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一三年夏天
种马扬蹄飞奔,凯尔仰首吸入石楠花馥郁的芬芳。他的格子呢披风在狂风中翻飞如松脱的桅帆,他的血脉中奔腾著激昂之歌。
他的背後骑著十几名忠、心耿耿的族人和一位逃亡者,他的面前则是一件值得吟游诗人歌颂的英勇行动。
力量涌入凯尔体内,达达的马蹄声震耳欲聋,只留下迫在眉睫的危险讯号。
哈迪恩之墙从前方出现。
在满月的光线下,这道防线在他心爱国土的姣好脸蛋上,划下一道鞭笞般的黑色疤痕。
他俯身向坐骑汗湿的颈背,低语一句古老的话。这匹巨大的红须烈马向前冲刺,两只前脚收起,飞越城墙。
进入英格兰。
战场的呼叫声从凯尔喉中升起,但他咬紧牙关,压抑那句宣示他的来临而且危及此次任务的箴言。
军队飞掠过起伏的山坡。这片土地现在应该不一样了,他想。英格兰恶魔应该匍匐在岩石下,以邪恶的眼睛凝视著苏格兰入侵者。
这幅幻想的影像使凯尔清醒过来。他留心的克制兴奋,转向东南一丛矮小的山毛榉方向。一到那里,他便举起戴著手套的手示意手下停止。胯下的坐骑如风箱般的喘息不已。
凯尔单枪匹马骑入树丛中。夜风习习吹来,清新的绿叶飒飒作响,在草地上洒下舞动的阴影。
他的右边有一根树枝折断,马惊惶的抽动耳朵,转向声响。凯尔朝著腰带上的手枪伸手。
一个从头到脚掩盖起来的小身影步入月光下。马打响鼻。凯尔打开手枪的保险闩。「谁?」
那个身影瑟缩的撤退。「我是柏亚莉,」她低语道,声音恐惧的颤抖。「我遵照您的指示单独前来。」
凯尔收起武器。她是一位特别的小朋友,自从八年前她在他面前洒下玫瑰花瓣、傻笑的看著他亲吻他的新娘。
他翻身下马。「很高兴你终於学会听话。」
亚莉一手贴著脸颊,一手插腰笑道:「边地勋爵大人,我早该知道是你,我贴心的大哥。」
他笑著脱下骑士帽,夸张的场手鞠躬。「恭候您的差遣,小姐。」
「恭候差遣?」她审视他,从他浓密的金发上所系的海盗式黑色头巾,到那飘扬的格子呢披风和及膝的长筒马靴。「什麽时候起,」她挑衅道。「咱们恶名昭彰的边地勋爵也对人卑躬屈膝了?」
他不甘示弱。「自从糊涂的令堂嫁给那个贪得无厌的窝囊废开始。」
「哦,凯尔。」她的手从脸颊上滑落,露出一个丑陋的瘀痕。「他打我!」
纯粹的厌恶转为深恶痛绝。辛克莱男爵汤雅柏将要为他的罪行付出代价。化身为边地勋爵的杜凯尔将要伸张正义,但还不是今晚。
基於交情和友爱,他伸出双臂。她啜泣一声的投入他的怀抱。他楼紧她,当她攀住他时,几年的珍贵回忆从他、心头掠过。石楠的枝叶插在他的剑鞘中,打猎的弓箭上缀著粉红丝带。一桩欢喜的婚礼。她的第一支舞。一场悲伤的葬礼。
她的啜泣转为抽噎。「我不肯陪那个胖法官上床,男爵就以叛乱罪逮捕了我的查理。然後打我,把我关在房间里。他说如果我不尽义务,就要绞死可怜的查理。」
凯尔听出她话中的恐惧。「你确定这位查理就是你要的男人吗?」
「哦,是的。我愿追随他到天涯海角。」
凯尔将她拉开一段距离。她成熟到足以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了吗?但愿如此。「这不是开玩笑,亚莉,因为你真的得那样做。」
她露出一个女性的笑容,坚决而识大体。[这正是我的心愿。」
「很好。好戏就要上场。」凯尔吹口哨发出信号。
一位骑士策马入林,然後下马。「亚莉?」他叫道。
她隔著凯尔注视。「查理?」
接著这对恋人便投入彼此怀中。互许终身、山盟海誓。
渴望刺痛著凯尔。他是否能找到一位愿意为他牺牲一切的女人?如果不能,他祈求上帝平息他体内燃烧的欲望。
他戴上帽子,从腰带中拉出一袋钱币。他走向那对恋人,朝那位小姐递上钱袋。「我可不会让她空手嫁给你,也不许她跟著你吃苦。」
那位年轻人将亚莉拉到身侧,俯首对她微笑。「我对她的仰慕是无价的。」
「哦,有价的,小伙子,」凯尔歉然的说道。「因为你、水远回不了英格兰了。」
「这无所谓。我们将要到海的另一边展开新生活。」
「去吧!」凯尔说道。「收下这个做为祝福。」他将一枚古罗马硬币塞进查理手中。「快点动身,因为潮水不等人。你们前往惠理湾,然後到巴贝多。」
查理握紧凯尔的手臂。「我们的第一个儿子将以您的名字命名,爵爷,愿上帝祝福您的好、心。」
凯尔微笑,注视亚莉。他想起自己过世七年的妻子。只要亚妮像她妹妹亚莉这样就好了。
忧郁戳刺他。亚莉踮起脚尖吻他的脸颊,低语道:「请您照顾小亚苹。不要让男爵摧毁她的精神或者……更糟。」
凯尔困难的吞咽。「我保证。」
他再也见不到这个机灵的丫头了。再也不能为她拔除手指上的刺,或为她钓起一条鱼。她再也不会称他做贴心的大哥,但他将挺身保卫另一位稚弱女子。
他悲喜交集地目送他们驰开,远离他的生命。
他的副手马安格追随著他。五十岁的安格还能挥舞大刀,一口气解决两名对手。在基德堡时,他还能刻出最棒的玩具船。「爵爷,你今晚要激怒女王陛下了。辛克莱男爵会再去告状,我打赌女王会震怒不已。」
凯尔笑道:「你输不起赌注的,朋友。」
安格搔著浓密的髭须。「这次次她会派遣龙骑兵。」
老态龙钟的斯图亚特王朝的景象穿过凯尔的脑海。「不,她会一成不变的。」
「您要怎么做,爵爷?」
「利诱或智取。」
白天是基德堡伯爵、晚上是边地勋爵的杜凯尔,一面上马一面想起安妮女王将要派来的使者。
「老天,」他诅咒道。「一定又是一个年老多病、脑袋和口袋一样空无一物的老爷。」
第一章
「老天,」若兰诅咒道。「他」定是一个年老多病的苏格兰人,头上绑著辫子,嘴里愤著酒气。」
她的同伴施艾琳大笑。「你是说你终於要告诉我,咱们此行的目的了?」
若兰压抑怒气。「我们要见一个不安分的顽固苏格兰人。」
「我们只好祈祷他是明智的,若兰。我实在痛恨那些小看你的毛躁男人。当你剥除一个固执男人的尊严时的样子真是惨不忍睹。」
「我也不乐意那样。」若兰轻挥缰绳,引导坐骑穿过哈迪恩之墙的一道裂缝。在她背後,行李马车的轮子在重担下发出嘎吱声。她的双胞胎书记官塞拉和塞凡,坐在行李和假发盒子上头,以他们的第二语言西班牙语在聊天。装满食物和水的马车殿後,十二名骑兵守卫著满载的车子;他们对於填饱肚子的兴趣胜过执行任务。士兵驻扎的位置并不重要,因为自从离开伦敦之後,他们遇上的唯一危险是在靠近诺丁安的森林。
一群饥饿的野狗潜入营地,若兰的猎犬一头名叫「福宝」的母狗,攻击了入侵者。面对这头嗥叫的保护者。它重八十磅、高及人的腰部那些不速之客像受惊的小狗般的逃入森林里。
现在「福宝」向前蹦跳,长耳朵下垂,黑鼻子嗅著地面。
一但越过古墙,若兰即凝目注视这片大地。
苏格兰,她的家乡。埋藏已久的记忆就像她在阿拉伯沙漠所见过的海市蜃楼那样,闪烁不已的复活了。她不寒而栗。她再也不是安妮女王宫中的尊贵外交官,若兰看见自己是一位饱受惊吓的四岁稚子。浴在落日馀晖和秋凉之下的边地起伏山坡,在她眼中成了一片天寒地冻,上面洒著她族人的血。
「若兰?」
她转身。艾琳脸上泛起知、心的微笑,淡蓝的眼眸中流转著同情的光芒。她策马靠近,伸出一只戴著手套的手。若兰握住它。
艾琳温柔的握紧说道:「这里没有魔鬼,朋友。只有回忆,好的、坏的,全凭你自己决定如何看它。」
若兰叹息,忧郁攫住她。二十年来,艾琳随著情况需要,扮演母亲、姊姊和姨母的安慰角色。她能以九种语言提出忠告,以十四种语言骂人。若兰全都懂得。她们连袂的足迹遍及沙皇的奢华宫廷到波斯的异国风味王宫。个性谨慎且如母亲般忠诚的艾琳,足以委托最细微的秘密。接到通知的一个小时之内,她能够像女王本人的总管那样敏捷的收拾家当越过千山万水。
「谢谢你。」若兰最後握一下那只援手,然後在侧坐的马鞍上调整较舒服的姿势。
「好了,」艾琳说道。「告诉我为什麽女王陛下会派遣地麾下的明星外交官,来对付病弱而酒醉的苏格兰人?」
「如果不是薛爵士出面,女王陛下八成要派我去地狱了。」
艾琳以最和蔼的声音说道:「你不应该对她说,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若兰咬牙切齿。「我没有这样说。」
「噢,没有?必定是谣言传错了。让我猜一猜实情。陛下说你应该结婚了,而你做了一番粉饰托词,但是白费力气,因为女王太了解你了。她命令你。你生气,於是八成是逃走了。」
若兰紧张起来。她的坐骑踱向旁边。她一面拉起缰绳,一面考虑是否告诉艾琳关於她和女王争吵的真相。几年来若兰一直要求安妮将谋害若兰家人的高地人绳之以法,但安妮都拒绝。这次若兰又要求,安妮气得像要昏厥,但又振作起来,威胁要将若兰嫁给管理波罗的海事务的大臣。
基於对艾琳的忠实,若兰说了部分实情。「我有绝对的权利质问她,所有为她效劳的男人都有。如果她企图命令他们娶一个花痴,他们必定也振振有词的反对。」
「是的。但是大发脾气的和她争辩、甚至侮辱她,无论如何狡辩,都是不智的。」
女王的差别待遇使若兰愤恨不已。谈判队伍中的每一人都可以离开宫廷去处理私事,但若兰除外。「我没有主动去侮辱陛下,只是提醒她议和与联姻的条约是我的专长,不是她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一方面要我像中流砥柱一样的结束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一方面又要我像小媳妇般,感激涕零的对想要追求我的男人卑躬屈膝。」
一抹忧伤的笑容使那位较年长的女人的脸上增添无限的优雅。「你有追求者吗?」
少女时代的绮丽梦闪耀又消逝。马匹奔赴另一片起伏的山峦。若兰一只手撑著鞍头。「看样子似乎、水远都不会有。」
「这个没话说。二十五岁是不适合追求了。」
「哈!你自己四十八岁,当那个法国伯爵落马吸引你的注意时,还不是像个处女似的装模作样。」
一度为夏伦堡女公爵的施艾琳拂平她天鹅绒骑马装上的绉褶,以沙哑的嗓音说道:「杰维是一位有趣的朋友。我不需要提醒你他的儿子也……可以说是急於吸引你的注意。」
「等到女王怀了第十八个孩子时我才相信这个。」
「不害躁。你不该说这种话。」
「我知道。但是那位骑士不要我,你这个狡猾的家伙。他要的是条约的进一步资料。」
「或许。」艾琳说道,她的口吻充满不可置信。「但是如果你继续向往那种既扶弱济贫,又能征服你的白马王子,你绝对找不到适合的丈夫的。」
一群呜叫的飞雁以V字形从头上飞过,一对落单的雁鸟殿後。配偶,若兰想。少女的梦想或许永远不会实现,但她没有意愿去嫁一位不能被她敬重的男人。他必须能在棋盘上打败她,但不能太频繁。
「又在梦想白马王子了?」
「哦,讨厌,艾琳。反正没有差别。」
艾琳笑道:「告诉我这位病弱的苏格兰人。你一向不会神秘兮兮的。」
若兰想起和女王的龃龉,再度责怪自己出言不逊。她本来是预期女王会感激她在乌特勒克的成功。就一位没有妆奁的孤儿而言,女王已经非常善待若兰了。相反的,愤怒的女王将若兰放逐到边地来议和。
「万一你失败,」女王说道。你将丧失任何将康氏家族绳之以法的机会。虽然你如此坚决的要揭发罪行,我还是无法理解。」
愤怒而沮丧的若头答道:「你的父母可不是被屠杀的。」
「大胆!」震怒的安妮抛下权杖。「若兰,在边地求得和平,否则你将嫁给波罗的海事务大臣。」
即使此刻,若兰想到住在如此寒冷的地带便不禁瑟缩。她深吸清爽的秋气,充满冬天的讯息。或许她会在苏格兰逗留一阵子。如果若兰在苏格兰闲荡,女王也无可奈何。她需要暂离英格兰的政治圈。在苏格兰滞留一个冬天似乎是完美的对策。她能面对下雪吗?
可以。这个退路给予她勇气。她会在熊熊炉火前烘脚、以热酒暖身,并幻想一位文武兼备的白马王子。
在附近的谷地,一头崎角威武的雄鹿靠近一头发情的母鹿。「福宝」兴奋的想追逐,但它太过训练有素。那头机灵的母鹿溜走,扬蹄翻起落叶。那头雄鹿仰首发出沮丧的呜叫。母鹿停下来,抽动白色的臀毛。当公鹿再度追逐,它又逃走。
「福宝」重新回头探索苏格兰。
「我真是喜欢求爱,你不喜欢吗?」艾琳问道。
「求爱?我是来这里调停战争而不是作媒的。」
艾琳翻翻白眼,吐了一口气。「我是指那边的动物发情。这是一句老笑话呢!若兰。」
「哦。」
若兰一向缺乏幽默感。她想要加入别人如此享乐的微妙调笑之中。她辩才无碍、口若悬河,却听不懂嘲讽之词。她了解它的误谬,却搞不懂那有什麽好笑。
她的护送者女王陛下第五骑兵团的何队长靠近她俩。一阵风扬起他帽子上的白羽毛,夕阳在他制服的金色徽章上洒下一抹橘色光辉。
她点头。「何队长,和我们一道走吧!」
他在马鞍上挺胸,皮革嘎吱作响。乾净清爽的何队长都利用中午时光来擦亮马靴和刀鞘。
「快到了,若兰小姐。我派人先去通报。」他盯著她的胸脯说道。
多麽粗鄙,她想,多麽下流。但她已习惯此种轻浮的举止。她欢笑道:「您真是细心,队长。但是我想这次咱们就免了多礼,直接进城。」
他张嘴要抗议,她补充道:「我一定会将您一路上的坚毅风范告诉令叔父杜爵士。我印象深刻。沙皇的贴身侍卫也不过如此。」
他玩弄著手套的边缘,并且轻扣上下牙齿。这种厌烦的举动显示他的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