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模糊凯尔的眼睛,他看到自己可悲的童年。他想起自己对麦肯许下的郑重誓言:你绝不会像我一样的缺乏朋友和关爱。
当持火把的士兵骑近时,凯尔再度怒火冲天。「麦肯好吗?」他问道。
士兵勒马。火光照亮他的面孔,是林亚瑟,天啊!情况必定不堪设想。「男爵带走麦肯了吗?」
亚瑟掉转马头,与凯尔并骑。「不,爵爷。恐怕比这个还糟。」他瞪视前方,脸色难看至极。「那个女孩亚苹,她把麦肯绑在树上并且——」
「并且怎样?」凯尔血液冻结。「她做了什麽?」
亚瑟大声吞咽。「那个臭嘴的扫把星把大黄蜂放进他穿的长袍里面。他的下体……该死,爵爷,他的命根子肿得像拳头一样大。接生婆说他不能生育了。」
凯尔荒谬的松了一口气。他以为儿子死掉了。
可爱的麦肯,被大黄蜂螫了。凯尔心疼的夹著马腹。有接生婆和安太太照顾他,还有父亲呵护他受伤的自尊,麦肯会愈痊的。但是又何苦教导他爱惜异性?麦肯宁愿委屈自己也不肯伤害亚苹——连自卫都不会。老夭,他总是想要亲她。
凯尔必须遵守对亚莉的诺言,为亚苹找到新家,最好是在海角天涯。是的,将她送到亚莉那里。
「我很抱歉,爵爷。但是幸亏那个小丫头已经受到教训了。男爵纠著她的头发,将她拉进马车中。她的尖叫声十里外都听得到。」
凯尔心疼这位衣衫褴褛、经常在寒冷的马厩中过夜的孤女。有一天晚上,他从辛克莱的陷阱中放开一只野兔,将这只受惊、流血的小动物带给亚苹照顾,她献出她唯一的一双鞋子和边地勋爵交换红萝卜。
隔天晚上,他为她带来一堆蔬菜、草药和乾净的绷带,以及一条儿子太小的皮裤。她哭得像个婴儿,并称他为上帝的黑夜天使。
可怜的亚苹,可怜的麦肯。
「麦肯人呢?」
「躺在床上,爵爷。若兰小姐和安太太陪著他。」
凯尔想,她并没有送走他的儿子。还是亚苹的恶作剧暂缓了这位外交官的恶行?他很快就会查出来了。
「呃,爵爷?」亚瑟犹豫道。「管家要我提醒您——呃——记得戴眼镜和假发。」
细心的安太太。凯尔伸手进他的皮囊中,但当他触及假发时,却停下来。他已经决定让边地勋爵消失,但报复之心使他重新考虑。马若兰不会投入杜凯尔怀抱的。她怎会爱一个欺骗她的男人?而他又怎能再爱一个处心积虑要摧毁他一生的女人?
考虑再三,他决定不戴假发,但还是戴著眼镜。因为迟早总要让她看到他真正的发色,而有了眼镜,他可以在告诉她边地勋爵的噩运时,看清她的表情。
半小时後,不戴假发的凯尔站在儿子房门外。安太太在一张椅子上睡著了;若兰坐在那张小床上,麦肯的手握在她手中。她正以清亮纯净的嗓音唱著一首高地摇篮曲。
凯尔看不到儿子的脸;麦肯弓起膝盖,床单像帐篷般的罩在他上面。
凯尔做好心理准备,走向床,俯看儿子。
他的心被纠住了。
麦肯闭著的眼睛肿胀,眼皮乌青,脸颊上有泪痕。他咬过下唇,因为那里肿起来,上面有他的齿痕。
他显得幼小无助,他的头发衬著那张脆弱清秀的面孔,显得太过乌黑浓密。他看起来太像那位才生下他几天就过世的羞怯女人。
凯尔发誓无论如何绝不放弃儿子,不管得付出任何代价。
凯尔双膝落地,跪在床边默祷。
她的歌声停止。
还不愿看若兰的凯尔,看著她的左手,手掌朝上,与儿子的互握。他惊吓於自己透过厚镜片所看见的。
四根小男孩的脏手指,握得死紧。血凝固在她被孩子掐伤的手掌上。
凯尔伤心欲绝的顺著地纤细的手腕,看到上面迅速而稳定的脉搏。他感觉她正盯视他,迫使他抬起目光,而即使屋内一片沈默,他仍听到她无言的祈求:原谅我,凯尔,让你的儿子受到伤害。
他受到引诱。目光掠过她细致的手臂,她担起裙装的袖子,那昂贵的湖绿色天鹅绒上沾著血迹。那个颜色必定使她的明眸深邃,使她那异常可爱的秀发臻於完美。她的美丽将吸引他,她的心情将软化他,然後她的甜言蜜语则勾引起他充沛的欲火。
「凯尔……」她的恳求瓦解他。
也吵醒了麦肯。「爸爸……」
他的欲念像遇著森林大火的小动物一样逃逸无踪。他的目光转向麦肯,再度感到心痛。
麦肯的面孔痛苦的扭曲,新的泪水涌出来。他伸出双臂。「哦,爸爸,抱我。」
凯尔倾身搂起儿子,贴在胸前。麦肯在他怀中哭泣。
「我知道,乖儿子,我知道。」他以苏格兰语哄慰。「我很难过你受伤了,但咱们会弥补的。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直到你康复。我会念你最爱听的故事给你听。」
麦肯的嚎哭转为抽噎。凯尔小心翼翼的轻轻抱著他,喃喃的保证、发誓爱他。
床垫移动,他知道若兰站起来。他想起她手掌上的伤痕。「谢谢你陪我儿子。」
她彷佛忍住哭泣的抽鼻子。别哭,他默默祈求,我已经有太多伤痛了。但他心中有一部分仍想安慰她,并求得她的安慰。另外一部分则想自由自在的远离,到他最爱的梭鱼河畔作梦,想像他找到另一半。
他需要一位能实现梦想的女人。像若兰一样的女人。
「那麽晚安。」痛楚使她的声音沙哑。
凯尔狠下心的说道:「晚安。」
若兰叫醒安太太;她轻拍麦肯的头,向凯尔说道:「叫醒我,如果你需要我。」
然後她们离去。
隔天上午凯尔传话请若兰到书房和他见面。
她方正的肩膀上披著一条活泼的格子呢披肩,她直言道:「您找我,爵爷?」
她故意穿上家族的格子呢使他分心吗?他发现自己喃喃地道:「你不坐下吗?」同时盯著地优雅的颈项和线条优美的薄绸裙装上衣。
他高兴的发现她正盯著他的金发。「谢谢你这么快就过来。」
「不足挂齿,」她给他一个迷人的微笑,八成是她在说服法国国王放弃斯图亚特王朝、承认汉诺威王室时的同样笑容。「反正我今天也打算和您晤谈。」
「你的口气很正式,若兰。你是来要求我再做让步吗?」
她瞪著她受伤的手掌。「我知道你为麦肯的事而生亚苹的气,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俩之间的敌意这麽深。你千万不要相信接生婆所说麦肯不能生育的鬼话,只有时间才能证明。」
她充满信心,就像颠倒是非一样轻易。但他现在比较了解她了。但是他从她的话中听出:当他不在时,她将保护他的产物视为义务。
或许他太快责怪她了,或许他俩还有希望。
「我希望你能谅解,凯尔。」
他责备自己竟然忘记她有多聪明。「我当然谅解,若兰。你为什麽想见我?」
「两件事。第一,关於男爵所雇用的那两个人,你说对了。林太太指认出他们。」
「还有呢?」
她的手指弹著椅子扶手。「我想应该换你说了。」
「为什麽?」
「第二件事对我而言并不困难,但我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持有偏见。我珍惜我们的友谊,而第二件事必将影响你个人和前途,所以,您先请吧!」她对他露出眩目的微笑,凯尔感到迟疑。但他已经准备好边地勋爵的血衣——那件沾过猪血的格子呢披风,要来报复若兰。他提起包里,但当她伸出手时,他却不忍心此刻伤她的心。「不,」他将包里丢在地板上。「我坚持你先说。女士优先。」
「你不会喜欢这第二件事的。」
他扬眉,试用一点他自己的外交辞令。「我们是朋友,若兰,我相信你。」
她清清喉咙,目光直视著他。「如你所知的,男爵急於要和你建立和平。」
凯尔感到气苦;她又在玩弄手腕了。「当然,所以他昨天带了亚苹过来,向我表示善意。」
若兰恳求的伸出手。「这不能怪亚苹,你明知道麦肯老是要亲她。她不习惯接受感情,不知道如何回应麦肯。」
凯肯看见她手掌上的半月形疤痕,但是不肯动摇。「我可不认为放大黄蜂去螫他叫做不懂得回应,我认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是的,亚苹在报复,但那是因为她在男爵那里每天受冷落和折磨。他根本供养不起他那些亲戚。」
「你在为亚苹的所作所为求情吗?当然,你是一位舌灿莲花的谈判高手。」
她握著拳说道:「当然不是,但是这与男爵的心态无关。他真的想求和,所以他采取另一项……动作,以便解决你们之间的问题。」
若兰竟然舌头打结。凯尔好奇到极点。「如果你再拐弯抹角,若兰,我乾脆同意男爵的建议算了。」
「不,」她紧张的目光从他的头发、书桌台灯转到她的指尖。「我是说,我不想强迫你。这个决定必须你自己慎重的考量。」
他幸灾乐祸的欣赏她可爱的窘状。「你认为我应该同意吗?」
她张嘴又闭上。「我……我不应该影响你如此重大的决定。」
「什么决定?」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决定是否娶男爵的侄女佳洛。」
凯尔目瞪口呆。他预料男爵会采取任何手段以插手基德堡、分一杯羹。但是再婚?「荒唐。」
若兰的微笑和手支下巴的慵懒姿态显示她喜爱他的反应。为什么?他使自己的目光呆滞。「我拒绝得太快了,我连那位姑娘的模样都想不起来。「给我一点提示,若兰。」
她以拇指搓著指尖。「佳洛比我矮,有美好的头发和褐眼,并且擅长弹大键琴。」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若兰不要他喜欢这位佳洛。为了深入调查,他故意盯著若兰姣好的胸部说道:「她……身材好吗?」
清澈的灰眸端详他。「她很瘦,瘦得像竹竿。」
「原来如此,她想要嫁给我吗?」
「她非常驯良,爵爷。」
「男爵家中谁不是这样?」
「亚苹。」
凯尔失笑。
「那麽你是原谅她了?」
亚苹不需要他的原谅,而他将不准男爵再踏进基德堡。但是若兰不必知道这个。
「是不是,凯尔?」
他不得不回答。「还不足以和男爵联姻,以便让他的亲戚来篡夺我的爵位。此外,我已经为杜氏家族结过一次婚。下次要为爱和友情而结婚。」
她眼中闪著兴趣。「是吗?」
他突然警觉。「是的。」
「我会告诉男爵。他要举办一场舞会,邀请你和麦肯做贵宾。他昨天来邀请你,你会去吗?」
「不去,你呢?」
「我非去不可。麦肯今天怎麽样,爵爷?」
她急於结束他再婚的话题,并且要去辛克莱一趟以解决这件事,使凯尔微笑。「他好一点了。塞拉和他在一起,他们似乎变成知交了。」
「塞拉很少交朋友,我希望你赞同。」
她是在考验他吗?他变得疑神疑鬼。「我发现塞拉是个好孩子,并且支持他和麦肯的友谊。噢,我改变主意了,你可以告诉男爵说我将考虑他的提议。」
「你要考虑?」她尖叫,惊讶的微张樱唇。
他天真地说道:「我不希望你认为我不能配合协议。」
「这样很好,」她起身。「希望你找到你要的女人。」
欲火突然升起。「今晚你愿意和我共进晚餐吗?」
她走向他。「我愿意,凯尔。艾琳和塞凡走了之後我,呃——非常希望和你一起用餐。」
他没有预期到她的坦诚。她寂寞,大概从童年起就这样了。
一阵战栗穿透凯尔,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报复计划有多残酷。在所有惩罚她、伤害她的方式中,边地勋爵的血衣是最具杀伤力的。
他怎么会如此糊涂?
他转身踩住那个包里。
「怎么了,凯尔?你说那个包里是要给我的。别说你又改变心意了,因为我最爱惊喜。」
他来不及阻止她,她已拿走包里。太迟了,他看著她拉开绳子,油布落开,露出边地勋爵的格子呢披风,染满乾涸的猪血。
她的双膝颤抖,抓住桌子边缘以支撑自己。「我的天!」她说道,然後抿紧双唇。披风从她手中滑落。
他预备的残酷言词说不出口。
她艰难的吞咽,不可置信的眼神搜寻他的面孔。「你叫我来,就是要给我这个?」
回答像火一样的烧灼他的喉咙。
「他……死了吗?」
她那狂乱眼睛中的舞音祈求使凯尔感觉自己卑鄙下流,但他已经无法回头了。「是的,我很难过。」全世界最难过的王八蛋。「是一场意外,被一头凶悍的公牛刺死。牧羊人发现他。」
她哽咽一声,眼神涣散。她看到什麽?答案使他跳起来——她父母亲被杀害的情景。他将她紧拥入怀中,「不要,若兰,」他哀求道。「不要想葛伦坎。」
「我没有,真的。」她的头靠在他肩上。「我在想文恩孤独的死去,没有人应该这样,应该有人在旁边陪伴他。」
凯尔心痛如绞。「就像你目睹父亲去世?」
她点头并且战栗。「我一向怕冷,你知道的。因为这样,所以我在巴斯买了房子,那里有温泉。」
一个在冰天雪地的高地峡谷失去父母亲的女孩,长大成人之後仍无法抹煞那份记忆。一位无情的杂种唤醒了她的往事。「告诉我巴斯的事。」
她叹息的退开,抬起下巴,全身焕发著尊严。「谢谢你的关心,杜凯尔。请容我告退,我——我想回房。想要单独和我的——」她发出可悲的笑声。「我想独处。」
他的双手颤抖地想将她拉回来、拥抱她、安慰她。但如果他现在告诉她一切真相,她会如何?是否会怨恨的将麦肯送给辛克莱男爵?
凯尔不知道。他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但他会设法摆平。总有一天他将赢得她的原谅和爱,但如果他走错一步,她必将远走高飞。
他自责的看著她捡起那件披风,离开房间。然後他摘下眼镜,冲入地道,尽快的赶到她房间後面的秘道。
他才缓和呼吸,她便进入卧房,将门锁上。
像一只稀有小鸟褪下灿烂羽毛般,她卸下天生的矜持。眼中充满泪水,肩膀下垂。拖著双腿走向床,然後趴倒下去,将披风紧抓在胸前,彷佛那是她哀悼的情人。
他心碎了,握紧拳头以免自己撕开衣橱,冲过去安慰她。凯尔倾听她的每一声啜泣、注视地的每一个动作,将她的哀伤铭刻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