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克经过一下午的自责以及和魔鬼交手,对她的嘲讽倒也不以为意。“我在你原来房间没找到你,还以为你逃跑了。”
迷人而带俏的笑容使她成熟的躯体增添一份小女孩气质。“就算我想逃也逃不了。”
他走到床边坐下。她想溜走,睡衣却被他坐住了。“雷克。”她央求道。
他抬眼看看雕花的天花板,主题是枝叶茂盛,果实累累的葡萄藤。跟他等高的衣橱和立镜占了一面墙,有窗帘的窗户占了另一面,那幅霍加斯画像立在墙角。她为何将它从汉柏室带过来?
他以前就注意到她从不收藏家族绘像或纪念品,这间里头也没有。
他想起齐家数十代相传的宝物。“我跟你在某些方面是很不相同的。”
她抚摸书本装订处。“你是在告解,还是心怀不轨?”
她的坦承令他微微笑。“你曾说我的家族是英格兰不可或缺的一股力量,”他忍不住摸摸她的辫子。“我想巴斯城也少不了你。”
她耸耸肩。“才不,庞杜比出的价钱大概会比我高。放开我的辫子。”
雷克一直在烦恼自己的事,竞忘了她也有烦恼。“我想他不会当上巴斯城的邮政局长,我也可以保证他不会再找你麻烦。”
她眼中闪着果决的光芒。“多谢你把所有的图画要回来,不过你不必担心庞杜比的事,我在你来到之前就跟他周旋过,在你走之后我也不会有问题。如果你想说的只是这些,我真的很累了。”
雷克感到很遗憾。他一直在她生命的圆圈外沿漫步,一直在旁观,却从未真心找过入口,如今他想进去。“今天我把婚约给你父亲看了。”
她感到好脆弱。“他怎么说?”
雷克不忍心复诵她父亲的话。“他很高兴。”
“他还知道一些你的事,而我却不知道。”
他暗暗向跟她共处的快乐时光道别。“我正打算告诉你。”
茱莉屏息以待。齐家七百年的尊荣即将被剖开。
他神情萧索,垂头丧气。她好想伸手去抚摸他。他即将说出的话语令他十分害怕,他甚至为了这场合而全身着黑。但在她看来,他光滑的丝质衬衫和皮裤及背心使他更增添了几分粗扩之气。
“雷克,天底下有秘密的人又岂止是你?你难道不奇怪我何以从来不进到赌博室去?”
“为什么?”
回忆起而迎近她。“我刚到巴斯城时既肤浅又寂寞,喝了太多酒,放手大肆赌博,把我母亲全部的珠宝都输给了庞杜比。”
“所以他才把棋盘珍藏起来。”
“是的。”
“你的脖子上为什么要系丝带?”
“也是这个原因,现在你知道了。”
她等待着。
他张嘴又闭上,然后举起颤抖的手,看着他的翠玉戒指,长叹一声。
她心中涌现深沉的爱意。她急着想结束他的痛苦,便把手搁在书上,手心向上,等着他来握。他却拿起书本紧紧握着。
他们的目光相遇──她的带着恳求,他的泪光盈盈。她的心为之一紧。“说吧。”
“我不识字。”
她愣在那边──被震惊和他的愁苦所震慑住。“噢,雷克。”她伸手想握他的手。
他的书掉在地上,抬起双手,跳了起来。“不要,我不想要、也不需要你的同情。”
“噢,雷克,你不是当真的。”
他望向别处。“我不能期望你了解,只有艾森可以。”
她不解地说:“可是你的算术比我好,你画的图又好漂亮。”
“是的,数字对我而言是易事一桩,图画也简单之至,但是字母就不成了。不识字的人就等于是奴隶,记得吧?”
她的心思转得飞快。“你是国王海军中的要人,你又是如何有这么出色不凡的事业?”
“指挥人击沉敌船不需要阅读能力。”
“你是怎么逃过伊顿和剑桥这些学校的?”
他瞅着天花板。“凭借艾森的帮助。”
难怪他和艾森的关系不像生仆,反倒像父子。“当然那些教师──”
“没人敢开除齐家的人。”
“你走快捷方式,可是我不会再让你这么做了。我来教你。”
他走到床边,执起她的双手。“这不仅仅是识字的问题,我有一点毛病,字母怎么看都不对。”他伸手到衬衫中取出罗盘。“我不能分辨东西南北──如果不用这个──我甚至不会看钟。”
她在寻思对策。对了!“你需要眼镜!”
他摇摇头。“拜托,我可以百步穿杨,也可以飞快速度穿线过针眼。”他说。“我的视力没问题。”
“你看过医生吗?”
“间接看过。”
“是艾森替你去看的?”
“是的。”
“让我想想。”
“茱莉,你帮不上忙的。”
这刺激了她的决心,她昂起下巴说道:“六年多来大家都说我处理不好邮政。”她靠他很近,他可以嗅到柑橘花香味。“他们先是说些邮童会欺瞒我而偷窃公物。他们说得对,可是我找到了解决的方法。”
他微微笑。“道格和其它几个小伙子。”
她狠狠咽口气。“是的,当我说要开辟布里斯托邮包路线,他们说太麻烦了。他们说我会搞得一团糟,要不就成为男人婆。”
“男人婆,”他说。“当然没有。”
她心中沾沾自喜。“他们又说邮车一定行不通。”他张口想说,她却制止了他。“我知道,我们是有些困难,却不是不能克服的。天底下没什么困难克服不了的。所以,你不要跟我说这种话。”
他脸上出现让步的神情。“但是世上所有智者的理论都不能改变我无法识字的事实。”
茱莉回想他们在一起的时光,这才明白他已泄漏这个秘密至少十几次。
哪一边是北边?
如果我能,我要写一百首诗送给你。
我的文笔不佳。
“喂,茱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不管用的。”
“我在想,我以前一直都想错了。”
“你以为我犯下什么罪行?得了梅毒?放荡?”
她感到惭愧,却又不能撒谎。“背叛。”
他把头垂得低低的。
她看了着实不忍。“我也想到勾引良家妇女什么的。”
“我宁愿当心甘情愿的受害者,也不愿去害人。”
亲爱的齐雷克。想起他的名声、他的魅力。他引诱过的女人大概巴斯城都挤不下,她这位年华渐老的局长小姐又怎么能吸引他呢?
只除了她能教他阅读。“你当学生,我当老师。”
“没有用的。”
“到时我们可以跟我父亲斗智,打败他。”
那时雷克就可以自由的去寻找他的公主,而茱莉就仍然可以当她巴斯的邮政局长。
她想到这儿并不高兴,但她很早以前就明白快乐不是社会或新衣服的必要条件。快乐就是每天醒来心中都充满骄傲,生活有目的。
“别担心,”他说。“真的没有那么重要。我会想办法──去找国王。”
他的口气像斗败的公鸡。“你在激我?”她问。
“不是。”
“你待在这儿。”她从床上跳下来,抓来纸和笔,又盘腿坐在床上。
他盯着她的大腿瞧。她清清喉咙,他便抬起头来,带点缅腆地笑笑。“要不然你期望被控引诱良家妇女的男人会有什么表现?”
“你是心甘情愿的受害者,记得吧?”她说。“麻烦你注意点。”
他向她投以炯炯目光。“我注意了,甜心。”
她心中升起一道暖流。“我要的不是这种注意力。”她把所有的元音字母写下,再写子音。“你看到什么?”
他把纸交回给她。“我以前也跟艾森试过,不管用的。”
她指着字母“A”。
“我看到的是独木舟的船尖。”
她大为困惑。“独木舟是什么?”
“是一种小船。”他拿过笔,画了一艘船。
她又指着“E”。“现在试试这个。”
他看了看。“很容易,是草耙侧放。”
“写下‘SHIP’这个字。”她说。
他的手指箍住羽毛笔。她不禁感叹他画图时的轻巧顺畅。
“看吧,我说行不通的。”
她仔细分析,发现他的图画得这么完美,又能用六种语言说“船”这个字,却无法把字母跟声音或形像连在一起。
他写的有些字母显然是倒反了,她就把纸拿到镜前,心想他可能会比较懂,把正确的字形写在纸上。
他瞇着眼睛吃力地完成练习。她心想跟前这男人可真矛盾,弓着身子写字的模样像是学童,却又能令她脸红心跳。
多年来的挫折已使他失去耐心。
“就这样了。”他摊摊手,笔飞了出去。“我放弃,我学不来。”他大刺刺走了出去。
二十分钟后,茱莉找到他,手里拿着本字典,腋下挟着石板。“我一直在想,”她说。“也许是我们工具用错了。”
他眼中闪着歉意和希望。“我也一直在想我很抱歉。”
她翩然走向他。“算了,我们有工作要做。”
他笑着看看床面。“我可以花上一、两个钟头求你原谅,那也是一种工作。”
她装出老师严肃的脸孔,把石板交给他。“哪,写一个字。”
“什么字?”
“随便。”
他翻翻白眼。“我的选择可真多。”
她敲敲石板。“尽管去做。”
他写下“LIPS”一字,但“I”没写,“S”则倒反了。
她把石板擦干净,写出正确的拼法。“念出来,雷克。”
他照做了。他念得这么感性,她竟听得口干舌燥。她执起他的手说:“这次把字拼出来,不过要一边念一边写下每个字母。”
“为什么?”
“这样才能把字母的声音和形体结合在一起。”
他眨眨眼,突然明白其中奥妙,重重拍一下大腿。“我就是一直做不到这一点。茱莉,你真聪明。”
她不想让他高兴得太早。“这只不过是一种理论,管不管用可还不确定。”
“我知道。”他在她的嘴唇印上一个飞快的吻。“即使我学不会,也要谢谢你鼎力相助。”
“不客气,动手吧。”
十分钟之后他宣称:“现在我已精通嘴唇了,我们把整个字母表补全。”
他们不是用“狗”、“猫”之类孩子气的字来学字母,而是自创的“情人字母表”。他叫她写下“BREAST”(胸部)一字。
他一边描着字母一边拼字,然后一只手就模向她的酥胸。“这种触觉练习法真得很有效,不是吗,甜心?”
这堂课的结果有二;雷克开始学会识字,茱莉则欲火中烧。
“我们从头开始。”他喃喃说道。“我急着想知道还记不记得嘴唇。”
她知道他的企图跟功课无关,他想要她,她也想要他。但她不能冒怀有他孩子的危险。“今晚就上到这里,威克明早会带着布里斯托邮件赶到。”
她拋下他,回到韩森园冷清的闺房中。
二十分钟之后,他走进她的房间,脸上挂着笑容,腋下挟着一瓶酒。“我们的工具的确用错了。”
她跳起来扑到他怀里,感激的动作变成激情的拥吻。
雷克把她放倒在床上。她在欲望的迷雾中注视他宽农解带,然后她想起避孕海绵。
如果她不避孕,她可以诱他掉入婚姻陷阱中。她帮忙他逃过她父亲的勒索,但如果她怀有他的孩子、迫他结婚,一切努力就付诸流水了。
她找了个借口到更衣室去使用海绵。
很不幸的,不久就被他发现了。
他勃然大怒。“看来学会玩新把戏的不只是我而已。”
“你干么要生气?”
熟悉的自傲又回来了。“我没有生气。”他不疾不徐地说着,又把海绵塞回去。“你跟我一样不想要这桩婚姻,事实上我很感激,因为我也有几样东西可以教你,如果我们不必担心后果。乐趣就大得多了。现在我们可以玩了。”
她变成学生。再来的一小时他就以各种方式令她震惊、亢奋。她不知自己达到欢愉的高潮几次。当最后他释放出来,紧紧搂住她,她躺在他怀中,内心在泣血,因为她的猜想正确:他不想要她怀有他的孩子。
但至少今夜他的确是想跟她同床共枕。她紧紧倚偎着他,渐渐坠入最甜蜜的梦乡。但次日早晨她醒来时却发现枕畔空空如也,而她父亲则在楼下等她。
第十六章
朕乃前来阻止富贵之人做出无心之事。
──蓝毕梧,巴斯城规
茱莉怀着难以忍受的期待穿上朴素的服装,梳好头发。她的心头空洞洞的,只剩下一点伤感:雷克竟然不告而别。她执拗地拥抱痛苦,把它当作盾牌,她马上就要面对一点也不爱她的父亲了。
她听到内心深处有个小女孩哀哀哭着要父亲,她很习惯地安慰心中那个小女孩,想象她有个魁梧的父亲,脸上焕发着爱的光辉,张开双臂迎过她。
她哀伤得几乎站立不稳。她究竟犯了什么大错,竟惹来如许之背叛及痛苦?先是外婆,再来是雷克,而父亲则是一向都是如此。
她的脸贴着冰冷的镜面,她的气息使镜子蒙上了一层白雾。她自我检讨。却想不起自己曾犯下什么罪行。
命运发给你的牌太糟了,毕梧多年前曾这么跟她说过。你是要尽力玩下去,还是要鞠躬退出牌局?
胆小怕事之人会打退堂鼓,安茱莉可不是胆小怕事的人。
她走下楼去。她在每个转角都碰到邮童。昆彼把她拦下来十分钟,问她要怎么做闭着眼睛都会做的事。道格坚持要复述每一匹新邮马的特性。威克也把她拦下来,问她要不要把布里斯托邮车漆成亮蓝色。
当亚伯向她冲来,说马厩中的母猫生小猫时,她几乎要发脾气了。
他抓住她的手。“噢,小姐,请跟我去看看,那些可是最可爱的小猫呢。你想出来的名字一向最好。”
她突然明白这些男孩在干什么。他们是担心她,设法让她不必去见她的父亲。
她笑盈盈地看着红头发的孤儿亚伯。“是啊,我想我们应该替它们命名,可是我得先向我的客人说一声。”
“让我去,小姐。”道格在她背后说。
“谢谢你,道格。”
她到马厩去的短短时间中,她又重拾自信心,也想起自己有多幸福。她有很好的生活,工作充满了回馈,又有这么多的人关心她。她的年纪已不再需要父亲,也不需要爱管闲事的外婆。可是她能不能没有齐雷克呢?
不久之后,她站在汉柏室门口,注视她父亲在来回踱步。她高高的鞋跟和鞋面上的金制纽扣、扑粉的灰色假发、浅蓝丝绒裁制的服装,在茱莉眼中看来,在在都像是一个想要外表看来魁梧的虚荣小个子。不过她很讶异他还很年轻。
“你好,父亲。”她低头看他。
“老天爷!”他愣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
她倚着壁炉冰冷的大理石架子。“有什么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