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刷商好似被打了一巴掌缩起身子。
裁缝师眨眨眼睛,将他贪婪的目光自雷克那一叠筹码移开。“我以为这项婚事只是个笑话——跟其它几次一样。”他唐突无礼地又添上一句:“你不是真要套上那个女人的手铐吧?”
“闭嘴!”蓝毕梧说。
雷克说:“世上有各种不同的手铐,你知道。”
裁缝瞅着雷克说:“她是个蛇蝎女人,尖嘴利舌,杜比可以作证。”
“齐家人自有驯服女人的方法。”雷克低声道,纳闷庞杜比和茱莉之间到底有何嫌怨,但是既然茱莉仍照顾姓庞的生意,那么问题绝不在邮局。
路阿德手肘放在桌上,倾身凑向雷克。“她净找莉莉小巷的乞丐和小偷当邮童——就像昆彼那小孩——给他们穿上制服,让他们跟诚实的市民打交道。她竟然这样做!”
蓝毕梧啪的一声把牌按在桌上,冷静的神情消失了。“路阿德!”他吼。“你竟敢如此?你没有理由批评茱莉小姐,她是个慈悲的天使。”
庞杜比望着情势演变,居然满意似的笑了。为什么?茱莉说过什么?对了,印刷商要她的职务。
脸色胀红的裁缝舔舔唇。“也许我的话说得唐突,可是我告诉你,”他摇着手,愚蠢地露出了他的牌。雷克知道下一句会是什么。“她不该做男人的工作。等庞兄当上邮政局长,邮件的往来就会有所改善了。”
好奇之下,雷克说:“你跟茱莉小姐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吗?这小偷又是怎么回事?”
毕梧说:“我相信这是个误会,而且显然是茱莉小姐和路兄之间的公事。”
茱莉是个职业妇女,这件事实仍旧令雷克感到怪怪的。不过,他的人生不也做了奇怪的转弯吗?
裁缝受到鼓励,壮起胆子说:“是施昆彼那小鬼。我经常说,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种,他跟他那小偷父亲是一坵之骆。”
昆彼是小偷?不会。雷克滑到脸颊割伤时,那个开朗的孩子差点哭了,那孩子没有偷窃的欺骗本质。
“你跟茱莉小姐谈过那孩子的事吗?”雷克问。
“约略谈过,”裁缝说。“她明天早上会向我报告。”
雷克决意要在现场。“那么,我相信她会的。”
庞杜比耸耸肩,打错了一张梅花十。
路阿德原本紧握着剩余的两张牌有如它是护身符,见到庞杜比打出梅花十,他微笑了。揩去眉上的汗水,他打出一张J。
“哈哈!”蓝毕梧哈喝,打出八点。“亮出你的老K吧,伙伴!”
胜利的满足感冲向脑际。“就听你的,伙伴。”雷克动作俐落地亮出老K,推开这一轮的四张牌,然后打出最后一张Q,赢得最后的胜利。
一名待者摇着铃经过,示意最后一支舞将开始。
雷克捺熄他的雪茄,把他赢的筹码推给蓝毕梧。
“这是做什么,齐雷克?”毕梧望着筹码问。
雷克快意地说:“我想请你委托这位路兄给每一名邮童做件新的披风——要用暖和的毛料,剩余的捐给你最喜爱的慈善机构。”
蓝毕梧张口哑然。裁缝明白自己可以回收输掉的部份银子,吁了一口气。庞杜比捏着下唇,茫然瞪着眼。雷克觉得他老奸巨猾。“庞兄,”他说。“你不必设计抹黑茱莉,她就快辞职了。”
印刷商瞪着雷克。“我跟茱莉的争执是我的事。”
“你若耍花样,庞杜比。”毕梧警告道。“我就会当它是我的事。”
铃声又响,雷克起身告退。他悠然走进主厅寻找茱莉。她正挽着一名眼熟的老者跳舞,这两个小时她大概跟所有邀请的男子跳舞。
恼火之下,雷克走进舞池拦住他们。“你好,茱莉……亲爱的。”
她抽了一口气,造成酥胸诱人地挺起。
她的舞伴似乎并未注意到。“我是韦马歇,为您效劳,爵爷。”
雷克听说过这位筑路商兼议事程序专家的大名,他希望此人不会像蓝毕梧一样倾力保护茱莉。他殷懃地一笑,握住茱莉的手。“你若不介意……”
韦马歇了解地点点头。“当然你会想要跟你的未婚妻跳舞。”
她试图抽出她的手,雷克牢握不放。“我不喜欢法国文学,”他对韦马歇亲切地说。“我喜欢好听的英国用语。”他面向冒火的邮政女局长,但却是冲着众人说:“我们干脆就说,茱莉是……我的”
周遭的活动停止了。茱莉的蓝眸子闪耀着冰冷的怒火,指甲刺入他粗糙的掌心。他情愿用英勇勋章换取她此刻的想法。自尊暂时得到安抚,他扬眉等待她开口。
美丽的红唇张开,她纤长颈项根部的脉搏宛似小小的鼓在振动。她也扬起眉,表情与他如出一辙。“这真是诗意,今晚的最后一支舞也将是我们的最后一支舞——跟你对这些可怜人说的话正巧相反。”
一段意味深长的停顿。
她狡黠的回答令雷克笑了。他等待着。舞者在他们两侧各排成一列,乐师奏出活泼的苏格兰舞曲。轮到他们时,雷克回过神来,领她走到舞池中央。“我会跟你不只跳一支舞,茱莉。”他威胁道。
“不会叫的狗才会咬人。”她愉快地大笑,然后一步也未漏失地向后跳回她的位置。
他想掐死她。但是想到他的双手放在她纤细的颈项上,他的思路转向肉欲的快感。他倒想剥下她那身黑色晚礼服,瞧瞧她的腰肢是否果真如外表一般细小,她的酥胸是否果真的丰满。他望着她跳到舞池中央,与另一个舞伴挽臂转圈。哦,可不是吗,他心想,我会欣然让这长腿美女给我生个儿子。
轮到雷克时,他在舞池中央与她交会,握住她的腰,将她转一圈。
“你在呆呆地看我。”她说。他来不及回答她已翩然转开。
等到舞曲终了,雷克陪她走向衣帽间时,他心头的怒火冷却了。不过,他身上的其它部份却炽热如火。
“毕梧会送我回家。”她背对着雷克说。
他扳转她的身子。“那他得先送你去地狱,‘我’送你回家。”
“现在解决也未尝不可,”她迸声说。“我也有些话要对你说。”
第五章
有教养的绅士不得强迫巴斯城的女士接受他们的殷懃。
──蓝毕梧,巴斯城规
一长串愤怒的言语停在茱莉的舌尖。她强忍住。她要等到没有听众时再说给这无赖听。
她镇定下来,披上披风,昂然走出舞厅大门。一排街灯宛似一个个明亮的方形月亮映照着藏青色天空。沿着熟悉的路线,她朝韩森园走去。冷飓的夜风吹在她红烫的脸上,扯乱了她款式时髦的秀发。
她不在乎当他的面解开头发。
高跟舞鞋踩在光滑的圆石街面上,轻脆的嘎嘎声与雷克的靴子结实的素素声相互应和。轿夫陆续奔驰而过,无人坐的空轿晃动着;他们正急忙赶赴魏家俱乐部,准备赚一笔车资。
一名轿夫停下来,放下轿车,挥手示意他的一名同行也停下。“全巴斯城最舒服的轿子,爵爷,”他对雷克喊。“我们送你,我的朋友送茱莉小姐。”
雷克丢给那人一个铜板。“不用了,谢谢,我的未婚妻和我要走较僻静的路线。”
他抓起茱莉的手臂,领她过街。
“我不准你称我是你的未婚妻。”
“那真不幸。”他咬牙道。
“你要带我去哪?”她质问,拼命要挣脱他。
“去工作。”
她又挣了一下,但他的手像铁格似地扣着她的手。“放开我,你这狡猾、不关心别人的畜生!”
“我?不关心别人?可是我十分关心你呀!”
“我不想听。”
“我建议,”他从容地说。“你首先向这个狡猾又不关心别人的畜生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迟到了两个小时。”
她扭头看看是否有偷听者。其它人仍站在俱乐部门前,与他们相距一排房子。“你只管建议,就算你说破了嘴我也不在乎。”
他加快步伐,茱莉轻松跟上他。“你是故意迟到。”他指责道。
盯着他们长长的影子,她暗自喝彩自己选对了鞋子,她站起来跟他一般高。“也许是。好,既然看来我若不安抚你高贵的自尊,你会扭断我的手臂,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迟到。”
她停下脚步面对他。街灯在他四周投下一轮光环。多滑稽的想法,她心想,如果齐雷克真是个天使,邮局的惊马都能飞了。
“我在等。”
她怒极地说:“我必须把布里斯托邮件打包,所以我迟到了。”
他一把将她拉近,乌黑的胡须下,他的嘴抿成一道直线。“整理信件是亚伯的工作,你得再想个更好的借口。”
按捺脾气,她告诉自己。她按捺不住。“你只是一个享尽特权的贵族,你一辈子没做过一天工作。”
“你怎么知道?”
“我天赋异禀,眼光独到。”
他上下打量她。色瞇瞇地微笑道:“你果然是,我等待在洞房中看你的异禀。”
她摊开双手。“我何必跟你唇枪舌战?”
摇着头,他说:“我实在不懂,局长小姐。你还没回答呀!”
也许她若回答了他就会走开。“整理邮件是亚伯的责任——直到道格能下床之前。不过,亚伯一下午都在描述他跟你的历险记,没有做他的工作。”
“你大可捎句话告诉我一声。”
“我考虑过——直到我发现你欺骗我。你脸上的伤口根本不是杜克劳造成的。”
他拉着她再度往前走。“不这样说你会替我缝吗?你会跟我谈笑风生吗?你若知道实情会同意去魏家俱乐部吗?”
她未防备到如此可悲之人竟会诚实认错,她说:“当然我会替你疗伤,尤其在你说过艾森的缝合技术之后。我竟然同情你,我真蠢。”
他的手放松,但仍不至于让她逃脱。“可是你的同情给我的感觉真好,尤其当你吻我时。”
他竟会朗朗谈论早先的亲密,茱莉花容失色。“你若坚持送我回家,那么你走错路了。左转,然后在汤姆之店右转,而且不准再谈亲吻之事。”
他们转过街角,他说:“今晚是不是你教唆蓝毕梧颁行这条社交规则的?”
冰冷的风在他们四周呼啸,茱莉把下巴缩进披风领口内。“城规张贴在全市大街小巷,你早该顺路停下来看一遍。”
“他今晚改变了城规。为什么?”他的口气透着嘲讽。
“为什么不改?你一直到最后一支舞才理我,然后你让我难堪透顶。”
“我生气呀!”
“看得出来。”
“我还在生气,而且你仍未回答我的问题。”
“那我们有共同点了,而且我不打算回答。”
“我们可以有更多共同点。”
原来,茱莉心想,楔而不舍是雷克爵爷的特长。好极了,因为坦率是她的特长。“你告诉巴斯城的每个人我们订婚了,你意图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我们本来就订婚了,”他从容地说。“而且我想我不必说出我会得到什么好处,你并不那么天真无知。”
“你这无赖!”
“也许,不过我是你的无赖。”
“假如你生气时说话就如此坦率,我真不敢想你对你的情人说些什么。”
“你可以探究明白,你知道。”
“需要知道的我都知道了,而且我不喜欢。”
“你在矜持作态,茱莉。”
她走得太快脚都痛了,她放慢步伐。“你去死!”
“这样吧,”他叹口气,松开制服领口。“我道歉。”
他的道歉口气十分勉强。她说:“而且你那养尊处优的下半辈子都会一直做同样的欺骗。”
“养尊处优?”他闷声道。“哈!你从未在战舰上待过,才会说这种话,我睡在一间小得只够放扫把的舱房里,天一亮就起床。运气好的话,头不会撞上顶梁。我那名从西班牙帆船的粪坑里救出来的舱房侍童替我穿上最体面的制服,不幸的是,它湿得像一件用过的浴袍。我那令人垂涎欲滴的早餐包括苦涩的啤酒和冷硬饼干。有时候待遇好些,里面还有条虫子。然后我漫步走上甲板,”他的声音低沉无奈。“面对一成不变的景色,和了无趣味的同伴。”
她才不会为他难过,她的怒火仍未止熄。“晤,你今晚倒是弥补了这个遗憾。”
“吃醋了?”
她看他的目光简直视他为邮件劫匪。
“哈,这个期望也许过高了。听我说,茱莉。我去俱乐部是为了跟你在一起,我原本希望我们能进一步彼此认识。”
“这原本会是个好主意——只是你宣布了我们的婚约,但我不想嫁给你。我原先希望保留你的尊严,但是你自己搞砸了。”
“你说完了没?”
“跟你?说完了。”
“我跟你还没完。”他恶狠狠地说。
“哦,所以你才待在赌博室几个小时。”
“蓝毕梧骗我去玩牌,这大概也是你出的主意。”他耸耸肩又说:“至少我们赢了。”
“毕梧向来赢钱,他是职业赌徒。但赢钱都不能开脱你的行为。”
“我认为可以,因为我们赢了庞杜比和你的朋友路阿德将近一千镑”
想到庞杜比,她就心头发慌。“他们不是我的朋友,而且我也不喜欢赌博赢来的钱。那是一种不良的、毁灭性的娱乐。”
“你怎么知道?”
昔日的羞耻重回心头。她可以告诉他一个令他恶心退缩的故事。“相信我,我绝对知道。”
“我把我赢的钱捐给了慈善机构。你的丈夫身上有个教人敬佩的美德吧,呕?”
“你可以把它送给教皇,反正不干我的事。我不会嫁给你。”
“为什么?你根本不了解我,我可能是你梦中的白马王子。”
“你也可能是我噩梦中的恶棍。”
韩森园落入眼帘,安全感和信心顿时涌至。高踞在一片丘地上,这座宅第气派不凡,令附近的其它房舍相形见绌。以巴斯石打造的石柱立面,在月光下宛如象牙般熠熠生辉。
“记住我的话,茱莉,一旦你上了我的床,就不会担心恶棍了。”
“你是聋子不成?我不会嫁给一个我嫌恶的人,也不曾嫁给一个骗子。”
“你又在矜持作态了,茱莉,”他的口气太熟捻了。“何况,有谁是为爱情结婚的?至少在贵族圈子里不是这回事。”
“圈子、圈子,我头都晕了。我一定会为爱情结婚!”
他笑了,笑声低沉诱人。“那么我得让你爱上我了,是不是?”
茱莉停下脚步,他的话在她耳中回汤,她浪漫的心吶喊求爱。灯光自汉柏室的窗户投射而出。“逞强又好色!”不理会他空洞的言语,她掉头转向。
“嗯,我的确如此。”他喃喃自语。看见她走开了,他说:“怎么啦?你要去哪?”
“外婆还没睡。我不愿意让她看见我和你在一起,所以我要绕到后门。你可以回海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