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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心咒 page 10 作者:欧倩兮

  遥远处,依稀传来渺茫的十万珠钟声,是新王即位的吉时将近吗?那钟响一声声刺穿她的心,她觉得痛不可遏,握了拳去捶地,却捶到了一只皮筒靴子。

  心跳都来不及停,她被在她身边蹲下的人,重又拥回怀里,热热的鼻息拂到她脸上,她听见德机呻吟道:

  「佛祖慈悲……我走不了。」

  他声嘶力竭地吻住灵龙。德机的情感一瞬间点着,转眼就化做惊人的燃烧,他的狂放有着悲壮的,一去不还的坚决--清凉无汗十八年的岁月,他总要在他宿世的生命里、血肉里,铸下一点什么,刻下一点什么,就算他此生终究要朝佛道的路上去,然而在成佛之前,他需要先做一个人。

  藏红色的法衣落了地,成了一张销魂的床,两人倒卧下来时,赤裸裸的不仅是躯体,更是渴求,那种相爱的欲望,那是过千百年的修持也不能忘的。

  四壁的仙女都舞起来了,整座洞窟充满旖旎的舞姿……扭动着,香喘着,娇颤着,藏红色法衣上百般的爱怜,他把十指插在她柔曲的发里,她的每一口喘息都送进他口里,与他的呻吟相缠绵,缠绵到极致的时候,分不清是谁的声气了。

  久久之后,惊涛骇浪的喘息终于平静下来,德机的胸膛内还有重重的心跳,带着愧意,却依旧五情未了,他浑身漫一层欢情过后细细的汗光,他感到冷,又感到热,怀里的少女轻微一蠕动,他睁眼看她--她紧闭眸子,那张不知是被吻红了,或是她自己给咬红了的嘴唇半开着,那样惹人心动,然而她一双浓密美丽的眉却蹙着,像有解不开的愁恨,更使得德机惊悸。

  德机的胸口一阵滚烫,不禁泪水盈眶--人说他是修成正果的佛,转世来渡化众生,然而他从不知众生为何物,是这少女让他尝到爱恨别离与挣扎,欢乐与痛苦,众生所在的无边苦海……

  他感觉到灵龙用指尖轻轻沾着他带泪的脸庞,她微哑道,「德机,不要哭……跟我一起走。」

  他的热泪却淌到她脸上,他那深沉悲痛的神色,使得灵龙伸手把他抱住,他的身躯是温暖的,有着男人的气味,他和她缠绵,他和她相亲……灵龙整颗心,整张脸不自禁都涌起了羞意,她把烫烫的脸偎入德机怀里--他的身子却忽然一震。

  连灵龙也感觉到了,洞外的大地有着奇异的震动,风声萧萧,跌荡离奇。德机比什么都明白:新王失踪,十万珠寺发动大批僧兵搜索,四面八方而来。

  他急急把灵龙拉起来。「快穿衣--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

  他牵着灵龙奔走,灵龙只觉得一阵闪烁迅速,人还昏昏的,竟已来到了遍地骨骸,阴惨惨的孔雀石滩。

  「为什么到这里来?」她打冷颤问。

  德机十分着急,把灵龙往石滩推去。「快走,过河去,过了十万珠国界,妳就安全了。」

  灵龙翻身抓住他的袖子,在风里面喊:「你也走,跟我回中国!」

  德机突然把灵龙拥住,灼热的双唇贴在她凉凉的耳边,急迫哀伤,切切地说:「妳使我喜悦,妳使我快乐,妳给我机会,让我了解情爱苦恼,众生的执迷,我永远不会忘记妳,但是我不能走--六百七十九年前,我曾发心,情愿舍弃极乐世界,生生世世回转人间,度脱众人,我必生在十万珠,死在十万珠,众生不度,永不离开。」

  灵龙这一生所遇男子,对于她无一不是贪求恋栈,却独独这个喇嘛少年,一心只求舍下她而去,这使得灵龙倍感惶惑、伤心,因此更加执着。

  她拦腰把他抱着,噙着泪咆哮:「丢了法号,把佛还给他们,你的人跟我走--」

  骤然间,雷鸣一般的马蹄声震断了灵龙的话,德机惊道:「他们来了--怎么这么快?」他一把将灵龙推进河滩一旁的石林。」躲起来,别发声,别出来……否则恐我也无法保妳。」

  德机才回身,便有百匹骏马轰轰烈烈的驰来,飞沙走石几乎掩蔽了孔雀滩,黄尘中,德机看见国老、摄政、法师、宫中显者要臣纷纷下马。

  赫定喇嘛头一个冲过来。「佛爷怎么独自来到此处?」

  原来宫中遍寻不到佛爷的行踪,法师卜卦,占得东南方有凶相,险恶异常,赫定于是亲自指挥一支队伍赶来,众臣忧心忡忡,恐有不测,也都随队而至。

  此刻众人寻获新王,喜出望外,都一涌而上恭请:「已经是登位时辰,佛爷请快回宫--举国上下都在引颈企盼!」

  眼见众人就要将德机拱上宝马,带回宫中,灵龙却从石林里跑出来,把德机的警告全拋在脑后,她站在仆仆风尘中,指着德机对众人冷笑道:

  「你们当他是佛,是菩萨,是神仙,那可大大的错了--他不过是凡人,和一般普通男子没有两样,他做和尚甚至不能守清规,你们抬举他做王,他却在登位的吉时跑到仙女窟--」话到一半,灵龙蓦然涨红脸,仙女窟的秘密,属于她和德机的秘密,那是能说的,能揭露,能公布的吗?不,不,她不能够,也不愿意!但是绝望逼她选择最绝的路,她的心裂成两半,一半是痛苦,一半是羞赧,她把牙根一咬,说下去,「他跑到仙女窟来和我私会,出家人的大戒是什么?不是戒一个『淫』字吗?这人已经失去贞洁操守,没有资格为王为僧,你们还要这么小心谨慎的把他恭迎回去?趁早把这人的法号王位废了,驱赶出境,回去另立新王,免得贻笑大方!」

  灵龙这是铤而走险,硬下心肠来毁害德机,德机一旦被废,被驱出十万珠,前程茫茫,终必会死心塌地跟她走。她毁他是为了保有他!

  德机人在宝马边,马身迸出来的腥热,一阵阵熏进他鼻腔,他感到昏眩摇荡,立不住脚。他怎会不明白灵龙的用心?但是灵龙自己却不知道她亡招来杀身之祸!

  「这妖障!」赫定喇嘛跳出来怒吼,「昨天大闹宫庙,放了妳走,今天竟然得寸进尺,在这儿满口胡言,诬蔑佛爷……这是十万珠头一条死罪!来人,就地把这女子乱刀砍死!」

  顷刻有六名武僧提刀奔马,把灵龙包围,白森森的锋刃电光一样的劈下来,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倒地时,滚在遍野的石砾上,骇怕得都不觉得痛。

  她感觉到一刀刀的撞击在身上,然而迟钝而隔阂,彷佛那乱刀砍的不是她的身子,与她并不相干,可是她心里很清楚,那是濒死前的痲痹,感觉不到自己的血肉模糊。

  她等着自己断魂,咽下最后一口气而死……但是为什么她的心跳得这么响,气喘得这么厉害?为什么除了她的心跳气喘之外,还有另一个人的心跳急喘?

  灵龙颤索索的睁眼,发现德机在她身上,伸张双臂整个人牢牢地护住她,六名刀手在周围昏头转向,控制不住马匹,刀剑如霜落了一地。

  德机飞身过来抢救灵龙的时候,已感受自身法力的衰退,却仍然硬生生为她挺受了那十二刀的劈斩,整件僧衣都被划得稀烂。他明秀的脸褪尽了血色,好象一块白瓷,但是当他低头凝视灵龙,眸色里依旧含着一个男子的温柔与不悔。

  他宫中的重臣都惊栗地涌上前,德机把手一抬,阻下了众人。那年迈的国老,也是他的恩师,颤巍巍走来,怆痛地问他:

  「佛爷为什么舍身忘命到这种地步?竟不为家国百姓、这十方的苍生顾全自己?」

  德机悠悠抬起头,脸色是痛楚然而安详的。「因为这女子并没有说谎,她是句句实言--我在情业中迷失,犯下大戒,自毁修持,我已经没有资格做家国的明师,为众生指引迷津。」

  渐愧地说完,他突然扯下项间的圣珠,塞入灵龙衣里--在最后关头,仍求保全她。他把她朝石滩用力一推,喊了声,「去!」然后回头面对众人。

  「在劫蒙尘,诸事天定。」

  德机知知说了这句话,便合上眼睛,他衣上的刀痕忽然一条条加深,一吋吋深入肌理,好象是他肉身直接受到刀砍过去,鲜血像泉水一样,从他的伤口,僧衣那十二道刀缝里激溅出来,红色僧衣转眼被血染透,宛如泛黑的紫莲花,而他在莲心中自我舍弃生命,毅然而死。

  「不!」灵龙尖叫,骇然爬向德机,血花溅到身上,一股无形的力流把她狠狠推回去。

  孔雀石滩霎时刮起狂风,向天地作悲愤的叫唤,漫天里愁云惨雾,电雷疾走,满地的红衣喇嘛惊得魂飞魄散,都朝活佛身首拜倒下来,捶胸顿足,悲鸣哀号之声,冲出了九霄云外。

  赫定喇嘛跪着一路爬过来,惨白的黑脸,像一片灰败的云,他匍匐着去碰幼弟的身躯,像触及一块千年的寒冰,他狂颤抬起染血的手,指向灵龙,把毕生的修为都凝聚在这个悲恨的姿势上。

  「妳引活佛入歧途,毁谤活佛,害得活佛因妳折损身命,」他从齿缝迸出话来,酸嘶得不成声调。「天地有灵,天龙鬼神都要罚妳--罚妳堕入无穷无尽的绝地,不得超脱!罚妳今世今生畸身怪状,再不能,永不能以女人身、狐媚身来蛊害众生!」

  即使有圣珠护持,也不能抵御这样一声声恨绝的毒誓和恶咒,灵龙遍体像有千针万刺扎入血肉,钻入肺腑,使她痛苦得在石滩上翻滚,喇嘛的悲号轰着她的脑门,她的神智开始化黑,天旋地转,堕入无穷无尽黑暗的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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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孔雀石滩找到她。

  遍野的石砾像染了血般,尽成了赤红,一片怵目惊心。她躺在那儿,茫茫野风扫着她狂乱的头,她脸上满是尘沙,浑身有干涸的,惨伤的紫色血迹,她并没有受伤,然而只剩下游丝一线的气息。

  她始终没有醒。生不像生,死不像死。她已经不是她。

  一个月后,日本采访队从拉萨飞回了上海,带回一口箱子子--薛灵龙躺在箱子里。

  所有人都形容憔悴,田冈回到日本,从此没有提到西藏一个字。刘子齐不久辞了文报的工作,带着梦魇不知去向的走了。

  他们都忘不了薛灵龙--忘不了畸了身的薛灵龙。

  哦,灵龙仍旧是完整的、无暇的,有着从前一致的华丽容颜,但是,但是当他们曾经所爱恋的女子,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男子时,这人绝对是个畸型,是个怪物!

  薛灵龙受罚而致变身。

  赫定喇嘛的咀咒,自己找出了复仇应验的方式。

  第七章

  有时,那渺茫的记忆,像死去的人,游魂悠悠回来找他,却不说一句话的又走了……他吓出一身冷汗,在空白中拚命想抓出一点什么,却永远是空无一物。

  他全然不记得他发生过的事,一切恍如前世,上辈子和这辈子,那是分奔两头的河流,再没有牵连了。

  他是薛灵龙--他是他。

  暗沉沉的屋子,他歪在贵妃椅上。看着那条人影悄悄移近像看巷里的一只猫,漠然没有反应。走近了,那双仍未适应黑暗的眼睛凑向他,正对他的眼睛……董曼儿像被电了一下,倒抽回去。

  「你……你在这儿!」她喘道。她今天穿黑白格的小洋装,外披了件织花毛衣,及肩的头发整整齐齐贴在耳边,两手提两大袋,像来劳军。

  「妳来做什么?」

  曼儿垂下眼睫,细着嗓子说:「我……来看看你。」

  自那天薛宅老佣人把他接进门,曼儿就失去生活重心,镇日颠倒,但她仅仅能煎熬这两日,何况那老佣那天瞎说一些男的女的,有的没的,也教曼儿放心不下。

  他却阴郁地说:「我不需要人家来看我。」

  曼儿退了寸步。

  他从贵妃椅上坐起来,因为躺姿维持过久而致酸疼他呻呼了一声,曼儿立刻靠过来。

  「你怎么了?」

  他扶住额头,坐在那儿,身上套了件大衬衫,胡乱扣两扣,松松的袖口从他修长的手腕滑落到肘弯上。

  「你又不舒服了吗?」

  他的咕哝从双手下方含含糊糊传出来,「我肚子好饿……」

  曼儿忧虑的脸儿像灯一样亮了,兴匆匆打开袋子。「我刚在老大昌买了蛋糕回来,有巧克力,奶油,栗子的……喔,还有赵小王的桂花酸梅卤……」她捧出一块小蛋糕。「吃块巧克力的好吗?」

  她把那块丰腴香滑的小蛋糕捧到他面前,他干瞪着它,也不伸手,也不拒绝。

  「我帮你把这玻璃纸拆开。」

  玻璃纸拆了,小蛋糕又捧回他面前,他依旧文风不动。曼儿咬住嘴唇,犹豫了一会,然后说:

  「我拈一口给你。」

  纤小的手指拈着一小口,送到他嘴边……时间顿了有心跳的三下那么久,他慢慢把嘴张开……慢慢把那一团香松吃了。

  她一口一口喂他,偶尔指尖被他含一下,她的心也多跳一下--有点羞涩,然而是欣喜的。

  隔片刻,她问:「你家佣人呢?」

  他挑一下肩。「不见了。」

  「连同屋子里一些值钱的东西也不见了。」高脚几上的珐琅金座钟、玄关摆着的黄花梨小佛像、挂在墙上一把马来古剑,剑上镶满了珠宝,还有一只紫檀匣子--天知道里面锁了些什么?

  「他卷逃了!」曼儿叫道。「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她就知道不能信任那老人!他说的话曼儿听来简直是在扯谎--灵龙就是灵龙,不管他发生过什么事,她就是喜欢他,爱他!

  灵龙倒缺乏激动的反应。「他见到我像见到鬼一样--走了也好。」

  曼儿沉默了一会儿。「你有其它家人吗?」

  灵龙蹙起眉,全不作声,但两道视线却怔怔往前望,曼儿回头……壁炉上一幅王妃肖像,银框子在暗里泛光。她把手按在胸口说:

  「这位是你母亲?她……她好美呀!」

  灵龙的心像被什么戳了一下。

  曼儿又问:「那么你爸爸呢?」

  灵龙霍地跳起来,头发把半边脸蒙住,另外半边脸上的那只眼睛满蕴着蓝色的风暴,他对曼儿吼道:

  「妳干嘛问这么多?干嘛这么好奇?我爹娘拋下我全死了……但是干妳什么事?要妳来这儿做包打听!」

  曼儿手上剩的那半块蛋糕掉下去,她刚刚的快乐摔死在地上,她噙着泪:「我只是关心……关心……对不起,我……」

  他扬手一指。「妳走!妳走!」

  曼儿掩面跑走了。

  他感到脚下一个颠踬,在拼花木地板蹲了下来,两手按在膝上,头垂得低低的。有只蛋糕上的心型装饰,就跌滚在他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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