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有监狱看守员的签署文件。」
「以前有?」
他嗤声道:「我愚蠢的将它交给柯安维。」
「他怎麽处理?」
「还有什么?就塞进口袋里。」
她想像那位胖法官口袋鼓鼓的样子,不禁大笑。
「这并不好笑二他咕哝道。
她愧然地说道:「不,当然。请原谅我。」
「只要你找一位诚实的人来取代柯安维。」
原来伯爵并不齿於交换条件。她突然感到释然。「我马上向女王请示。将军。」
凯尔心惊肉跳地问道:「女王?你要离开了?」
「不,是艾琳。她要带著我的报告书和提案到伦敦去。」
而凯尔连一眼都还没瞧见。「你已经写好了?」
她看一眼时钟。「还没,但时间充足。我要在塞拉晚祷之後向他口述这份报告。」
他想起昨天跛行进城堡的另一位男孩。「我对塞凡的事感到遗憾,我请安太太照顾他,那位亚苹是个害人精。」
若兰叹息。「这个女孩真可惜。」
「你宽恕她的恶行?她是个魔鬼。」
「她只是寂寞,没有人关心她。」
他感觉出她有言外之意。「我想你对於家族比我了解得多……身为马家人。这是一支来自史凯的庞大宗族。」
她转开头注视燃烧的火。「我不是来自史凯,我通常不谈论我自己。」她静静的补充道:「请不要逼我。」
凯尔感觉像玩火的小孩,他随口问道:「不是史凯?那麽你的族人来自哪里?」
她突然骚动的起身,走向那个地球仪,心不在焉地转动它。「我的家就在任何女王派我去的地方。」她更加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能够从她微场的肩膀看出她的痛苦,彷佛那份压力不堪负荷;而地紧握的拳头彷佛显示她要对抗无形的敌人。
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他伸手转动地球仪,直到苏格兰面对他们。「指给我看,你的家必定比边地还要和平得多。」
他的大胆奏效,她的勇气褪去。她抬起颤抖的手以指甲碰触高地上最美丽的峡谷。
「葛伦坎?」他低语道。
她的手掌像要扶除那血腥屠杀记忆般的盖住整个英伦三岛。「是的,苏格兰历史上恐怖的一页,不是吗?」
在她愤恨的口气下埋藏著苦难的一生,然而马若兰的悲剧只是北方宗族惨无人道的皮毛而已。在威廉王的七年统治中,骄傲的高地人屈服的只能哀求。英格兰人养尊处优,而苏格兰则饿孚遍野,英格兰视而不见。
但是在一六九二年二月,英国的漠视急转直下成为暴政,当时施戴爵士(译注:LordAdvocateStair)急於降服高地族人,要求他们向威廉投诚。若兰的父亲没有及时附和利欲熏心的施戴。在一次恶毒卑鄙的行动中,施戴促使苏格兰人相残,答应给予格雷的康家大笔财富,只要他们消灭一支毫无自卫能力的宗族——葛伦坎的马家。
凯尔想道,她是如何幸存下来的?现在问不得,但他有一天会问她。
他伸手搭在她肩上,恨恨地说道:「希望格雷的康家万劫不复、水世不得超生。」
「是的……他们当然还没有遭到报应。大家都忘了葛伦坎的大屠杀。」她战栗的吸气。
「我没有忘。」凯尔放弃拉锯战,将她板过来,拉进怀中。她的脸颊完美的嵌入他的肩窝,他爱抚她的背。「我非常难过你的不幸遭遇。」
她那述说刻骨伤痛的战栗呼吸几乎使凯尔双膝瘫软。「若兰,你变得如此内敛而忧伤,你母亲舍得吗?」他轻声质问。「请你把那天的情景告诉我。」
她以麻木的声音说道:「那年冬天峡谷很冷,父亲带我到镇上的房子去,一百二十名康族士兵驻扎在那里。其中两位送我饼乾,并教我玩骰子。当时我四岁。」
「他们来时天色还是暗的,我和奶妈在一起。」
她像弓弦般的绷紧,凯尔搓揉她的背脊。
「我藏在床底下,看见他们以棍子殴打奶妈。我不知道当时母亲已经死了。门打开,父亲站在那里,睡帽歪了,手里握著剑。他的睡袍上都是血。他杀了那两名士兵,然後叫我。
「我爬出来,他把我抱起来,摇著我。「逃跑,小兰,」他说。「逃走、躲起来并且记住。」
「我记得我躲在一个煤炭箱里,但是不知道自己怎样躲进去的。他们隔天发现我,是那位送我饼乾的士兵发现的,他必定以为我受重伤快死了——因为我浑身是血。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但他把我放进一个装有我父母亲尸体的车子中。」
凯尔的心纠结起来,喉咙梗塞得说不出话来。他紧闭著眼,让她说下去。
「挖坟人把我的手从母亲的头发上扒开。」她漠然的说道。「一位在教堂帮忙的妇人为我洗澡、喂我吃东西。之後——」她摇摇头,她的肩膀抖动。「不知道过了多久,安妮派艾琳来找我。」
骇然的凯尔突然了解到一种深仇大恨,使他与辛克莱男爵之间的恩怨变得微不足道。他感慨地说道:「谢天谢地,你是一位勇敢的姑娘,马若兰。万劫不复对康家人来说太便宜了。」
她的姿势出现细微的转变,他感觉她正在调整自己。果然一个悠长、稳定的呼吸。「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
凯尔感到一股特别的骄傲。「我知道,谢谢你挑中了我。」他将她左右摇晃,并以双唇轻触她的额头。「你的父母亲必定含笑九泉,以他们的小女儿为傲。」
他感觉她贴著他的脸颊微笑。老天,他怀中这位纤细女人的力量敌过千军万马。他想要得到这份力量,他想要从她身上获得子嗣。
未来的展望使他的活力蠢蠢欲动,热力在他体内汹涌、聚集在胯下,汗水从他额上冒出来,使他的眼镜模糊。该死的眼镜!
挫折感席卷他。他不能以伯爵的身分和她做爱。她可以对他献出贞操、掏出灵魂,但她并没有失去理智。他可以伪装身分欺骗,但不能玩弄她的感情。他还没有这样高竿或混帐。
当镜片清楚之後,他退後,带她坐下来,递给她酒杯。
他笨拙的想要开口——说一点使他们两人地位平等的话。无话可说,因此他看著她捧起酒杯,吞咽著。他也吞咽一下,然後抬起目光,发现她正审视著他。
「你在想什麽?」他按捺不住地问道。
她放低杯子,以食指擦拭嘴巴。「我在想,我真是一个傻女人,独自守著悲伤的往事。我向你道歉。」
他想要吻去她的理智,告诉她真相。他想要知道她是如何能这样自持的。「我想你的确做得太久了。」他冒险的说道。
她瞪著杯中。「做什么?道歉或自怜?或是痛恨康家还逍遥法外的事实?」
她的愤世嫉俗使他愣住。「或许你应该忘记一切,若兰。怀恨是最伤神的。」
「或许我们应该改变话题。」
她不由分说的起身,优雅的迈步走向书架。她随意的扫视群书。「还有一件事,凯尔。」
他痛恨她这种漫不经心的口吻,也回敬道:「噢,什麽事?」
她取出一本书检阅著。「男爵想要回麦肯。」
凯尔火冒三丈。他举杯一饮而尽,希望能浇熄怒火。她怎么能这样忽而小鸟依人、忽而笑里藏刀?他不知道该气自己对她的爱、或是生命对她的残酷。「或许我们应该再换话题,我儿子的监护权是不公开讨论的。」
「你不能逃避,你想违背亚妮将儿子交由她继父收养的遗嘱吗?」
她的麻木不仁使他寒心。「儿子?」他嘲弄地道。「麦肯不是首饰或物品。亚妮附加这个条款是为了获致和平。」
她犀利的注视他。「收养是英格兰盛行的习俗。」
但这里是苏格兰,他差点叫道,学他父亲蛮横的作风。这段回忆使凯尔清醒过来。他告诉自己要理智,那才是上策。
他以自己最理性的口吻说道:「抛开法律不谈,平心而论,你真的忍心看麦肯住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她抿抿嘴表示他言之有理。「呃,谢谢你的合作和下棋——以及一切。告退。」
她走向门口。
他不能置信她会一走了之。「就这样?」
她停住脚步。「不,还有一件事。」她转过头来,眼中闪著奇异的光芒。「柏斯公爵夫人说得对。你的确与众不同,凯尔。我会找出哪里不同的。」
第十三章
当天稍晚,若兰站在她房间的窗口,看著塔楼的阴影越过院子,爬向城墙。正如一天将尽,她在苏格兰的时间也接近尾声。她没有想到自己会不愿离开故土,也没想到会找到她的白马王子。
在塞拉笔尖的刷刷声和偶尔的炭火燃烧声之外,她听见「福宝」在啃一根骨头。
夕阳馀晖在天际泼洒出琥珀、玛瑙和紫水晶般的云彩。哦,苏格兰,她想道,在记忆中你是一片荒凉、可僧的地方。
她再度陷入那份古老而椎心刺骨的伤痛中。她咬住下唇,熟练的设法驱赶恶魔。但是想起事业上的成就并不能扶除她的忧郁,因为今天基德堡伯爵诱使她说出往事。
在软弱的一刻,她差点危及她的事业和前途。幸亏她没有掉泪,因为泪水是一发不可收拾的。但即使此刻,他的安慰还是发挥了助益。杜凯尔伸出了友谊之手。让她看了他最珍贵的童玩。他今天似乎不一样,却依旧熟悉。
当他拥抱她、吻她的额头时,她的身体竟发出热情的回应。只有一个男人曾经这样拥抱她。但她从未想过将往事告诉情人。既然如此,她为何告诉伯爵?因为她也要他?她不可能同时渴望两个男人的,於情於理都不合。
一阵风掠过房中,掀动窗帘。她战栗,并搓著双臂以赶走寒意。「福宝」低哼。
她转身看见狗跳起来,跑向另一头。它摇著尾巴,将灵敏的黑鼻子凑向衣橱。
塞拉抬头。「『福宝』在做什麽?」
狗抬起前爪。「我把它的皮带放在那里,它想去散步。」若兰说道。「但是得先等我们完成。我们进行到哪里?」
塞拉乌黑的眼睛张大。「你忘了?」
她也感到惊讶。「好像是这样。」
「但是你从来不会忘记的。」他说道。
她不只忘了这个,还违背原则的和一位会痛恨她的男人做朋友——因为女王将强制执行他亡妻的遗嘱。除非若兰制造奇迹,否则他必须将儿子交给他的敌人。
她今天应该告诉他这个的,但犹豫和她本身的情绪制止了她。「我们进行到哪里,塞拉?」
书记读道:「一位清廉的新法官将更能获致边地的和平。」
她也忘了外交手腕。「这句话太直了。」她等他蘸笔。「将它改为……微臣确信陛下必能高瞻远瞩的洞悉调派一位较熟悉当地习俗的新法官乃明智之举。此人将较能胜任……从这里接下去,塞拉。」
鹅毛笔发出刷刷声。
狗低哼著。
若兰的心思从报告游移到城庙中以及吞没阳光的夜色。她冲动的想追随太阳,逃避夜晚。
你夜不成眠。
你的父母以你为傲。
一位哲学家、一位慰藉者。
「接下来呢,小姐?」
一个道德和伦理不容的困境。她和一位浪子上床,现在却渴求一位伯爵,在一天之内同时发生。
奔跑的冲动从她体内升起,她转身开始踱步。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人正在窥伺她。
「福宝」停留在衣橱旁。塞拉从他所在的梳妆抬上抬起头,好奇的轮流看著狗和若兰。艾琳在隔壁房间收拾行李。
「福宝」吠叫。
若兰在绣著杜家太阳族徽的地毯上失足。
「小姐!」塞拉丢下笔跳起来。
「我没事。」她举手制止他。「我们继续写信。而你!」她指著狗。「趴下、安静!」
狗趴在地板上,眼珠却仍可笑地转来转去。
若兰摒除杂念,清清喉咙说道:「至於已故伯爵夫人的妆奁之处置……」她等塞拉提笔。
但他停顿。「你希望更改措词吗,小姐?」
「是的,希望能够,」她说道,焦躁再度啃啮她的文思。「我称呼亚妮为威尔斯公主,然後议会就能制定她的领地。」
塞拉扫视文章,销眉说道:「但是您说过麦肯会保有那份领地的头衔——」
他大笑的拍头。「您又在说笑了。」
她再度失态了。她誓言专心致力於工作上。「是的,我在说笑,而且技巧很差。我们转到妥协的条件上。」
她以严肃的外交官口吻道:「基德堡伯爵宽宏大量的给予辛克莱男爵在泰因河每个月一星期的捕鱼权。稍後一份明确的执行方案将获拟定并同意,两位绅士皆……」
藏在衣橱背後阴凉地道中的凯尔倒抽一口气。宽宏大量的给予!她凭什麽?男爵已经任意的在泰因河捕鱼多年,他已自认为理所当然。凯尔更不可能任由这种无理的事变为合理。老天,她是曾经涉足苏格兰最巧言令色的外交官,也是他唯一爱过的女人。
「『福宝』!」她叫道,使凯尔吓一跳。「你再不把鼻子从衣橱里伸出来,我就把你关到畜栏里去。」
凯尔一动也不动。透过成排的衣裙,他能清楚的看到她。她恼怒的俯视那条狗。如果她始起目光,就会看见衣服後面打开的木板。此刻他又不能将它关上或逃走。
狗哀呜。若兰轻拍它的头,将衣橱的门甩上。
「乖一点,孩子,」她压抑的说道。「如果我不完成给女王的报告、终止这些男人的斤斤计较,我们就要到北极去散步了。」
斤斤计较?她竟敢如此污蔑他的家族大事?
「有一段时间他们会像被抛弃的老处女一样赌气,」她继续安抚道。「但最後他们会握手言和,然後互相拥抱,这就是他们的报应。」
凯尔几乎被逗笑,因为他正是在赌气。但他还是对她的乐观嗤之以鼻。
「塞拉,接下去写……两位绅士皆……」她的声音显得疲瘾。她离开衣橱说道:「两位男士皆诚心祈望和平。男爵供养不起其庞大的家族,柏斯公爵夫人慈善的愿意扶养男爵的三位亲生女儿。如果能找到其他善心人士,男爵的压力将大为减轻。微臣等候陛下对此事的裁示。
「至於基德堡伯爵……」她继续说道。
凯尔的心提到喉咙上。
「伯爵?」书记追问道。
「伯爵……我再也不确定什么了。」
「他很好,小姐。自从他开始学剑之後就不再那麽……笨拙了。」
「你喜欢他,是吗?」她调侃道。
「他是一位异教徒,但表现良好。」
最後她说道:「回到报告上。伯爵的处境是四面楚歌;他不公平的承受了父亲的恶名。」
有些苏格兰人赞许凯尔的德政,有些则微笑的接受他处理边政的特殊方法。另一方面,英格兰人则抱持和男爵一样的恶评,但若兰看清事实。他倒希望她不要看得太过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