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少女与守卫的剑士甚为相熟,剑士们见她们带了一群人,却也不过问,迳自放他们过去,更证明了伊祁的推论——这两人一定是柳残梦身边的人。但过了防卫线役,二女却不向三清宫而行,半路斜进了条小道,弯弯曲曲在山道上攀爬半天。
那群公子们本来还很有兴致地指责祈世子对二女的调戏,顺便夸耀自己的清高,同时不忘打听柳依依芳踪何在,是否如传闻般倾国倾城……到得後来,越爬越高,渐渐连气都喘不过来,呼哧呼哧,哪有余力继续遥想美人。
祈世子一路微笑的脸色,随著山径的高低错落,也渐渐变了。突然冶声道:「柳残梦真的住在这里?」
千巧吃吃一笑,眼波流转,软语道:「婢子哪敢骗公子。」
「他住在转波阁?」
「原来公子也知道有这个地方。」这次却是百灵娇笑回答,「看来这次主人选的,确是地灵人杰好地方了。」
祈世子哼了声,闭嘴不说。随著二女高高低低继续盘旋。伊祁不知祈世子为何变色,偷眼打量,只见他脸色沉了会儿後,又挂上笑容。
再瞧瞧其余诸人,那群公子们累得根本无暇他顾,凌虚子从见到二女後,虽还勉强挂了个仙风道骨的笑容,眼珠子却骨碌碌地转著,大约在盘算真正见到柳残梦後该有什么反应。伊祁注意力马上又集中到他身上,不断揣测他到时会闹出什么鬼把戏来——胜利在望,总会让人有所期待。
山顶上,黑底白字的「转波阁」三字,在烈日下炫耀著自己的风采。笔触纤细秀雅却风骨刚烈,二层的小楼,在群绿掩护下,落落寂寂地寡芳著冶疏清香。
幽径无人独自芳,香在无心处。
眯眼打量著转波阁三字,祈世子在心下狠狠啐骂了一阵,脸上笑嘻嘻的肌肉保持得很完美。看凌虚子苦著脸,却不得不代表大家向百灵千巧询问:「你家主人呢?」
「是啊是啊!柳残梦在哪?还不快出来迎接……」公子们几时受过这般苦,一个个累得都快趴下了,只是怕给柳依依落下个坏印象——比如柳残梦看到後,不小心跟柳依依说了——强撑著发颤的双腿,挤出本应潇洒,肌肉却不受控制而狰狞的笑容。
千巧百灵抿嘴一笑,目光中的鄙夷掩饰得很好。就凭这群草包,也要她们主子来迎接,可真是不自量力的最好写照了。「主子只叫我们来迎接二位,没说其他,或许现在里面正忙吧!不然听到各位国之栋梁来了,怕不倒履相迎。」
他们正说著,又来了两位俏婢,笑道:「姐姐们带著贵客回来了。公子等得都急了。只是身子不好,不便出门等候便是。姐姐还不快将贵客带进来。」
身子不好!?——柳残梦?简直是笑话。祈世子心下一动,立时知道在门内等著他们的是谁。看著两位俏婢,笑道:「里面可是落月峡情人谷凤家的凤五公子?」;「祈爷真不愧是掌管暗流的。」四婢齐声笑了出来,言下之意是默认了。
近百年来,天下武林虽然控制在三家手中,但在三家之外,亦有一些世家,以其独擅武林的绝艺与不问世事的态度,得以独善其身。他们家族的弟子,代代不参与武林纷争,不投於任何一个门派,而江湖三家也相互牵制著,不对他们出手。
他们便是凤、易、洛、五四家,排名第一的,正是江南落月峡情人谷凤家。
但这个保持多年的平衡,却在数年前被打破了。
二十五年前,凤家生下一子,先天不足,患有三阴绝脉,不能习武。又因早产,体质纤弱,直至五岁还不能读书习字。文不成武不就,上有三兄一姐,下有一弟一妹,夹在中间,最不显眼,家人只盼他能平安终老一生便已足以。
正是这样一个众人都不看好的孩子,七岁时无意中解开棋痴飞羽百年前布下的珍珑,习得了藏於珍珑间的六艺心法。从此,似被人开了天窍一般,疯狂吸取一切知识。十二岁时学成广陵遗谱,受惑於琴谱里的杀伐之象;十五岁不知从何处学得兵法,犯了凤家大忌,被逐出家门。他在江湖行走了短短半年。那半年里,他以军师之才,如彗星过境,异芒乍现,翻动了江湖本已平静的势力。
祈世子的资料显示,当年,想将他收入门下的门派便有二十九家,连佛门亦出手,欲渡化这孽龙。采石矶畔,八卦石阵,一本伪造的血池图引来九派长老,诸派精英被困石阵七日。而凤五就此消失在武林。
数年後,当他再次出现在武林时,已成为武圣庄的文宰。世人皆无法得知,当时尚默默无名的柳残梦,到底是如何收伏这位孤僻的奇才。但他的王佐之能,配合柳残梦的雄图大略,在众人未觉前,便将近两代已渐退出纷争,隐有日薄西山的武圣庄再次唤醒在世人眼前,再度涉回了天下争霸之路。
四婢带著诸人穿过厢院与回廊,伊祁发现这转波阁的防卫极为松散,除了偶然见到婢女奴仆捧著东西经过又或打扫外,连个守卫的人都没有,完全不是想像中的龙潭虎穴。在回廊尽处一道小门口,四婢停下了脚步,推开小门,向众人甜甜一笑。
千巧道:「这小门後就是转波阁最引以为傲的花园。园心有座落樱亭,五公子就在亭里等著诸位。婢子们没有奉召,只能将诸位带到这里。公子们请。」
大家看过去,门後绿草茵茵,奇花缤纷,是一个微有斜度的小坡,坡顶果然有座亭子,远远的看不真切。
四婢说完就走,众人只得继续前行。才踏进门,便闻到一股药香。祈示意伊祁小心点,凌虚子拂尘甩了甩,猛然打个喷嚏,南安侯揉揉鼻子,也觉得发痒。
绿草中间,一道白玉小径蜿蜒向落樱亭。玉石洁白可喜,教人不忍落足。两旁奇花异草不胜枚举。这群公子们吃喝玩乐最是精通,却也难以识尽这两旁花木。远一点的山坡上,有玄鹤休憩,幼鹿啾啾;这里是幽山深处,岚气离离蔚蔚,山风沁凉,云低天近,简直不似在人间。公子们初次领悟到武陵源泉壑之美,慑得全闭上呱噪无度的嘴。
伊祁虽撇著唇一脸挑剔,亦暗叹这里人间仙境,布置者足见胸壑。却听身边祈世子呼吸不稳,气息混乱,惊眼望过去,祈的脸色果然比平日白多了,喜笑善讽的眸子深深幽幽,明知伊祁在打量自己,却刻意避开视线,远远近近地落在四周风景上。
这是在压抑痛苦——伊祁已经可以明白这种背景在说的话——与狮父当年看著李知恩时,一般隐忍的气息。
只是那时,他还稚嫩,并没有看出师父笑容下的苦涩。
「风景有什么好看的,快走啦!别忘了上面还有人在等我们。」
怒冲冲当先而走,经过祈世子时,一把拖住他的袖子往前冲:「慢吞吞搞什么鬼,短短一段路要走到天黑不成?再不快点本少爷将你们统统踢上去。」
他这一吼,後园静谧隐逸的气氛全被打散,想起他在半山对付强盗的手段,众人不由随他加快了脚步。
斜坡走到尽处,一株三人合围的樱树下,小巧别致的亭子爬满了女萝薛荔,亭外一个青衣小婢正对著药炉摄火,众人进来时间到的药味便是由此而来。
亭前两三道石阶,上面站著一位青年,神色淡淡地看著众人。他的肌肤有点黄,黄里透著青;他的睑很瘦,脸上骨骼微微突出;他的唇枯薄,灰紫色一点光泽也没有:他的头发没有梳,自然垂放著,长长的浏海遮去了半张睑——他是个很清瘦很病弱,随时都会死去的青年。但他露出来的那只眸子,漆黑、深邃、坚定,似有魔力一般。与他对视上後,身外那些印象都不再重要——他坚韧,充满生机,强大,令人信服。
未瞧出此人特别之处的公子们见亭子这边居然只有这样两个人,不由大失所望,一个鼓噪道:「找我们的就是你吗?」
一个应和道:「快把你的主子叫出来。」
一片吵闹中,祈世子与青年对望。
从四婢离去後,凌虚子就一直想找机会逃开,却被众人一路拥了上来。莫说机会,连咳一声都有人嘘寒问暖。不得已,抱著随机应变的主意,随众人上来。此时他见等著他们的竟是个病弱青年,柿子要柬软的捏,怕被众人先抢去机会,忙咳了几声,「大家安静,让贫道问一问。」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凌虚子打了个稽首道:「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青年收回与祈对视的目光,看向凌虚子:「在下凤五。」
「凤……凤五!?」方才祈世子与百灵千巧说话时,他一心想逃跑,没有听到。此时闻言,险些昏倒:
「你便是凤五公子?落月峡情人谷凤家的五公子!?」
「原来道长也听过在下贱名,不胜荣幸。」凤五说得一点不胜荣幸的意思都没有,谁都听得出只是应酬之语。凌虚子神色惨淡乾笑几声,打量左右,实想甩手一走了之,又不知凤五公子不拆穿自己是在打什么主意,只能巴巴回答两声「好说」,闭嘴不语。
凤五不再看他,只望著祈世子,问道:「这位想必就是名动公卿的祈亲王了?」
「祈亲王?」凌虚子瞪大眼看著祈世子,突然觉得他周身金光闪闪——大金矿啊南安侯咳了声,挺直腰板。对凤五看不到他这个真正的良材美质,而被那个徒有虚名的亲王殿下吸走注意力而有所不满。
「名动公卿只是小意思,怎及得凤五公子名闻江湖,朝野皆知。」祈世子笑得好不开怀,偏要故作谦虚。南安侯用力地扭开头不去看那小人嘴脸。「凤五公子能知道区区这个人,区区才该不胜荣幸。」
「在下一直想目睹王爷真面目呢!」凤五低低叹息,自薛荔上摘了片芳香的叶子,凑近鼻端,「想知道,亲手栽出这片花圃,一草一木,俱不要旁人相助的祈王爷,到底是何等人物。」
祈世子睑色微变,旁边已有公子们失声道:「原来这是王爷的别业——难怪如此清雅……但王爷为何又不说呢?难道是要给我等一个惊喜吗?」
「各位不要误会。」凤五在祈世子开口前,先接了下来,「这里可不是祈王爷藏娇之处,而是靖南王爷给爱女月华郡王的礼物。月华郡主下嫁垂虹山庄的寒惊鸿,夫妻俩一度在此栖身,留下甚多鹣鲽情深的痕迹。後来寒惊鸿去世,郡主悲伤之下绝迹红尘。靖南王爷不忍再触景伤情,便卖了这转波阁。在下甚爱这园林美景,以及这片「极尽巧思」布成的花圃,才买了下来。」
他这语气淡淡,却没有一句不是直剌祈世子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不愿回想的前尘往事如风絮飘飘,拂之不能尽去,伸手却留不住。那个月华般清丽美艳,高贵绝尘的少女,还有跟著她一同前来,兴高采烈为她布置园林的自己……
好一会儿,祈才微笑道:「不错,都是孩子时的事了……难为凤五公子还有余暇挖出来,不然本王都要忘了……已经很久啦!」
他的声音微带艰涩,眸子笑得弯成了一条缝,谁也看不到睫毛下是喜是悲。
「原来是昔年京师第一美人住过的仙境,怪道如此与众不同,端的是得天独厚。再加上王爷的用心……
」兵部府的公子没听出祈世子话语下的微澜,只道与平日在京师里寻花问柳一般,不由吃吃笑道:「原来王爷从小便艳福不浅,吾当年也曾见过无麈郡主一面,如此绝代佳人,冶艳无双……」
「孙兄,你说得太多了!」听得无尘之名在这群纹子弟嘴下轻易吐出,祈终於变了脸色,打断孙品书接下去会有的风言流语。孙品书没想到祈世子会突然出言打断,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一惊闭嘴,心下忐忑。
凤五见众人皆震惊地看向祈世子,睫一动,咳了一声,转身步回亭子:「风有点凉,在下撑不住了,各位一起进来吧!」
打击,要慢慢来的。;
亭子不小,十来个挤进来也不至拥挤。只是椅子却没那么多,四把椅子让凤五、祈世子、凌虚子、南安侯坐下後,其余之人只能坐在两边的石栏上。这亭子四面,至少有两面被垂蔓香藤遮挡住。风吹不入,仅能拂动蔓藤,细香袅袅,教人如痴如醉。众公子左右看看,皆觉此亭也是大费巧思,不知是不是也是祈情造的。
「柳儿,药先放著,给客人们上茶。」凤五坐好,吩咐小婢。
看药的青衣小婢应了声,手脚利落地将炉火熄去,退了下去。凤五捧起桌上的小手炉煨手,脸色好了点。
伊祁也是听过凤五公子之名的,只是不知他身体竟虚弱至此。看他走路时脚步虚浮,纵有武艺也不高,实无法将他与传闻中的武圣庄文宰联想在一起。且他武艺如此低微,还敢有恃无恐地独身与众人在一起,真不知到底是打何主意,於是小心地打量周围。
祈世子却有点笑不出来了。凤五那只眸子深不可测,与他对望时,似乎内心里每个伤疤每个弱点都要被挖出来曝晒在他讽刺的眼神下。如在往日,这眼神他倒也不怕。今日心知无尘一事已被柳残梦所知,他们定会藉机不断打击自己。若不想落于下风,只有自己先面对伤痕,而不是让对方来挑破。
「江山风月催人老。当年本王在此种花时,还是稚齿韶年,转瞬间却近而立之年。时间真是让人敬畏呢!没想到当年随手种下的薜荔,如今还这般旺盛。凤五公子定是费了不少心照顾。本王先谢过了。」
凤五转著手炉,还足淡淡地看著祈,眸中微芒一闪,对祈的先发制人略有惊讶。他却忘了柳残梦说过,祈世子的个性天生便是不愿受制於人,宁可先将自己伤得血淋淋,也不愿遂了他人之意,让无尘成为别人的兵器。
「在下才该感谢王爷。清风明月,良辰美景,遥想当年郡主夫妇俩山上看雪,雪中看花,花中看美人,定然别是一番情境。此处有山之光,水之声,花之香,月之色,美人之姿态,皆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在下每每思及至此,便不得不神往王爷的用心良苦。」
「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用心。」祈世子笑吟吟地将手收在袖子里,十指深陷掌心,「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自富别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倍有深情……当然,这些是本王解人事後才知道的,在当时,只不过小孩子淘气罢了——凤五公子难道不觉得,在花园里玩泥巴,可要比在书房里谈那经史子集要来得有趣多了?」他顿了顿,又笑道:「只是本王果然是天才呐,随手摆弄也能博得五公子如此谬赞,不胜荣幸,惭愧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