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这几天把话都讲完了吧!」
「哈哈哈,还有这种事!」尹伯父笑得开朗,我跟着笑,却不是同一个心情。
一路上,我和建纶的对话不超过十句,我以为是该说的该讲的早就交代清楚了,没想到……
「仲霖,闹钟多买两个吧!只有一个一定不够的……」
「仲霖,高三要自动自发读书啊!我不能再盯着你了……」
「仲霖,多喝水,不要只喝饮料……」
登机前,建纶突然变得唠叨起来,要不是我的衣着整齐,我想他恐怕还会过来帮我整整衣领,害我一时之间有了「要出国的其实是我」的错觉。
一下子要盛接满满的关心,无法否认的,刚开始真的觉得好感动好感动……
可是也只有刚开始而已,建纶像是上了瘾,五句叮咛、十句叮咛、十五句……
「仲霖,不要再耍任性啰!除了我,别人应该不吃这一套的。」
「喂,尹建纶,该适可而止了吧!」终于,我的情绪忍不住爆发,「你一定要把我讲得一无是处吗?」
「哪有?我只是『稍微』提醒一下而已……」
眼珠往旁边一转,刚好瞄到尹伯父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怒!
「都是你啦,」我使力往建纶胸口搥去,「把我在尹伯父面前的形象都毁掉了!」
「伪君子,你自己要反省好不好?」
「啊!不管啦不管啦!刚才尹伯父问我有没有被你欺负,我竟然说『没有』……我后悔了啦!浑蛋!」
「喂喂喂,你自己看看,品学兼优的人会这样说话吗?」
「好了啦!」尹伯父站出来打圆场,「看样子也说到没话说了,是吧?建纶,该登机了。」
我转身,正想给建纶一个最后的鬼脸,突然他身影一晃,接着就已经把我抱住,很紧很紧的抱住。
我的呼吸有点困难,不过舍不得挣脱。
「建纶。」
「嗯。」
「我还有一个『愿望』对不对?我想要……一直跟你当朋友,直到你不要我这个朋友为止,可以吗?」
「干嘛把『愿望』浪费在这种可有可无的承诺上……傻瓜……」
我知道这就是答应了,笑着说:「那我要把『愿望』收回来……」
建纶的手收得更紧了。
「咳,建纶,真的该上飞机啰!」尹伯父无情,却很务实。
建纶松开手,说了句:「多保重。」
「嗯,你也是。」
然后,在我的目送下,建纶向前走去,还不时的转身挥手,彷佛有无限的眷恋。
熟悉的朋友、孰悉的环境、孰悉的文化,建纶是该有无限眷恋的。
不过,我又何尝不是?少了建纶的人事物种种,我还会熟悉吗?
突然,我想到建纶有个还没说出口的「愿望」,急忙追上去:「建纶,那个要到机场才能告诉我的『愿望』呢?」
建纶笑了:「还以为你忘记了!」这次的笑,有着难得的澄澈。
「怎么可能。」
「能听到你这么说,真好!」建纶边说边递给我一张小纸条。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里头一行:Be my friend until you do not want to
我看着看着,不禁痴了。
什么叫做默契?什么叫做心有灵犀?
这就是!
建纶又给了我一个拥抱,然后,转身走了,这次是真的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尹伯父载你回去吧!」
回神的时候,尹伯父已经站在身边。
「建纶……一个人耶……不会有问题吗?」我担心地问。
「已经安排好了,那边会有人接机,而且尹伯父也会过去的,不过是晚几天而已。」
「喔……」
「尹伯父不能常常陪在建纶身边,他也没抱怨过。不用担心,建纶很独立的。」
我突然很想反驳些什么。独立?建纶怎么可能独立呢?他还是那个会作恶梦会哭会闹吵着要抱我的建纶啊!怎么会独立呢?怎么可以独立呢?
「走吧,回家了。」尹伯父拍拍我的肩膀。
我点点头,转身,提起脚步向前走。
终究没有说话。
***
「铃铃铃——」
我睁开眼睛,机场消失了,尹伯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的房间,是开学后的第二个早晨。
又作梦了?
我苦笑,这样一出戏码数不清在夜里上演多少次了,难道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铃铃铃——」
我顺手拍了好几下闹钟,恼人的铃声却没断过,这才发现传来声音的是床头的电话。
「谁啊?这么早打来……」我咕哝着拿起话筒,「喂」的时候不忘打上一个好大的呵欠。
「还在睡啊?还好我有打来喔!」
「嗯?建纶啊,干嘛?」
「特别打电话来叫你起床啦!今天不是开学第一天?」
「第二天了啦!从伦敦到台北不用考虑国际日期变更线。」
「是吗?你那边是东经一百二十一度,这边……」
「说重点啦!你打国际电话来问我地理喔?」
「没有啦!只是要叫你起床而已,现在是七点十分吧?如果我的时区换算没出错的话……」
「神经病!闹钟都还没响咧!现在是……」
八点十分,墙上挂钟的时针分针此刻异常的分明。
「闹钟还没响啊?那应该是六点十……」
「哇啊啊啊啊啊!死定了死定了……」
我摔上电话,来不及跟建纶解释,来不及刷牙洗脸,来不及面对我已经迟到的事实,抓了书包正想往外冲的时候,电话又响了。
「搞什么鬼!」气急败坏的,用最粗鲁的动作抓起电话,以最粗鲁的声音咆哮,「干嘛啦?」
我以为是建纶,结果不是。
「罗仲霖吗?我是于芷璇。」
「于……于芷璇?早,啊!不早了……怎么这时候打来?」
不知道这句话的笑点在哪,于芷璇竟然笑了;虽然声音如银铃一般清脆好听,但我现在可没有坐下来静静欣赏的闲情逸致。
「我是新学期的风纪股长,忘啦?请问罗仲霖同学为什么还没有来学校呢?」
「我……我……」
「听不太清楚……你有说话吗?」
「我……哎呀!我睡过头了啦!」
和于芷璇还算熟,被糗一下,唉,认了!
没有想到,她沉吟了一会儿以后,说的是:「感冒啊?那要好好休息喔!」
我愣住。
「我先口头上帮你请半天的病假好了,」于芷璇继续说,「中午来学校的时候记得补上假卡。」
「喔。」
「中午见啰!掰。」
「掰。」
挂上话筒的时候,觉得很窝心;当然,也有些心虚就是了。
接下来,我兴师问罪般的拿起闹钟猛瞧——时间没调错,而且我昨晚有把闹铃开关调到ON的位置,我记得……那么……不知道是谁把它按掉了……
是谁?这两个字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好笑——建纶身在远方,爸妈一大早就出门了,把闹钟按掉的,还能有谁?
连半个可以推托的对象都没有,这种滋味真的很不好受。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真的可以试试建纶的提议:买三、四个闹钟,分散在房间的每个角落,等我一一按掉以后,应该就醒的差不多了……苦笑。
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拿来胡思乱想以后,我惊觉:这个时间,建纶那边应该是深夜一、两点吧?
「笨蛋,别再熬夜叫我起床了!」怕一转身就忘记,我赶紧用最快的速度寄出一封email。
有记忆以来,我吃饭的速度一直很慢,亲戚们曾经以为我「不晓得怎么吃」,有一次还全体总动员,围在我身旁一个步骤、一个步骤的教导,「啊——把饭放进嘴里」,「嗯,开始咬开始嚼」,「吞下去、吞下去啊」……
结果,我的每个动作都很完美,但还是慢,无可奈何的慢。
因此,我吃饭的时候不喜欢讲话——无谓的举动,只会让我的「进度」更加落后而已。
偏偏建纶是一个很聒噪的人,同班以后,每次的午饭时间都要跑来和我抢桌子,然后,「陪」我聊天……
「喂,你怎么不理我,我讲的话有那么无趣吗?」
「我有听啊!」
「也得『适时的』发表意见吧?我又不是在唱独角戏!」
「少爷,求您『口』外开恩好不好?离午休时间只剩五分钟了……」
类似的对白不嫌烦地重复,那时候真的很希望能一个人安静地吃饭。
现在,愿望实现了。
现在,午餐,一个人吃。
心情却很复杂,愿望成真的感觉似乎不该是这样……
***
「罗仲霖,我可以和你同桌吗?」
我抬头,是于芷璇。
「一般来说,我是不跟女孩子一起吃饭的……」看着于芷璇逐渐皱起来的眉头,我语气一转,「不过,既然是于芷璇的话,那我只好答应了。」
于芷璇愣了一下,然后才笑着在我前面的空位坐下:「怎么,不把我当女孩子?」
「女孩子不是应该坐在那一区吗?」我的眼神飘向窗边、此刻正笑得花枝乱颤的那一群。
「今天的主题,我没什么兴趣。」
「什么主题?」我好奇地问。我知道女孩子常常会聊一些莫名其妙外加无聊透顶的东西,大头贴、衣服裙子或皮包上的钮扣之类的。我想知道有没有「更有趣」的话题。
「她们……聊的是……很无聊啦……是……」于芷璇就这样说了半天,关键的字却半个也没有吐出来。
「算了!」我摆摆手打断她的犹豫,「只是问问而已,我又不是一定得知道。」
「啊?你……生气了吗?」
「干嘛生气?」我不明所以。
「好啦,我告诉你就是了,她们在说……说……」
「说」了半天,当我正打算强调「我没有生气」的时候,于芷璇嘴里总算蹦出一个比较不一样的词汇:「男孩子。」
「男孩子?」
「嗯。」不知道为什么,于芷璇的脸马上红了。
我笑着说:「那很正常啊!就跟男孩子之间会讨论辣妹是一样的。」
「很正常?你觉得这类话题很有意思?」于芷璇突然翻脸,「你整天都在看辣妹、聊辣妹,是吗?」
错愕,这个词像是专门为现在的我发明的。
「讨厌!」于芷璇气冲冲的下了结论,卷走属于她的东西,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无辜。我做错什么、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
因此,我决定把这件事暂且摆在一旁,继续和半盒便当奋斗才是正经事。
要了解别人的心思太困难了,我想除了于芷璇自己,不会有人知道我究竟触到哪一根火线。
下午第一节下课的时候,于芷璇托人拿了张纸条给我,上面只有简单的「抱歉」两个字,我除了写上「没关系」然后传回去以外,什么事也做不了。
我以为和于芷璇算是比较孰悉的了,怎么相处起来还是那么困难呢?和建纶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一样会吵会闹,严重时甚至还会动手,但是一定转眼间就云淡风轻,多好!
无法否认的,我又想起那个坏坏的笑容了……
***
早上六点五十分起床,然后上学、上课、午餐、午休、上课、晚餐、晚自习、放学,晚上九点半的时候踏进家门,睡前固定
花二十分钟写封email给建纶,尽管他不常回信——说是因为寄养家庭没有计算机,只能利用假日找网络咖啡厅的缘故。
就这样了。
高三学生的每一天,其实都僵硬得很。
不再有那么多悸动,不再有那么多惊喜,活着似乎只是为了等待。
等,一年的时间过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执着。和建纶不会有结果的,我们都是男孩子,而且都是独子,以后得娶妻生子负担家庭重担……
这些我都清楚。我也明白,如果一年的分离,能把友情以外的杂质淡化掉,对我和建纶都是最好的发展……
可是……唉,如果感情是大脑意识可以控制的,想喜就喜、要悲才悲,那就不叫感情了……
***
「干嘛一个人躲在这里?」于芷璇挂着甜美的笑容出现在身旁。
「不太想动。」我边回答边挪了个位置让她坐下。
自那次「误会」以后,我和于芷璇有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可是事过境迁之后,我们又像以前一般好了。
不管是好的、不好的、快乐的、不快乐的,只要时间,是不是一切都会过去?
「体育课坐着乘凉,知道被抓到会有什么后果吗?」于芷璇笑着问。
我懒洋洋地答:「平时分数扣二十分是吧?」
「知道了还那么悠闲。」
「对我来讲是没差啦!」我腿一伸,换了个姿势,「妳呢?妳的体育成绩,不是那么有本钱吧?」
「我不喜欢篮球。」
我「喔」了一声,当作回答。
于芷璇没继续接话,有一段时间,我们就这样,安静的,看着操场上热闹的另一个世界。
再开口时,于芷璇选择一个无尽麻辣的话题:「仲霖,你有心仪的女孩子吗?」
我不自在地扭了几下:「干嘛问这个?」
「没有啊,只是问问而已。」
沉吟了一会儿,我照实回答:「没有。」
如果问的是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答案就不一样了。
「一个都没有?你的标准一定很高。」
「高三了,我想多放一些精神在功课上,」我笑了笑,「而且,现在才交会不会太晚了,赶『毕业分手潮』吗?」
于芷璇先是呆了好一阵子,然后才悠悠地说了句「我也是」。接着,似乎了解到这类话题提不起我的兴致,她赶忙把话锋一转:「昨天,在夜市附近,我看到一个好奇怪的人……」
***
天气转凉的时候,我开始上同志聊天室。
没有沉迷,对我来说,这只是排遣寂寞的其中一种方法。原本,回家以后的节目都排给「陪建纶聊天」、「跟建纶打闹」、「和建纶一起为明天的考试抱佛脚」之类的;现在,因少了建纶而开的一大片天窗,在认清自己实在没那么早睡之后,我找了一个不用注册的聊天室,开始和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交换生活经验。
只是交换生活经验而已,我排斥一夜情,更没想过所谓的「网恋」——那是小说里才会发生的事。
学校方面则是老样子:制式化的作息加上永远写不完的考卷,唉,高三生!
唯一不同的是,少了跟前跟后的建纶,和其它同学的互动明显增加不少。然而,夹杂在热闹的人群之中,有时只是更突显自己的寂寞而已,或许是我的心已经被人占领,其它人便再也走不进来的缘故。
平静就这样维持了三个多月,我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也将少有波澜,全没料到,暗潮早已累积足够的能量,只等着激起巨浪,一举把我吞噬。
「罗仲霖,罗仲霖!」伴随着副班长阿哲冲进教室的极度夸张的音量,着实吓了我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