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水仙和佟鸢尾互看了一眼。
“螺丝松动?”
“被疯狗咬走?”
鬼才相信这种三流的理由!
大姊今天究竟是哪根筋不对,竟然会抛弃与她相伴了十多年的黑框眼镜?有问题,大大的有问题。
即使妹妹们不说,芙蕖从两人脸上的异样表情也感觉得出她们的怀疑,更知道自己在情急之下,编了个最糟糕的理由,算了,她不想再讨论下去,刚才的混乱,就当作是噩梦一场。
她迅速转移话题,问着水仙。“你今天不是有团练?”
“跷了。”水仙答得轻松自在,顺便抬手拨了拨额前的发丝,垂在胸前的乌黑秀发跟着晃了一下,底下的波浪呈现出完美的弧度,被玉手碰触到的大型银色耳环嚣张的摇晃着。
“那——”她再望向么妹。
不等佟芙蕖问话,机灵的鸢尾自己招了。“今天期中考,学校只上半天课,证据在此。”指了指身上粉红色的衬衫和蓝色窄裙,那是她的高中制服。
“大小姐。”又有人喊她,这回是坐在长沙发另一边的人儿,那是她们多年的管家,佟家的两朝老臣杜鹃。
“杜鹃阿姨?你不是说今天请假要回南部看先生和孙子?”杜鹃的家人都在南部,只有她一人独自在北部的佟家帮佣。
听到这里,平日娴静少言的杜鹃竟然嘤嘤啜泣了起来。
“杜鹃阿姨,算我拜托你,别再哭了!从你刚才一进门开始,已经来回哭了五次,你不嫌多,我都快烦死了!”超级没耐心的佟鸢尾 般好气的埋怨着杜鹃。
杜鹃不说话,只是暗自垂泪。
“谁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芙蕖扫视了客厅内的几个女人一圈,总觉得少了什么,突然想起。“外公呢?”
怎知,她的话尾才一落,本来哽咽声已经渐稀的杜鹃又开始提高声音啜泣,而佟鸢尾则是继续不耐烦的喊叫着。“我的好管家,拜托你不要再哭了!你再继续哭下去,人家经过我们‘拈花惹草’都会以为我们家死了人啦!难道要我把招牌换成‘音容宛在’你才满意啊?”
被她这么一说,极力克制的杜鹃哭得更大声了。
完全不能融人状况的芙蕖望了望丰姿绰约的水仙,用狐疑的眼神无声的询问: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接收到讯号的佟水仙移了移她婀娜的身躯,企图在沙发上找到一个最舒适的位置。“不过就是外公不见了而已。”说完,她打了个大呵欠,一副云淡风清、事不关己的模样。
* * *
下午四点,佟家的厨房里,从烤箱内传来一阵阵的香味,是香蕉蛋糕的味道,而烤箱附近的瓦斯炉上,正煮着一壶等待沸腾的开水。
佟家手脚俐落的管家杜鹃将散发浓浓奶香,盛装了好几球HaggenDazs冰淇淋的松饼端上早已摆放好四副餐具的椭圆形长桌。之后她又绕回厨房,开始清理起方才做蛋糕和松饼而弄脏的水槽和流理台。
“阿姨,你今天好有雅兴啊!弄了这么一大桌的下午茶。”从楼梯口走出来的水仙慵懒的看着在厨房里忙东忙西的管家,懒洋洋的说。
“大小姐难得下午在家。”杜鹃简短的回答,眼眶仍是有点红红的。“二小姐,后院和桌上的花麻烦一下。”她一边清洗着锅碗瓢盆,一边说着。
水仙听话照做,从后院拿回一大束蓝紫色的洋桔梗,经过餐桌时,抓起上头的玻璃高脚花瓶,转个身,把两样东西由区隔餐厅和厨房的大理石吧台传过去。“喏。”
已将水槽清洗干净的杜鹃接过花,把花瓶注满水,从抽屉拿出花剪,俐落地将一枝枝过长的洋梗茎给剪掉。“三小姐还在睡?”
水仙的回答却是优雅的走向餐桌,坐上属于她的位子,打了个呵欠。“睡死也好,图个耳根子清静。”
“作息不正常对青少年有害。”杜鹃把裁剪好的花很有技巧的插进玻璃花瓶内。
“替小鬼担心那么多干么?”珠圆玉润的嗓音带着不屑。
“三小姐很可爱。”杜鹃调整着瓶内的花束,淡淡的说。
“可爱?”水仙放下玻璃杯,嗤之以鼻的说:“杜鹃阿姨你用错形容词了吧!‘可爱’这个词儿,佟鸢尾这辈子是不可能和它沾上边的。若是你说‘可怕’我还相信。”言语间丝毫不掩饰她对小妹的不满。
杜鹃不说话,以沉默表达不赞同。
“不然要怎么说?”佟水仙却接得很顺,继续批评。“喔,我想到了,刁钻,蛮横,任性,难搞。怎么样,这几个形容词和“可怕”比起来,你想选哪一个啊!”别看佟水仙一副妖娇美艳的模样,说起狠话来可一点也不留情。
“哟!能让目中无人的佟水仙如此花心思的介绍我,真是莫大的荣幸呀!”换下制服的佟鸢尾上套深紫色短娃娃装,下搭一件浅白色牛仔裤,笑咪咪的站在梯口,对着餐桌旁的佟水仙说着。
插好花的杜鹃见状,赶紧在两人尚未开战端前把花瓶送出吧台。
佟鸢尾眨着她骨碌碌的大眼睛,一蹦一跳的走向吧台,很有默契地接过杜鹃手中的花瓶,一个漂亮的转身,稳稳当当的把花瓶放上了餐桌,顺便拉了把椅子坐下来,恰恰好,就在佟水仙的对面,“好姊姊,你的好妹子坐在这儿行吗?”
“随你。”水仙冷声的回答她。“与其和你是嫡亲的姊妹,我还宁可和隔壁的小花同宗。”顺带丢给她一个卫生眼。
“佟水仙,你骂我是狗?!”鸢尾龇牙咧嘴地问道,谁都知道隔壁邻居养了一只爱吠的小花狗。
“有吗?它不是每回都被主人骂‘猪啊你是?’”
“佟水仙,你别太过分!”佟鸢尾不服气的叫道。
“我就坐你对面,用讲的就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别嚷嚷,别嚷嚷。”丝毫不介意小妹胀红的脸。“况且,我有提到狗吗?我说的是乐团里面的徐丽花,啧啧,是你太敏感了吧!”
“你可恶!”佟鸢尾瞪着三两句就成功惹怒她的佟水仙,觉得自己又输了。“你就不要太嚣张,等晚饭时外公回来,看我让他怎么收拾你!”佟鸢尾快言快语的叫道,话才一出口,就发现自己又犯忌了。“阿姨,我……你……”
要命!两小时前才刚安抚好忠心的老管家,现在她又净往地雷边踩,招谁惹谁哟!到今天才知道,杜鹃阿姨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哭声持久度可以媲美孟姜女。
幸好杜鹃回她一个浅浅的微笑。“等等看吧。”表示情绪已平复。“倒是大小姐——”
话这么一说,使得桌边的两个女郎沉默了。姊妹俩对看一眼,又将眼光瞥向水仙身边那个空着的位子。
虽说杜鹃阿姨和外公相处的时间最长,但在她们中间,和外公感情最深的,就是那个与每个人都有距离的大姊啊!
* * *
佟芙蕖独自一人站在那一排整齐的武竹前面,直直的发愣。
五月的徐风吹来,带着人夏的黏腻,直往她的心房抹去。
佟家是一栋位于市中心的四楼挑高透天厝,一楼分成两分,前半部当作店面,后半部则是客厅、厨房还有后院。其上的二、三、四楼分别各有两间卧室,一个小客厅和一套半的卫浴设备;顶楼除了晒衣场,就是她目前所在的空中花园。不爱与花花草草为伍的她,平时难得出现在这里,她在家中的活动范围向来只有一楼的客厅、餐厅和四楼她的闺房;这座花园,向来不在她的管辖之内。
芙蕖蹲下身,倾近面前的一棵武竹,瞪着那一丛茂盛的绿,不悦地低问着。“佟武竹,你究竟上哪儿快活去了?”
几个小时前,她在水仙主述、鸢尾补充外加杜鹃阿姨注解之下,总算搞清楚妹妹们急着召她回家的原因。不无别的,因为她们的外公——佟武竹,不见了!
得知外公失踪后,芙蕖并没有忙着通知警方,而是进入外公房里,东翻西找一阵,才发现佟武竹的护照和小型行李箱不见了。
这代表外公瞒着她们远行了。
身为三姊妹中的老大,芙蕖和佟武竹之间的关系不同于两个妹妹,她和外公不像爷孙,反而类似分庭抗礼的对手。
八十岁的佟武竹是个怪人,他不问世事、不事生产,唯一的技能就是养花,唯一的娱乐就是赏花,唯一的嗜好就是买花。他的生活中,除了花,还是花。不仅为自家老字号的花坊取了个“拈花惹草”来过乾瘾,就连外孙女的名字也不放过,看看她们姊妹各个的名字;芙蕖、水仙、鸢尾,就是铁证,据说连管家杜鹃阿姨当初会被录用,也是冲着她的“花名”率先过关的。
因此,佟武竹便被这条街的邻居们给戏称作“老花痴”。
这样一个老花痴,除了养花,没有别项才能,再加上他阴晴不定的古怪脾气,几乎上门的客人全都会在五分钟内被他得罪光光。
照理说,佟家的家计若光靠佟武竹一人来挑,要养出几个全受高等教育的外孙女,叫他勒紧裤带恐怕都榨不出一丁点儿油水来。可是他却像是会变戏法似的,不但请了个长期的保母兼管家,更让三个外孙女从小到大在物质上下虞匮乏,这一点光由佟水仙从小学开始的提琴费就可见端倪。更甚者是,他还每五年就大兴土木,把佟家重新大翻修一次,从原本的一层楼平房,一直改建成如今的四层楼透天厝,花钱不眨眼的大手笔令人啧啧称奇。
佟武竹究竟哪里来的钱?
答案其实很简单,是他的女儿和女婿留下来的。
佟武竹的独生女佟桔梗是个柔中带刚的女子,年轻时和眷村附近的青年相恋,不得佟武竹祝福,便狠下心来抛下老父和管家与情郎私奔。由于她是个只追求爱情,不屈就于现实的人,每回生完孩子,便把女儿往老父那儿一扔,丢下一笔钱,继续和先生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生完佟鸢尾后,两人在一次国外旅游时不幸丧生于一场空难中,身后替三个女儿及老父留下了一大笔钜额的保险金,因此能让佟武竹及三个女儿的生活不虞匮乏。
虽然生活优渥,然早熟的佟芙蕖自幼便隐隐约约知晓自己的家庭背景和一般正常的孩子有出入,但在幼稚园毕业的当天,几个小朋友的对话却让她正式确定自己的家庭状况是另类的。
“唉,小花,佟芙蕖要上台领奖,可是她的爸爸妈妈都没有来耶!”
“小珠,她没有爸爸妈妈啦。我妈说,她家只有一个糟老头。”
“对喔,我也听说了,她们家的老头是一个老花痴,只会种花而已。”
“啊,那个老花痴来了!你看,他穿得好土喔!都不怕人家当成乞丐吗?”
“没关系啦,反正丢脸的是佟芙蕖,和这种老花痴住一起,拿第一名又怎么样?”
在外人眼中,她们家没有爸妈,只有一个人憎狗嫌的老花痴。
这个认知使得小芙蕖早熟的心灵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缺乏父母亲的家庭,让她觉得自己不正常。
有这样一个为花痴狂、不问世事又古里古怪的长辈作为她们姊妹的监护人,使得佟芙蕖从小便立下决心,要过一个和外公全然不同的生活。她不要一辈子庸庸碌碌的作个养花人的外孙女,更不愿意自己后半生也成为一个脑袋空空的花瓶;于是自七岁进入小学后,“努力不懈”四个字便被她奉为圭臬,即使佟武竹从未要求她凡事要拼第一名,她还是给自己立下一个目标;要做一个人上人,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她从小缺乏父母陪伴的失落感和自卑感。
因此,从小学开始,佟芙蕖没有得过第一名以外的名次,她聪明、冷静、沉稳,更重要的是她肯拼,不仅根基打得扎实,还拥有一般女性少有的绝佳数理头脑,让她在考试路上一帆风顺,一次败仗也没吃过。
由于念数理的女生一般不会花心思在外表装扮上,佟芙蕖也就理所当然的更是一变本加厉。中学时代死气沉沉的制服配上笨笨拙拙的西瓜皮,大学、研究所、博士班时代渐长的马尾加上洗得泛白的牛仔裤、宽宽垮垮一百元三件的特卖T恤和数十年如一日的白布鞋,直到现在升格为副教授的老气发髻、黑色粗框眼镜还有灰色套装,一直都是佟芙蕖给人的刻板印象。
当每回有人明示、暗示着她是否该改变一下造型,才吐出的几个字又都会被她冷冷的眼光给冰冻住,然后摸摸鼻子识相的离开。
改变造型?
不必。
她佟芙蕖活了将近三十年都是这副打扮,不也就这么过来了?
尤其在男性强敌环伺的理工学院,她一个年轻的女性好不容易爬到副教授的位置,若是不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而镇日关心百货公司的专柜何时特价及哪件衣服该搭哪双鞋子,铁定会被男性动物讥笑成电机系的“花痴”,到时候,她辛苦经营多年的“努力不懈”形象,不就毁于一旦?更糟糕的是,她绕了一大圈,还是会落了个和外公同样的恶名,涵义虽然不同,在她听来都是同样的刺耳。
所以,她不改变,只有一直保持这样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女强人、老处女的形象,她才有生存的空间,她的自尊才得以被密密的保护着。
是的,自尊。
她佟芙蕖赖以维生的不是她人人欣羡的聪明才智,也非二十一世纪年轻人最缺乏的循规蹈矩,而是她与生俱来拥有的强烈自尊。
是她的自尊支撑着她一路走来,也是她的自尊使她逐渐淡忘缺少父爱及母爱的遗憾。她用她的自尊粉碎了传统社会对单亲家庭的价值颧,她要身边的人都看见,一个没有父母亲陪伴,身边只有一个旧思想的外公及两个妹妹的她,也可以打败许多所谓“正常”家庭出身的人。
长久以来,她不断努力成为一个和外公大相迳庭的人,认为只有这样,才可以显现出她的出淤泥而不染。
佟芙蕖踢踢面前的武竹,赌气地撂下一句。“哼!走走走,你走好了。我才不担心你呢!”
* * *
“喂,你们看门外面。”鸢尾抬抬下巴,示意她对面的佟水仙和杜鹃往大门外看去。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在门前走来走去,并不停的朝房子里观望着。
我刚才就瞧见他了,大约晃了有十分钟吧!”鸢尾说着,挖了一口冰淇淋,送人嘴里,又对杜鹃说:“杜鹃阿姨,是不是外公的客人啊?”
“没见过。”杜鹃摇头,替自己斟满一杯薰衣草奶茶。“来找二小姐的?”仰慕她家水仙二小姐的男人据说可以从火车站排到她家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