次数不少,不过多半是找爸妈的,或者是其它同学的来电。
总之,没有建纶的消息。
昨晚突然间耐心尽失的时候,还是爸硬把我架开才让电话免去反璞归真——还原成零件——的命运。
我怎么可能不发狂呢?建纶还欠我一个解释,怎么可以自己躲起来?
睡前,我又发了一封email给建纶。虽然已经寄出不下十封,内容也大同小异,但我就是想写。
「告诉我你现在的电话地址。」
「如果你爸阻挠,想办法联络我。」
「我等的很心急,尽快回信。」
建纶已经从国外回来,我们的联系却依然那么薄弱,不禁有种「今夕是何夕」的茫然。
想我和建纶最热络的时候,结伴上下学就不用说了,厕所要一起去,在外头吃饭时也总是点超大分量的,然后两个人紧挨着吃同一碗……
唉!难道只能成为过去式了吗?
现在,建纶连告诉我实话都不敢——那封建纶最后一次寄来的、捏造出来的、在台湾写的「留学生活近况」,我一想到就觉得心酸。虽然写的生动逗趣,可以想见建纶花了不少心血,但是我怎么笑得出来?他的出发点,是欺骗!
我自问:我生气吗?
然后我觉得懊恼,因为,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我应该要生气的,连最基本的真诚都无法掌握,算什么朋友?可是我清楚:只要建纶看起来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的重话就不会出口;然后,一个人独处时又开始自怨自艾……
真的很没用,我承认。
和计算机屏幕互瞪十分钟,确认没有建纶寄来的邮件以后,我无力的叹口气,选择上床睡觉。
不然还能怎么办?无计可施了。
明天是星期一,还得养精蓄锐准备上课呢!爸看我没有异状,肯定不会让我继续请假的,再说,高三生实在不能太松懈。
思绪一转,我又想到:这几天发生的事那么多那么复杂,如果同学问起,该怎么解释?
唉!如果我能解释就好了。
***
「仲霖,不能拿全勤不会太难过吧?」
「仲霖,真的不是感冒啊?我还以为……」
「仲霖,被抢多少?三千?五千?」
隔天,我一踏进教室,就被同学们团团围住,问句多到我不晓得该从哪一个先回答。
前所未有的热情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新闻报导中时常出现的情景:记者如潮水般汹涌而去,被淹没在中心的人一脸痛楚,只差没当场喊救命而已。
可是,奇怪了,我的人缘真的有那么好吗?
「对了,你不在的时候,有一个帅哥来找你喔!」一个女孩暧昧的笑着,彷佛有感染力似的,周遭的女孩们跟着傻笑起来。
我马上就明白了:拥有超人气的恐怕不是自己,而是……
「他真的很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好美型好美型喔!」
「其实他和仲霖长得有点像耶!嗯……把仲霖的脸蛋美化百分之三十,大概就是他的样子了……」
「仲霖才比不上他咧,他那么有钱!」
「哎哟,不知道仲霖会不会把他介绍给我们认识?」
……
话题理所当然地愈扯愈远(或者该说是:逐渐导回『正题』上),女孩子们愈笑愈放肆,男孩子们无趣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失宠的我则用了比想象中还要少的力气便「突破重围」,因此多少有些失落。
「真受不了!」于芷璇不知何时跟了上来,直帮我抱不平,「好几天没来学校的到底是谁啊?」
「算了啦,帅哥比较重要嘛!」我无奈地耸了耸肩。
「干嘛?把自己说的像是超级大丑男一样……」于芷璇忍不住笑了。
接着,她无预警地变了一个表情:「那个人也有来找尹建纶耶!我们跟他说尹建纶已经出国的时候,他不但不相信,还一直说什么『他已经回来了』……总之,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一整天,心神不宁。
建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已经回国的事实——对,任何人!他连我都要瞒了,为什么还会有其它人知道?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知道?
「下面这个类题,」老师重重的咳了两声,「请罗仲霖同学上来示范一下。」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我不禁吓了一大跳,思绪因而猛然回到现实。抬头瞄几眼老师的板书,惊觉自己「进度落后」,这才赶紧翻到下一页。不翻还好,这一翻却让自己显得更狼狈了。
「快点上来,」老师催促着,「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我犹豫着站起身来,但始终没有踏出步伐——愣在讲台上,更难堪!
「老师,这一题我想练习看看。」于芷璇举手,然后站起来说,「可以让我代替罗仲霖吗?」
全班不约而同地「喔——」了好长一声,看来我和于芷璇的暧昧会再度成为热门话题。
「呵呵,好热心啊!」老师的笑声此刻异常刺耳,「可是这一题并不难,我想罗仲霖同学会想自己发挥的,是吧?」
我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想说,只能任由热热辣辣的感觉,从耳根子蔓延至整个脸庞。
「虽然是基本题,但是罗仲霖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上课了,进度比我们落后一些,我想他应该解不出来。」于芷璇帮我的尴尬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
同学们闹得更凶了,鬼叫鬼叫声不断,「鹣鲽情深」、「女英雄救美」等乱七八糟的词语也纷纷出笼。
「好了,安静,安静!」老师勉强压制住同学们的骚动,然后转头对于于芷璇说,「妳就上来试试吧!」
我看着于芷璇写下的极其简单的算式,不由得一阵惭愧。题目的确不难,却更突显出老师要表达的「警告」的涵义。
于芷璇从讲台上翩翩走下时,我给了她一个感激涕零的眼神,她则用嘴型示意我「专心」。
不想辜负于芷璇好意的我坐下以后,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努力不去想其它「无关紧要」的事,努力告诉自己胡思乱想是没有用的,努力……
于是,一整天便在无数个「努力」中度过,虽然没再出糗,可是,无庸置疑的,我的心情一直很糟。
下午五点开始,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时间供学生外出吃饭。我实在没什么食欲,交代完一个还算要好的同学帮我随便带两个面包回来以后,便独自趴在桌上,休息。
脑袋已经要爆炸了,现在的我,只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万万没有料到,连安静都变成一种奢求了。没几分钟,一大群应该已经在享用晚餐的同学全冲了回来,二话不说拉起我就要往外走。
「喂,干嘛?要带我去哪里?」我问,我当然有权利问,还有同学们脸上的无尽的兴奋……说不好奇是骗人的。
「出现了啦!那个人又出现了!」
「刚才没仔细看,还以为是你耶,你们真的长得有点像。」
「会不会来认亲的啊?他搞不好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喔……天啊!怎么那么像连续剧?」……
在每个人都抢着说上一句的情况下,我没有插话的余地,但脑筋一转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知道建纶已经回到台湾的帅哥,又来找我了,是吗?
也好,就听听看他想跟我说什么。
我的从容反倒成了罪恶,每一个人都在催促我「快一点」,像是等不及要看一场精采好戏。
被推挤着来到校门口,我一眼就看到那个女同学们争相尖叫的对象——的确是个很俊美的男孩子,加上一身的白色打扮,更给人一种潇洒飘逸的感觉。乍看之下,我们两个的轮廓是有些相似,但可能是自己对自己的脸孔比较熟悉的缘故,看第二遍时便不觉得像。
看样子,他也认出我了,挺着胸膛往我的方向走来。
我顿时感受到一股极度自信带来的自傲的压迫,不知道同学们是不是也这样想,只见大伙儿默契十足的往两旁退开。
就这样,我被孤立了,不太好受。
那个男孩的脚步,理所当然地在我面前定格,开口的时候,全世界配合着安静下来,像是丝毫不敢亵渎他的尊贵似的,我因此清清楚楚地听到他吐出的每一个没染上半点尘埃的字:「你好,罗、仲、霖。」
「你好。」我觉得有些别扭。他的问好不像是问好,我能轻易地感受到他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不友善——甚至精确一点的说,敌意。
「你可以叫我Jeremy。」他接着给了一个和散发出的危险气质相配的轻蔑的笑,「有人说我们长得很像,可是今天看你的脸,我真的觉得……唉,失望!」刻意忽视我脸上的不快,Jeremy自顾我地继续说,「我不认为你有哪里可以比得上我,你说呢?」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要不是想维持最基本的礼貌,要不是想听听看他究竟能吐出什么象牙,要不是心里存在着始终没有获得解答的疑惑,这个人、这种态度、这样的句子,我不可能委屈自己多听几句。
「呵呵,你就不想找我吗?」Jeremy用一种观赏稀有保育类动物的无礼的眼光,边仔细打量着我边说,「还是……我先问你,你知不知道Galen已经回来了?」
Galen是建纶的英文名字,我皱眉,然后点头。
「Galen没告诉你为什么被退学吗?」Jeremy一直是笑着的,如果把这一段互动录下来做消音处理,不知情的人光看他的表情,一定会误以为我们相谈甚欢。
「水土不服。」我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虽然我到现在只答了一个问题。
「嗯……很好的理由,不过,不是真的。」
尽管自己已经有了相同的结论,但听到Jeremy这么说,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
「我是Galen被退学的理由;从另一方面来说,Galen是我被退学的理由……」Jeremy百般得意地递出一张名片,「你的表情很有趣呢!看样子是不想听我说……没关系,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话,随时可以联络我。」顿了顿,Jeremy笑得更放肆了,「当然,如果你选择活在自己的童话里面,我也不会有意见!」
我胡乱地把名片塞进口袋,心里只想着快点结束这次谈话。
没什么好说的了,这家伙不知道是从哪个疯人院跑出来的。
「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Jeremy问,依然是笑容可掬。
我皱着眉摇头。
「我有。我要说最后一句,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句,听清楚了。」Jeremy慢调斯理的、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清楚地说着,「Galen、是、我、的!」
神经病!
我直接转身,这是让Jeremy消失在视线内最快的方法。
班上起了一阵前所未有的骚动,或者该说是「暴动」了。
连瞎了眼的人都能「看」出Jeremy是以情敌的身分前来挑衅的,好在没有人知道Galen是何方神圣,否则事情会更难收拾——「会更难收拾」的意思是:事情已经很难收拾了!
我前前后后数不清被多少人问过多少次「要怎么对于芷璇交代」之类的问题,而且不管做出怎样的响应,都会出现跟我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的解读。于芷璇那边的「人气」也始终高居不下,想必她和我一样无奈。
最夸张的是,我听到好几个花痴讨论Jeremy时,竟然是这样说的……
「哎哟,好帅喔!怎么办,我觉得我已经爱上他了!」
「我发现他一直在瞄我耶!好讨厌喔,把我整颗心都带走了……」
「罗仲霖应该会把他介绍给我们认识吗?」
我极力克制着,才没亲手毁掉自己在班上建立起来的好好先生的形象。
六点,晚自习开始,但「动乱」还舍不得结束。
于芷璇根本控制不了整个场面,想好言相劝却没人理会,想厉声怒吼却提不起威严,徒然招来更多的嬉笑,「哎哟,于芷璇生气了耶!我还以为她是没有脾气的,谁知道……唉,爱情喔……」
大家是想「好过一点」才选于芷璇当风纪股长的,我当时还兴高采烈的投下赞成票呢……这是不是就叫做「自作自受」?
直到教官前来「镇压」,足足实施了二十多分钟的精神讲话,班上才归于平静。
然而,我的心还没有。
周遭的喧嚣平息下来以后,我的心思顿时清明起来。
我诚实地面对自己,然后我清楚地知道,我满脑子都是建纶和Jeremy的身影。以前还想说,能和建纶当一辈子的朋友就足够了,但事实上,哪有那么容易满足?Jeremy一句「Galen是我的」,把我本来就不平静的心池搅得更波涛汹涌了,我忍不住猜疑,我不由自主地嫉妒,我差点就失去理智发疯抓狂!
其实,我很想把Jeremy这样一个连认识都谈不上的人说的话,完全从记忆里delete掉,但是我没办法;尤其是在建纶失去联络,我没有人可以「确认」的这个时候……
漫长的晚自习的三个小时里面到底读了什么,全然没有印象。只知道自己是用最快的速度飞回家,用最快的速度写了一封连自己都不一定看得懂的email,然后想用最快的速度,把我的混乱透过网络投递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