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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这个颜色 page 9 作者:亦舒

  我有点自傲,她终于发觉我的好处,她终于回头,她终于产生悔意,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使我自信恢复。

  我把这些感情的转折全部移进小说里,读者会不会感动已经不重要,我自身先感动了。

  (2)

  我开始掉头发,头顶心先显示疏落,我很难过,心痛,爱莫能助,恐怕不久便会出现地中海。

  我的头发出名茂密,可以剪陆军装,衣莉莎以往老说刚刚剃完头的我象小绒球。

  王聪明仍然给我信心。

  他说:“给你注射的药叫EMX12。”

  “你肯定这不是一种新的花式脚踏车?”

  他笑,摇头。

  针药昂贵无匹,若果没有医疗津贴,私人负担,会得破产,我感激王聪明替我安排一切。

  日子越数越少,我如每个人一般,越来越眷恋红尘。

  尤其是最近这个月,生活这么惬意,前所未有。

  我不愿意这么匆匆离去。我还年轻,我才三十岁,我还可以写三十年小说,我才刚刚捉摸到写作的技巧,啊一朵早谢的水仙花,但人家济慈,已经成名,我还没有。

  有时悲哀得怪叫起来,有进任性地抓住朋友不放,有时关起自己不肯见人。

  今日我一个电话拨到国香的办公室。

  她在开会,许多重要的头目都与她在一起。但我似撞邪,硬要她出来陪我。

  “不行,我要现在。”

  “小陈,我在开大会。”

  “我不管,我来日无多,我有资格要求你立刻出来。”

  “小陈,你叫我为难。”

  “我不否认,国香,你在以后的日子起码尚可同他们开七万次会,但我,你不是可常常见到我。”

  国香咬牙切齿,“小陈,你最好能够保证王聪明不会把你救活,否则我亲手打你毒针。”

  “来不来?”

  她投降,“来。”

  “马上。”

  “我也得出门叫车子呀。”她摔下电话。

  我阴毒地笑,当然要开他们玩笑,偶一为之,无伤大雅。还能开多少次呢,我躺在沙发上等国香。

  比她先到的是王聪明。

  他并没有责备我,我一看到他便知道这是国香的缓兵之计。

  我板着面孔:“她人呢?”

  “开地,走不开。”

  我很讽刺的说:“立即看出什么更重要。”

  “当然是她的生计最重要,你又不打算养活她一辈子。”

  我立时三刻收蓬,低声说:“是,你说得对。”

  王聪明拍拍我肩膀,“活着的人总要设法活得更好,一直活下去,你一定赞同,是不是?”

  “我也只不过是胡闹一下。”

  “是,国香知道,我也知道。”他坐下来,“给我一杯啤酒。”

  我把烟酒递给他,他有他的烦恼,我看得出来。

  我说:“活着的人至要紧追求幸福。”

  他苦笑,“你说得太文艺腔,用白话好不好?”

  我解释,“要什么得伸手去争取。”

  “这话里有骨头。”

  “国香在等你。”

  他愕然,“你怎么知道。

  “这一段日子里,她什么都同我说清楚,因为我不会泄漏秘密,这好像是古龙武侠小说中的对白:死人不会说话。嘿嘿嘿。”

  王聪明看着我半晌,“有件事我最佩服你,你始终维持幽默感。”

  “我深夜痛哭你没看见。”

  “也已经很难得了。”

  我把红楼梦递过去,“看。”

  页数翻到好了歌:世人只道神仙好,唯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我说:“唯一放得下的就是我孤身寡人,无牵无挂。”

  王聪明忽然之间无法控制,握紧我的手。

  “你是医生,别感情用事,国香都比你理智。”国香已经没把我当病人,国香方才刚说过,她要落我毒。

  一刹那的波动停下来,王聪明又恢复镇静。

  我自己的情绪也一样,不能往深处想,一想就万念俱灰,怕到心底里去。

  我知道有许多病人会得拉住医生的袍角叫“医生救我医生救我。”

  我们都是人,我没有这种幻想,我不认为王聪明有超人能耐。

  我说:“医生,国香在等你。”

  他沉默,拼命吸烟,把整个人埋在云雾里。

  门铃又响,这次是国香,她赶得气喘喘,外套与公事包都抓在手中,丝袜钩了线,化妆褪了一半。一只手靠在门框上,眼睛斜看着我:有点惟悴,有点风情,煞是动人。

  我打趣她,“哗,似流莺。”

  她光火了。

  终于光火了。

  她一只手指到我鼻子上来:“小陈,我要去问清楚王聪明,你完全不似病入膏盲的样子,你根本存心开玩笑,你捉弄我们,消遣我们。”

  我笑,“王聪明在这里,你有什么话,同他三口六面的说清楚最好。”

  国香才想起她遣的兵、调的将还坐在这里没动。

  她有点不好意思。

  “进来吧。”我说。

  她看见王聪明有点怪怪的,可见心里有事。

  我说:“怎么,有口难言?”

  国香白我一眼,脱掉高跟鞋,一下一下的搓着脚背,不说话,白我一眼。

  那种风情,使我醉倒在一边。

  王聪阻根本不敢正视她。

  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种烦恼,对我来说,事情再简单不过,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不过我的身份不一样,我已没有顾忌,爱说什就说什么,爱写什么就写什么。

  难怪编辑们都说这两个月来我的故事写得坦率、热情、大胆、简单,有什么办法不是?现在不说还等几时才说。

  想起两个月前,我对常国香,还不是吞吞吐吐,欲语还休,喉咙不知有什么哽着似的。

  现在王聪明也一样。

  我摇摇头,人真是奇怪的动物:那么短暂的生命,却还有那么多的烦恼、顾忌、欲望。

  看着这对摩登男女上演楼会会,我打心底笑出来。

  过很久很久,国香扯过她的公事包,从里面掏出一张硬纸板给我看。

  我信手接过,看到自己的彩色速写像在上面。

  “这是什么?”

  “宣传招贴。”

  “干么,随街展示我的尊客?”奇哉怪也。

  “是,打算捧你做大明星。”

  “大明星,我?别浪费弹药。”

  “真的,我们要替你出书,多卖一本是一本,大家赚钱,所以要做一连串的宣传。”

  “我不干。”

  “小陈,不用你出面,别傻,你以为今日还兴作江湖卖假药?我们有我们的一套,是宣传你的作品,不是你的人。”

  “交给我办,好不好?”她说:“放心。”

  这么能干的女子,碰到感情上之死结,也还是一筹莫展,苦恼苦恼。

  我说:“这里没你俩的事了,一起走吧。”

  王聪明站起来,“明天记得来注射。”

  “得了。”

  国香把头伏在手臂上,“我在这里再耽一会。”

  我说:“这里不是避难所。”

  国香冷笑,“你听听谁的嘴巴硬,以前这话是我说给他听的。”

  我哄地,“去,同王医生去吃饭。”

  她一手甩开我的手,恼怒的说:“他一日不办妥离婚,我一日不同他走。”

  王聪明在一边说:“这是何苦呢。”

  “不知多少男人一边同女朋友说办离婚,又一边同老婆生孩子,我这么做是救自己。”她炸起来。

  我看着不对劲了,连忙开大门,把王聪明塞出去,他还想分辩,我瞪着眼睛暗示他“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才走了。

  我回头问国香:“这是何苦见?”

  她不出声。

  “真是难念的经,喂,凡事退一步想,倘若王聪明同我一样,只余数十天时光,恐怕你就不同他斗了吧。”

  “那怎么同。”

  “有什么不同,即使活到一百岁,时间还是值得珍惜,你们俩简直浪费时间。”

  “有什么办法,有人就是下不了决心。”

  “是王太太不肯离婚?”

  “我又不打算嫁王太太,只要他肯出来,名份并不重要。”

  我嘀咕,“他还同老婆住?”

  国香不肯作答。

  我抬头,你看,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好事多磨,乐极生悲,美中不足。

  “来,国香,来,别难过。”

  她伏在那里很久,象只小动物。

  我抚摸她的秀发,她哭了,泪流满面。

  我轻问;“是为谁?”

  她扑向我的怀中,呜咽说:“为你,小陈。为我。为所有的人。”

  “你们怎么同我比。你们还可以享受感情不如意的痛苦,我什么都没有。”

  国香说:“你不会有事,这些医生如果不医好你,我不会放过他们。”

  “莫哭莫哭。”

  她过一会儿才收拾情绪,离开我家。

  我也并没有静下来的时光,国香前脚离开,后脚电话就响,我以为是王聪明。

  却是香江电台,要我上去做节目。

  我婉拒,那位小姐游说我。

  她说:“某甲上来同我们谈命理,阿乙来说本市前途问题,丙君则来谈紫微斗数。”

  我讶异得不得了,“他们都是写作人?”

  “是。”

  “那么,他们哪里还有时间写作?”

  那小姐一呆,答不上来。

  “不不不,我不接受访问。”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喜欢。”我坦率到极点,“人各有志。”

  “太可惜了,读者都想听你的声音,陈先生,你现在好红。”

  红?我?我黑过墨斗。她弄错了。

  “小姐,我不接受访问。”

  “任何访问都不?”

  “你说得对。”

  她悻悻然,“是你自己说的,你要作数,别家也不准。”

  “你放心,我说过的话还算数。”

  谁知没挂下电话多久,翡翠电视台来找我

  “活力节奏是我们的新节目,陈先生,能否做我们的贵宾?”

  活力节奏还能同我有关系?这班人一窝蜂乱拉夫,根本没有做筹备工作,对邀请的客人一无所知,我真的拜服。

  又一轮“不”把他们打发掉。

  写了那么久的稿,忽然有了红的假象。

  而红的真象是拥有读者。

  读者是一群很率真的人,因他们付钱买书的缘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非看得一清二楚不可,反而是一些书评人,戴着七彩的眼镜,时常把事实扭曲,如对牢哈哈镜,也不知是什么理由。

  倪匡说过:“真奇怪,写那么多书,哪几本好看,读者全知道。”

  我也即将有书面世,好不兴奋。

  对牢自己的书,我可以笑眯眯的看上半天,同时很怜惜的想:都是我写的呢,每个字每个标点。那么厚厚的数十万言,怎么写出来的!不是不飘飘然的。

  这并不是幼稚,如果没有这一份热衷,谁高兴逐个格子写,写成一本书。

  刚把纸笔摊开,写不到一千字,衣莉莎来了。

  气呼呼的,面孔涨得通红,抓着一本杂志。

  “怎么回事,嗄,怎么回事?”

  “气!”

  “为什么气?”

  她把杂志翻到某一页,“你看。”

  我一眼看到自己的照片,然后大字标题,侮辱性地说:宣布陈某完蛋!

  我一点也不生气,接过来,津津有味把全文读完。

  衣莉莎说:“我已经找好律师,告他,告到他关门。”

  我按下书本,还来不及提堂我就寿终正寝了,告什么,行家多喜玩笑,找个题目寻寻开心,有什么好认真的,这点幽默感都没有,还行走江湖呢。

  衣莉莎表示诧异,“你没看仔细吧,这简直是诽谤。”

  “说我不会穿衣服,我是不会穿,我又不是时装设计师。”

  “说你写得坏。”

  “见仁见智,什么叫好,什么叫坏,公道自在人心,这是一个言论自由的社会,但每个人终究得对他的活负责,并且付出昂贵的代价。不必去理他人说什么。”

  “怎么可以,这个作者根本不认识你!”

  “当然不认识,”我不在乎,“知我者怎么会这样写。”

  “他炉忌你。”

  “我有什么好妒忌的?也许是,”我笑,“我有红颜如已,为我的事生气。”

  农莉莎嚷,“我不相信眦睚必报的小陈竟会游戏人间起来!”

  “写作认真便可。”

  “我不相信。”她用手覆额。

  我说:“人是会变的,不过一转性就大告不妙了。”

  衣莉莎问:“随他去?”

  “自然,”我耸耸肩,“多谢捧场。”

  “对你有坏影响。”衣莉莎并不想放过那本杂志。

  “什么影响?”我莫名其妙,“我完全看不出来。”

  “影响你的形象。”

  “我并不是雪白的兔宝宝.”我哈哈大笑,“衣莉莎,别过虑。”

  她丢开那本书,“唏,我真不明白。”她看我一眼,“你不是心灰意冷吧。”

  “不不不,绝不。我只是不想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

  “我去替你办。”

  “犯不着。”我说:“衣莉莎,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已经花太多的时间在它上头,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有四千字要写,你找些事做。”

  “好,我在这里拍几张静物照。”

  拍完照片,她坐在一旁,开着唱机,喝白酒,听音乐,我每写完一张纸,她便接过去看。

  她被我的故事感动,眼睛通红。

  我笑说:“看看,这不过是科幻故事。”

  “故事科幻,感情属实。”她说。

  “谢谢你。”

  “从前你写的故事,象一块蜡。”

  “胡说,从前你从不看我的东西。”

  他们对我发生了新的兴趣。

  其实“之前”与“之后”完全一样,观者戴上蓝色镜片,看出去自然一片蓝色,戴红色,便一片红色。现在他们怎么看我都觉舒服,因为我已没有威逼力。

  话虽如此,也还是有人要宣布我完蛋。

  写毕五千字我觉得疲倦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给我一杯酒。”

  “你怎么了?”衣莉莎警惕的问。

  我疲乏靠椅子上,“没什么。”

  “写得太多了,国香叫你一天不要超过三千字。”

  我接过酒杯,但已力不从心,眼前一黑,倾翻杯子,倒在地上。

  我的心很清楚。

  只是感觉失灵,恍惚看到衣莉莎叫着去求助,我则平静而愉快地躺在地上,心如明镜台。

  这就是结局?我问自己。

  比想象中舒服。

  不过渐渐更加疲倦,我闭上眼睛,自脚趾开始有一阵阵麻痹,直上心头,达到头部的时候,我失去知觉。

  我没想到还会醒来。

  真的没想过。

  国香来医院看我,面孔焦虑得都皱起来,象是老了很多。我心痛,都是我不好,缠住她,害得她这样。

  她握着我的手,殷切的问:“如何?”

  我努力笑,“我只挂住那个长篇的后四十回。”

  她把面孔埋进我的手中,“我觉得太没有意思了,小陈,生命太不公平。”

  其实不然,生命其实再公平没有,我记得旺角区有个烂脚叫化子,风雨不改坐在地铁站左邻乞讨,一坐好几年,他的生命,同我的生命,以及爱因斯坦的生命一样,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

  只不过我们这些人平时优越得成为习惯,什么都要享受特权,上主没判我们长命百岁,青春常驻,我们已经受不了刺激,大呼不公平。

  我叹息。

  其实生命是一样的,有才华的人早已得到报酬,生命是公平的。

  “我还能出院吗。”

  国香点点头。

  “王聪明呢,我想同他说几句。”

  “他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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