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南嘉收住脚步,沉声说:“泰雅!你在干什么?朱夜,你肯定那不是塑料的吗?”
我擦了一把冷汗:“你们都不要动,让我看一看。”我扯过一张餐巾纸,准备去搬动那个骷髅的时候,泰雅咯咯地笑道:“啊呀呀,你们这帮子健忘症,你们忘了‘老刮皮’吗?”
“难道你……”洛毅狐疑地说,“可是,考试前没见你拿出来。”
“你真的偷了‘老刮皮’的骷髅?”马南嘉问。那个不肯在考试前把标本拿出来让学生复习的解剖老师的样子渐渐浮现在我面前:秃头,深度近视,摇头如拨啷鼓,回答如喊口号,带着节奏和韵律:“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葛洛毅、季泰雅和我三个在寒冷的教室里苦啃解剖书后,回到寝室里喝杯热水取暖时,不免大骂他老刮皮。标本如果没有人看、没有人摸、没有人用,那么做来干什么呢?为什么要做出来呢?为了怕弄坏而不给人看、不给人摸、不给人复习,岂不是糟蹋了一个标本,侵犯了一个标本的“展示自我权”?
那时马南嘉开导我们说老刮皮就是这种人,对每一届学生都是这样。除非把标本偷出来,否则绝对没有可能摸到手。
当时一笑了之。考试迫在眉睫,也没有注意标本的最后去向。我们好歹都考了个过得去的分数。然后早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喂,自己看标本,不给我们看,”我说,“太不够义气了吧?”
“我是后来偶尔逮到空子溜进解剖储藏室偷出来的。”泰雅说,“那时候你们已经在医院实习了,谁还会对这个有兴趣?只怕我拿出来你们也说脏,让我马上扔回去。”
马南嘉拿起骷髅端详着:“不错啊,连下颌骨也偷出来了,一整套么。平时你藏在哪里?”
“上学时就放在衣服箱子里。这个房子给我一个人住以后,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放在壁橱里。谁也没看到过。”
“为什么不偷别的单单偷头骨?”我问,“考试又不是只考这个?再说你已经用不着考试了。”
“这个东西那‘老刮皮’藏得最牢,当然要偷这个。想到他光火的样子我就开心,哈哈哈!”
“那你是怎么偷到的?”洛毅问,“解剖储藏室整天锁着。”
“暑假里偶尔路过那里,看到门开着,可能刚刚洒过杀虫药水,气味很大,没人进出。于是我就堂堂正正地走进去,打开抽屉,包在报纸里拿了回来。”
马南嘉把骷髅反过来正过去看了几遍,笑笑说:“这东西可能只有朱夜有用,骨科医生和法医都用得着。泰雅你要它干什么?不如送给朱夜吧。”
“我不需要。”我急急地说,“办公室里有好几个。”
“我要它绝对有用。”泰雅从床上翻身起来,接过马南嘉手中的骷髅,放在壁橱一角的一个盘子里,“‘a skeleton in the cupboard’,我需要记住这个。”他关上橱门扣上搭勾,回身背靠在壁橱的门上说:“我们都需要记住这个。”(注:谚语,暗喻体面人的见不得人的往事)
寒意从我心底里渗上来,浸润我的四肢,犹如冷水浸润皱纸,让我一点点丧失力量。我费力地拉了拉毛衣的领子,驱散心头的窒息感:“那不是我干的。我已经忘记了。”
“也不是我干的!”洛毅急急地接着说,“从一开始起我就没有动过什么。”
“泰雅,扔了它吧。”马南嘉静静地对季泰雅说,“看,大家都忘记了。没有人提那件事了。”
“哼,没有人了吗?”泰雅的眼睛扫过洛毅苍白的脸。
洛毅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没人……没人提了。”
“扔了吧。”马南嘉平静地说,“听我的。”
“我们永远都是拴在一起的,”泰雅盯着我咬牙说,“谁也别想逃脱干系。”
“为什么……”我感觉到了他目光中的压力,“你又没有证据。你自己的举动才是说不清楚呐。”
“扔了它。”马南嘉迅速地说。
泰雅咄咄逼人:“你要是脑子清楚,应该明白该干什么。如果这次的医疗事故最后我们倒大霉,你也一样要倒霉。”
“泰雅!”洛毅扳着他的肩膀说,“你在说什么呀?你是在和朱夜说话呀!”
我冷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好歹相处过那么些年,你要是脑子清楚,应该知道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我也不会作任何假证明。”
泰雅嘴角一撇:“这种事情根本用不着威胁。本来就是事实。如果我们要进监狱,那么你也一样。假证明算得了什么?你又不是没作过?要不要我再复述一次?”
洛毅的脸色仿佛大白天见了鬼:“泰雅……你这是怎么了?”马南嘉叉着手坐在一边,沉着脸。
“你……”我暗暗握紧了拳头。今天真是不应该来这里,“哼,人真是容易变啊!”
泰雅的嘴角一撇,浮现出一丝冷笑:“所以得有什么作保障对不对?”
“够了!”马南嘉吼道。“如果要靠什么东西把我们拴在一起的话,那只能是友谊。否则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各走各的道。看不惯别人的可以走别的路。”
“你在这里逞什么英雄?”泰雅怒道,“我还不是为了帮你?现在这社会复杂得很,谁能相信这么多年没联系的人?天知道他肚子里变成什么样子了?”
“我不需要逞英雄,”马南嘉平静地说,“事实就是事实。总有一天会搞清楚的。我没有做错什么。鉴定自然会证明这一点,和朱夜有什么关系?”
“别吵了好不好?”洛毅赔笑说,“恩……朱夜,你下午还得上班吧?时间差不多了吧?”
马南嘉说:“说的对。洛毅,你送送他。”
“呃?我……”洛毅面带难色。
“别怕,还不到医院上班的时间,没有邻居会在这时候出门。就算看到你和他在一起也不知道他是谁。你送他出去吧。我有话要单独和泰雅谈一谈。”
泰雅坐在沙发扶手上,斜靠着墙,双手插在胸前,冷眼望着我们。我感觉到,纯粹是感觉到,他衣服下面的肌肉开始鼓起。也许我们走后他们会干上一架。
洛毅扣上棉袄的扣子,拉着我往外走。背后的两个人没有任何声息。战斗前的宁静?
洛毅靠近我,低声说:“晚上9点半到我家来一次。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我正要反问,他拉了拉我的衣服,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我知趣地收回了话题。
第四章 死亡
整个下午我都在惴惴不安中渡过。金医生和韦小瑞折腾了很久,出具了语焉不详的验尸报告,通篇都在描述解剖所见,对深静脉留置管和死亡的关系避而不谈。可想而知这样的报告当然被打了回票。明天是最后期限,一定要在正式的医疗事故鉴定开始前得到最终的结果。韦小瑞没有吃晚饭。金医生的头发似乎又掉了一把。我因为回避制度不需要也不能参加这项工作,悠闲地在实验室分离DNA样本。表面看来似乎还是我最轻松。不过我的心里也同样是七上八下没个底。
匆匆扒过几口晚饭,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一本“飞碟探索”杂志,我不时斜眼去看放在柜子上的闹钟,暗自盘算着应该从家里出发的时间。我非常想给马南嘉打个电话。可是如果恰好有人查他的通话记录,查到我给他打过的这么个电话,我就是长上100张嘴,也说不清楚。
时针一点点接近9,而我的心也随着秒针一起跳动。就在我扔下杂志去拿自行车钥匙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
“喂?朱夜吗?”听筒里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
“啊?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那是洛毅在说话,“你怎么了?你在干什么?”
“家里有人来,不方便说话。晚一点再给我打电话。如果我在家,我们再详谈。好吗?”
他的声音嗡嗡的,好象用手捂着话筒在说话,也听不清背景里有什么特殊的声音。我有点担心地说:“喂,你没事吧?”然而洛毅很快地挂上了电话。
装模作样地翻了几页“飞碟探索”,瞄一眼钟,分针只走过去10格。手痒痒地伸向电话,又怯怯地缩回来。究竟是谁在洛毅家里呢?就这样反复几次以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拎起电话快速地拨了号,生怕万一拨慢了又失去继续拨号的勇气。
电话铃响了。一声……两声……三声……响过6声后,我沮丧地挂上电话。该死的家伙!跑到哪里去了!夜渐渐深了。对面楼房的窗口一个接一个变暗。我拿着卷成桶形的杂志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头,思前想后,过去的事情一庄庄在我眼前闪过。10点半时电话仍然没有人接。不祥的感觉如同挥之不去的蚊蚋,越是到人静时,听上去越嘈杂。我打电话到他妹妹家。洛毅的妈妈接了电话。话筒里听上去很热闹,幼儿的哭闹和年轻夫妇慌乱的呼叫如同家务大合唱。洛毅的妈妈还记得我,但是肯定地说没有见到洛毅。
当时钟敲过12点时,我又打了一次洛毅家的电话,仍然是没有人接。我很想叫个无关的人去他家看一眼,但是又没法不把自己扯进去。为了排除医院有急事把他叫去,我还特地打电话到广慈医院急诊室,问今夜有多少例急诊手术,有没有呼叫过额外的备班医生。但是得到了干脆的否定回答。又过了1个多小时,我再也不能忍耐下去,抓起自行车钥匙冲下楼。
离洛毅家还有三条街的时候,我看到一辆警车开过。开车的年轻警官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看上去有点面熟,下意识地颔首招呼。突然我的心变重了。望着呼啸而过的警车,我心里默念着,祈祷这只不过是一个巧合。毕竟即使在正常情况下,夜晚也是有警车巡逻的。
我看到警车拐过洛毅住的新村门口,朝桥的方向去了,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停下车,我飞速地跑进黑黝黝的楼道。突然四下大亮,把我吓了一跳,我张着嘴大口喘气,心脏跳动的声音如同擂鼓般响亮。绿化带里传来“喵”地一声,我向那里看去,一只白猫飞跑而过。回头时才发现原来老式的工房也装修过了,装上了感应式的过道灯。
老天,我准是脑子出问题了。
低头看铁门和门锁,似乎一切正常。红色的门铃上沾满了灰尘。我记得这是有一年暑假马南嘉装的。当时被泰雅嘲笑说没有人会来按,因为听见按门铃就知道是陌生人,而洛毅太害羞,所以不会来开门,装了也是白装。那一年天特别热。即使开着门,底楼的天井里一丝风也没有。那时我正在做饭。马南嘉顺手捞了碗里的凉拌黄瓜吃,一边说没关系,这是我们自己赚的钱买的,就算没有实际作用,用来纪念这个夏天也是好的。洛毅和泰雅跪坐在铺在地上的席子上分装随广告派送的小袋化妆品。洛毅还端端正正地穿着T恤衫和西装短裤,跪在那里一份一份地摆好。而泰雅早就脱得只剩蓝色条纹的游泳裤,岔开腿坐着,领口和胳膊上日光晒过的地方显眼地留下小麦色和乳白色的分界线。汗水从他精瘦结实的背上一道道流下。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毛巾搭到他背上的时候,他愉快地叫了一声“喔!爽!”
除了我,谁还记得这个夏天呢?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是谁拿了那条毛巾?我?洛毅?还是老马?
“朱夜?!你在这里?”
我吓得几乎停止了呼吸。
“正好。快点给我过来。”胡大一不由分说地拉过我,“我们需要你。在那帮菜鸟把烂泥踩得分不出东西南北以前,给我找出点什么来。”
“等……等一下……”我结结巴巴地说,“你要找的是什么?”
“脚印、血迹、凶器、任何东西。”
“在哪里?”
“桥边废弃的老码头。”
“谁……谁死了?”我的舌头都在发抖。虽然见证死亡是我的工作,但是如果这个人活着的时候你就认识,见到他的尸体时感觉完全不一样。
胡大一用奇怪的眼光看了一下我背后的门牌号码,犀利的目光稍作停顿,转而直射我的双眼:“你和葛洛毅是什么关系?”
“不会吧?”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你找的不是他吧?你弄错了吧?你……你搞错啦!不是他!”我抓住他的双臂大吼大叫,一直到两楼的过道灯也亮起来。
***
看到葛洛毅脸朝下趴在泥沟里的尸体时,我已经没有眼泪。原则上我和这件事情有牵连,不应该参加这次刑侦工作,但是法医人手不够,而现场又复杂,在老胡的默许下,我也参加了搜寻。
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谁,为什么。这个念头如同晚春的爬山虎,一步一步爬满了我的心。
我给洛毅妈妈打电话以后,老人也不放心儿子。洛毅的妹夫李明自告奋勇去他家一次。敲门之后没有反应,看看夜深,想先回家商量商量再说。他沿着大路朝桥的方向走,准备叫出租车的时候,听到老码头那里野狗在打架。开始他并没有在意。接着一条野狗叼着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飞逃而另一只在后面猛追。有什么东西落下。当他看清楚那是他小舅子外套的格子衣料时,连滚带爬地扑到路灯下比较亮的地方,用手机拨了110。
死亡的原因很清楚。凶器就在现场。生锈的塔吊边,防汛墙外淤塞的泥沟旁,有人用晾衣服的尼龙绳勒住他的脖子。他肯定没有马上断气,可能连同凶手一起跌进泥沟,而后扭打了一番。沟底留下了无数的痕迹。最后凶手占了上风,搬起随地堆放的水泥块中的一块,从后面砸在洛毅脑袋上。
这是谁干的?
这是为什么?
从李明那里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这个灵牙俐齿的房产销售员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在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还能听到他牙齿在打战。
目睹这一切的只有锈蚀的塔吊、支离破碎的栏杆、风化的防汛墙和生苔的传送带。如果它们能够说话,我原意花任何代价去倾听。虽然即使捉住凶手把他正法,也永远不能带回那个不声不响、总是带着羞涩的微笑的葛洛毅。
我走到预定的搜索区边缘。前面是通向另一条干道的小路。路旁低矮的平房里,满目狐疑的外来妹从门缝里露出警惕的眼神。警官们相互招呼的声音和被惊起的闲人的交谈声顺着河面吹来的风声掠过我的耳边。一股臭味传来。我的目光落在半开的垃圾桶口。我快速走上几步,用手电筒向里照。我听见周围几家人家悄悄地关紧了门。我顺手操起一根竹棍,挑出一个黑色的东西--印着“MEDTRONIC CATHETER”字样的牛津背包,看上去还很新。这种医疗器械商赞助的东西出现在这种地方而和葛洛毅无关的可能性为零。我把手电筒夹在腋下,匆匆伸手进去,触摸到一些零碎的小东西:皮夹、通讯录、笔、手帕……任何象他这样仔细的人会塞在书包里带到教室去的小东西。想到这里,酸楚再次爬上我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