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他旁边,两手各拿一只杯子,双颊泛着喜悦的红潮。
他微笑了。是因她而笑或因画而笑?他也弄不清楚。“非常喜欢。”他接过酒,然后与她碰杯。“敬巴斯城邮政局的局长小姐。”
“谢谢你。”她喝一口白兰地,目光瞟向那幅画。“霍加斯在画中描绘毕梧的方式实在巧妙。对了,毕梧好讨厌它。”她压低声音,装出蓝毕梧的口气宣布:“说它贬低了他的地位。”
雷克又扫视图画一遍。“这是我第一次来巴斯,以前从未见过蓝毕梧。我长年以战舰为家,鲜少接触到传言闲话,你得解释一下他的地位。”
“瞧这儿。”她指着画中一个头戴假发、手执一张长得出奇的羊皮公文,模样恍似蓝毕梧的人。“这是讽刺他的巴斯城规,”她莞尔地又说:“他真的订定了许多正当言行的规则——多得让这卷小公文纸也容不下。”
她的心情一向这么快就恢复吗?雷克猜测着。“你每一项都遵守?”他希望她只遵守齐雷克的规则。
“字字遵守。邮政局长不能有足以遭人责难的缺点。”
“嗯,”他伸手轻触她的面颊。她退后一步。“毫无缺点而且遥不可及?”他问。
她叹口气,把杯子放在壁炉架上,双手交握放在裙格间。“你若肯告诉我家父以什么事情威胁你,”她说,严肃得有如船长面对叛乱。“我相信我们可以以智能打败他。”她直盯着他,然而双眸却布满伤痛。“我办到过。”
雷克心中一寒。天!她真直接,而且聪明。但是她已注定失败,因为安乔治掌握了所有的王牌。“这一次不可能了,”他委婉地说。“我们订了约,我们会结婚。还是顺从地做我的妻子吧。”
她似乎没有听见。“在矿泉室我是不忍当着所有人令你难堪。老实说,他无法逼我结婚。你也办不到,没有人能。”
“他似乎认为他能。”哦,而且他办得到,雷克确定。
她拿起杯子又喝着酒。她脸上掠过歉然之色说:“啊,可是他不是我的监护人,他多年前就放弃这个权利了。”
吃惊和困惑在雷克心中交战。“但他是你的父亲。”而且他是我的主人。
“那并不重要。”
“那么,谁,”雷克努力用耐心回报她的友善。“是你的监护人?”只要能娶到这个女人,他情愿跟海魔打交道。
“是国王——直到我三十五岁或结婚。”咧嘴笑着,她说:“或死去。”
“英国国王?”
“当然”
有如一道阳光穿透酷寒的东北风,如释重负之感涌向雷克。“太好了。这一点我们不必担心,四月一日似乎是结婚的好日子。”
慢慢吞吞地,她说:“别傻了。国王甚至不肯接见我父亲,遑论答应他的要求要我签署婚约。”
“哦,但是他会答应我的要求,而且这件事我们千万不要耽搁,因为我实在希望能跟你结婚。”
她一掌拍在炉架上,怒火在她眼中闪烁。“荒谬!你根本不在乎我。我的生活和未来在巴斯,你的在……别处。何况,我会是个极不称职的公爵夫人。”
“等我们结了婚这些都会改变……而且你会是个极称职的公爵夫人。”
“你好象没有听进去。”她朝他走了一步,她的裙子扫过他的膝盖。“这件事国王绝不会否决我的请求。”
“不会?”雷克愉快地说,极力忍着解开她的辫子把手埋在那一丛金丝间的冲动。“正常情况下我会同意你,但这件事不然。”
她笑了,笑声令他想起瀑布的瀑通声。“你也许是个公爵的儿子,但你又是国王的什么人?”
隐忍已久的胜利感冲向雷克。“他的教子,小姐。他最喜爱的教子。”
她的睑色顿时苍白如海鸥的喉窝。她极力挣扎,控制自己。她赢了。赢得教人敬佩,雷克心想。她轻吁一口气,正要开口时,管家走进房间。
“对不起,小姐。伦敦邮件抵达了。”
镇定的话语掩不住墨林眼中的焦虑,而且他的外套上沾着斑斑血迹。
第三章
巴斯城的贵宾及市民们不应受到强盗及扒手的劫掠,否则匪贼必送往魏晋山接受绞刑。
──蓝毕梧,巴斯城规
恐惧令茱莉无法动弹。她惊骇地望着墨林脱下沾血的手套。颤抖地吸一口气,她说:“是道格吗?”
墨林的脸孔挤成一团。“是的,小姐,”他咬牙道。“我已派人去请欧大夫了。”
空酒杯自她手中滑落,滚过地毯。她奔向房门。“失陪,雷克爵爷,我必须离开。”
他伸手拦住她。“你的脸色苍白如纸。这个道格是谁,出了什么事?”
他质问的口气令她火冒三丈。道格受了伤,她不想站在这儿解释。
“茱莉?出了什么事?”
她不必跟这个贵族作任何解释,不管他是谁的教子。何况,他可能会利用这件事来加害她。他并不在乎她在邮务工作上有什么困难,他并不关心可怜的辛道格。她甩脱他的手。“不用你操心,雷克爵爷。”她刻意用讽刺的口吻称呼他。“我得快去处理。”
他瞇起碧眸。他张口,但她不想听他的驳斥。等她走到房门时,墨林已消失在通往东厢的走廊上。
她拎起裙子放足奔去。各种可怕的可能性似梦魔般一一掠过她的脑海。道格被强盗毒打,道路摔下马,道格受伤流血。
恐惧如巨石压着她的胃,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奔到通往宿舍的楼梯脚,她盲目地抓栏杆。
一只手抓住她的肘,推着她上楼。“你再不放慢脚步,会摔断你那美丽的颈子。”
齐雷克!
“你还在这儿做什么?”她嘎声问。
“继续我们的谈话啊,局长小姐。”
她怒极了。“我没时间跟你寒暄。”而且显然她掩饰不了灾情。她冷若冰霜地瞪他一眼,但那可恶之人并不在看她。她猛然转身。
靠在上方栏杆上,巴斯城的邮童们一张张年轻脸孔写着吃惊、担懮和忿怒。有些才刚送完晨间班邮件,身上还穿着金绿相间的制服。其它则穿着工作服,准备去做邮局内的一些必要杂务。
一声痛苦的呻吟划破凝重的岑寂。道格!
“走,”雷克爵爷说。他扶着茱莉上楼。“让路,小伙子们。他在哪?”
一名睁着大眼的男孩指了指。他们快步穿过房门和一排排未整理的卧铺。一面折断的风筝挂在一根床柱上,房间弥漫着鞋油和煤烟味。呻吟声渐近渐响。茱莉咬着唇。亲爱的道格。六岁时的他就已饱尝凌虐和饥饿的滋味,到了十四岁,他已成为一个负责自信的大男生。以前就出过一些意外,年轻的邮童经常得看大自然和大男人的脸色。道格带了一名武装卫兵,伦敦到巴斯这条线需要受过训练的佣兵。那么,到底是哪出了岔?
她不理会雷克,径自穿梭过零乱的鞋子,靴子和邮务号角。道格已不再睡在角落了,他的床放至宿舍的重要位置。身为邮务队长,他睡在唯一张羽毛床上。
看见他,她喊:“道格!”
“该死的!”咒骂声来自她身边。“站开,孩子们。”
杜威克、贺亚伯和其余十几名邮童闪到一边,个个面露困惑之色。神情类似的墨林徘徊在旁边。茱莉双膝发抖,抓着软垫坐在地上。
道格转头看她。冬阳温煦的光辉投射在他受伤的脸上,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线,另一只眼露出棕色瞳孔。他微笑,却立刻瑟缩了一下;鲜血自他肿胀嘴唇的裂口流出。
她的心跳到喉头。“哦,道格。”
墨林恢复了镇定。他伸出手,用一块软布揩拭伤口。
“我没事,墨林。”他细声说。
血块、泥土和干草粘在道格的细发上,鹅蛋大小的肿块由额角突出来。他试图撑起身子。“你的手!”茱莉轻喊。她分不出那青紫是冻的或是瘀伤。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卷他的袖子,道格缩了一下。“你的皮肤冰冷,”她说。“威克,把火生起来。”
“我没事。”道格又咕哝道。
“我知道你不会有事,”她说,他的痛苦和难为情她感同身受。“已经去请大夫了,他会立刻来给你治疗。我一定会让你在晚餐吃到你最爱吃的牧羊派。”
一个人影出现在她上方。“是谁打你的?”雷克的声音自寂静的宿舍中响起。
那只只剩一道缝的棕色眸子转向雷克。“你是谁?”
一面祈祷他会撒个教人相信的谎,茱莉一面说:“只管回答他,道格。”
“是一匹笨马,”他勉力盯着雷克说。“我摔下马。”
“而且你头上那颗鹅蛋大概是仙女扔下的橡树子砸到的。”
威克和其它邮童立刻再度围上前,保护他们的队长。
茱莉屏息思索。攻击她的那些人一直睁着大眼监视她管理邮局是否有任何缺失。这个事件一定会一发不可收拾,他们会说她无法胜任,说她太年轻,说她搞砸了应该由男人做的工作。庞杜比会吵着要她辞职。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道格小声说:“是他们在李汀镇给我的那匹母马。我领它到树丛时,它像头驴子似的猛然退后。”
“如果你撒谎的本事跟流血的本事一样好,”雷克斥责道。“那你现在应该在跳捷格舞,不是受伤躺在床上。”
“够了!”茱莉转过身,没想到会看见他担懮的脸色。她希望他走开。“谢谢你的关心,但是我们自会处理,”
威克立刻会意,跨一步上前,挺起胸说:“听着,先生。”
“不!”雷克爵爷说。“你听着。”
威克退后一步,但并未改变愤慨的姿势。
“看他的样子,他需要白兰地,一整瓶。”雷克直起身子,双手背在身后。“快去楼下拿一瓶来。”
威克瞪大了眼,忿怒扭曲了他年轻的脸。“我不接受你的命令,”他道。“而且我没有酒柜的钥匙。”
“墨林,”茱莉插口。“把钥匙给威克。”
管家闻言照做,愤怒的咕哝转为诧异的交头接耳。
雷克爵爷慢慢转一圈,审视每一张胜。“你们宁可站在一边看他受苦?你们这是什么样的男子汉?”
一个个下巴昂起,手握成拳,这一刻,茱莉明白齐雷克何以能成为大西洋舰队的司令官了。他威严地站在威克面前。“等医生砍掉他冻伤的手时,你还会傻在一边吗?”
威克的表情仿佛吞了一只黄峰。“不,先生,”他慢嚅道,瞟一眼其它人。“我不会让任何人砍掉道格的手。”
雷克的体态散发出无比的权威。“小伙子,你要如何阻止这种事呢?”
“请你停止,”茱莉的耐性快耗尽了。“谢谢你的关心,但我们会撑到大夫抵达。”
“茱莉,”他用理性的口气说。“这孩子的双手冻伤了,双脚极可能也一样。他需要热热的湿毛巾——立刻。”他的声音压低了。“你快哭了,这些孩子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道格再流血,墨林会晕倒。”
她咬着下唇,直觉告诉她他是对的,但她厌恨将她的权威让给她父亲的爪牙。她看看管家,他苍白的脸色已经泛青。“去下面等欧大夫,墨林。”
雷克严峻的神情转为殷懃。“茱莉?”
“我不离开此地。”
“没有人要你离开,”他转向道格。“谁是副队长?”
道格舔舔唇。他看看茱莉,才吸声说:“小贺。”
雷克扫视一张张期待的脸。“小贺,”他喝道。“立刻上前。”
贺亚伯清清喉咙,跨两步上前。亚伯是个瘦瘦的、天性开朗的少年,从不抱怨,甚至当别的邮童取笑他如红萝卜的头发时也不怨尤。
“是我,先生。我是贺亚伯。”
雷克上下打量他。“很好,贺先生。”他搭着少年的肩,走向房门。“我们需要白兰地,毛巾和滚水。你去……”
雷克仔细交代时,茱莉转向道格。“撑住。”她抚平他的毛毯。“因为这件事你会得到价值一镑钱的太妃柠檬糖。”
“那个纨子很眼熟,他是谁?”
“以后再告诉你,”她说。“说来话长。”
道格调皮而勇敢的一面自他凄惨的脸上浮现。“他不像一般的纨子,他没有巴结奉承地追求你。”
茱莉笑了。“他不完全是……纨子,倒比较像火爆浪子。”
道格解事地瞥一眼已走到门前的雷克。“这倒不必费神就想得到,小姐,他是个火爆的纨子,我打赌。”
虽然情势严重,茱莉仍不由得笑了。她小声说:“的确没错。好了,牛哈斯是怎么了?他应该替你守卫的。”
他肿起的唇不屑地扭曲。“天鹅酒馆一个妓女向他投怀送抱……咂……”
她包容地莞尔了。“我了解,你可以等他啊。”
“我等了,真的,等了整整两天。”
她无法责怪他的判断。邮童身穿鲜明的制服,很容易成为伦敦地痞流氓的目标。道格不可能在贫民窟游荡寻找另一名卫兵陪他回巴斯。“谁攻击你?”
“是杜克劳夺走了邮件。每一封信。他在马波罗镇外的二十二里程碑处拦劫我——”他身子一僵,望向她身后,提高声量,他继续说:“但并不很痛,小姐,真的不痛。”
齐雷克出现在她后面。“来,道格,”他拿着一杯白兰地凑到少年的唇边。“大口喝。茱莉,扶起他的头。”
她托起他的颈子。他的身子好虚弱。泪水刺痛她的眼眶。
他歪嘴露齿一笑道:“我一向喜欢喝杯好酒,真的。”他把酒当开水似的一口饮尽。
他面不改色的幽默令她心碎。
“看来是如此。”雷克闷声咕哝。
道格愧疚地看着茱莉。“但我从来不爱喝酒。”
她精神一振。“你当然不爱喝酒。”
“但是我也不愿受到娇宠呵护。”
“娇宠呵护?”雷克摇摇头。“等你手上的冻疮开始解冻时,你会嚎叫得像长牙的娃娃。”
“哈……”
但一小时后,茱莉亲见雷克的预言成真。热布敷着少年的双手。泪水泉涌,白兰地也泉涌。道格时而呻吟呢喃,时而咒骂大叫。等到大夫无法赶来时,雷克陪在道格旁边,鼓励他,殷殷探询。少年喋喋不休有如余夫人的鹦鹉。
道格终于睡了,雷克陪着茱莉回到汉柏室。他来回踱步,显然心事重重,最后他开口了。“我要带小贺和另外六名小伙子去追捕杜克劳。”
茱莉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你不可以做这种事,威尔斯的警长会对付杜克劳。”
“等我回来时,”他冷静地说。“你要跟我去魏家俱乐部。”他目光含笑。“我很想看看你的舞艺有多高明。”
“我不可能去呀,我得照料道格。”
“墨林可以照顾他。”
“到那时布里斯托的邮件也到了。”
“让小伙子们去处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