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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这个颜色 page 7 作者:亦舒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她的肌肤滑腻,但我到此时已无心享受。

  象国香这样玲珑的人也觉词穷,无话可说。

  我忽然想起很遥远的事来,包括童年的琐事,只有十二三岁,念初中时,我便举起手来对老师说:将来,我要做一个作家。因为作文时常拿甲等,我不晓得做人与做事百分之八十五是讲政治手腕。

  我原本可以到美国留学,寡母愿意在我身上花这笔学费,但是我念了两年专门学院便停下来,从事写作,忽忽十年,一事无成。

  母亲去世后我更加闲云野鹤,与一个摄影师走了两年,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可惜野心太大,仗着才华,很快成名,男女之间地位有着差距,很难相处下去,这一段感情便渐渐淡下来。

  每次在杂志上看到她的作品,总默默心酸,不不,我不要沾她的光。

  我也不要沾国香的光。

  我当下淡然的说:“替我多谢王医生。”

  国香刚欲劝我几句,王医生会同主诊医生已经过来,两个人都重申为我动手术的日子。

  我把面孔转向窗外,心头一阵麻木。

  怎么会是我呢?真要命。

  我必须维持镇静,我不能出丑。

  当下咳嗽一声,同国香说:“你这个大忙人回去吧,这期我恐怕要脱稿了。”

  “你赶我走?”国香不置信。

  我无奈苦笑,以前每次都是她暗示我离开她的办公室,莫阻她办公,以前总是不识好歹,苦苦歪缠。

  怎么我忽然识相起来?

  “这样吧,你叫人替我带书来看。我要温习卫斯理全集。”我强颜欢笑。

  忽然这么懂事,使国香更为震惊。

  她看看表,“我要回去开会,小陈,要不要我代你通知什么人?”

  “没有人。”

  “真的没有?怎么可能?”

  平日她一定以为我愤世嫉俗,其实我说的都是实话,并无夸张,时穷节仍见,她今日该明白了。

  “真的没有。”平日又不耐烦四处请吃饭,歌功颂德,摇旗呐喊,联群结党,如今满天乌云,哪里找朋友去。

  国香脸上露出恻然神情。

  我立刻说:“但我有你,知己贵精不贵多,当我说我有一个朋友,我真的有一个朋友;当其他人说他们相识遍天下的时候,可能一个真朋友也没有。”

  哗,说罢立刻佩服自己,怎么说出这么精警的话来,动人肺腑。

  国香立刻感动的握住我的手。

  “明日我再来看你。”

  我替她拉开门,送她出去。

  我的心境平静下来,奇怪,平日的急躁烦愁反而一扫而空。

  我看着医院花园中的红花绿叶,忽然爱惜起这个世界来,也连带痛惜自己。

  我贪婪的深呼吸。

  呵这具可爱可憎的臭皮囊,长得这么大,跟我这些年,如今出了大毛病,倘若医不好,我就得舍弃躯壳而去,我的灵魂是否会得成功地脱离肉体,优悠地飘入极乐世界?

  我用双臂紧紧抱住头,深切地恐惧使我战栗冒汗,我怕,我怕未知,我喘气我悲哀。

  我这个笨人,在健康的时候竟把时间胡乱浪费:抱怨,吃酒,斗嘴。

  我甚至没有好好写东西,天天只在报上涂两个专栏,如写狂人日记,有哪个同文略为使我不满,我便把他踩到阴沟里不得超生。

  我已有三年没出单行本了,把所有宝贵的时间花在自尊自大上面,日日诉说怀才不遇。

  现在好了,什么都不必担心。

  奇怪,我居然静坐思起己过来,怎么会?开了窍?这倒是好现象。

  看护亲切的照料我。

  我第一次发觉白是这么美丽的颜色,她的制服浆熨得无瑕可击,工作态度严肃得令人敬佩。社会少了白衣天使该怎么办?少了个三流,OK,四流作家,乐得耳根清静。

  真觉得卑微。

  肚饿了,服药,清洁身体,我都默默忍受,一句话也没有。我象是傻了一个人似的,从前听到一只不合耳的时代曲,都可以哗喇哗喇地不平则鸣。

  现在有个大题目压在眼前,哪里还有空去管芝麻绿豆的小事情。

  第二日,国香给我带来画册。但医生不准看。

  我签字同意手术。

  国香很焦急,王聪明医生很沉着。

  王聪明很好,做医生做得这么久仍然维持人性,没有把一切病人当砧板上的肉,实在难得,他有一句说一句,没有职业上的浮滑。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常国香。

  我很觉安乐。

  原来社会失去我,一点损失也没有,怎么我以前一直没有想到。

  我同两位医生说:“手术结果如何,请尽快通知我。我并不是个勇敢的人,我怕得不得了,但我想我可以接受现实。”

  医生们点头赞许。

  国香将脸蛋埋在掌心中。

  我轻轻拉开她的手,“化妆全糊掉了。”

  她疲乏的说:“小陈,没想到你平日装疯装得那么象,真没想到原来你的真面目这么沉着勇敢。”

  我?

  我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国香对我一向抱啼笑皆非的态度,她怎么会称赞我。

  “我错了,我不该一直把你们当活宝。”她双目润湿。

  看护已替我作好准备,一针麻醉剂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我愉快、镇静地失去知觉。

  恢复知觉,口渴难当,我呻吟,只觉全身细胞没有一个不痛得裂得开来。

  唉,有事方知健如仙,我要说话,一个字也哼不出口,可见言情片中病人临终独白半小时是多么无稽的安排。

  忽然觉得有汁滴在唇边,我如获琼浆玉液。

  有人跟人说:“用力挤柠檬。”

  柠檬?怎么不觉酸?

  喝咖啡加四粒糖的我怎么不怕酸?

  我张不开眼睛。

  “小陈,小陈。”

  “别叫他,让他休息。”

  我昏昏沉沉的又堕入黑甜香,浑身疼痛也暂且不去理它,真折堕,平时乘长途飞机都怨得树叶落,唉,你瞧瞧今日。

  真正的清醒,又活隔了多久。

  可以张开眼睛,由看护扶起,喝一口水。

  我四处张望。

  看护笑说:“找常小姐?”

  我点点头。

  “来过了,有事又离开,说下午再来。”

  我看向窗外,那么此刻是中午。

  “常小姐对你很好。”

  我挣扎一下,说:“我要见医生。”

  “王医生马上来。”

  她喂我吃流质的食物,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王聪明进来,他披着白袍,脸容肃穆。

  完了,我没有希望,电影上都看过,凡是医生以这种姿态出现,病人就知道发生什么事。

  我看着他英俊的面孔。

  他也看着我。

  半晌,他自齿缝吐出两个字:“是它。”

  我连忙闭上眼睛。

  他们一直说我是一个大动作戏剧化的人,遇事声震屋瓦,大叫大跳,那么到今日,这场戏已到闭幕时分,我已可以改变作风。我后悔没好好写剧本,安排合理的情节,选择合理的角色。

  我睁开眼睛。“我还有多久?”

  “三个月。”

  真干脆。我脑中嗡的一声,如音叉震荡,然后慢慢静下来。

  “要不要医治?”我问。

  “要,有一分希望都要争取,我们刚得到一只新药,希望你接受治疗。”

  我点点头。“一言为定。”

  王聪明伸出手来,“陈先生,我很佩服你。”

  我莫名其妙地与他握手,佩服我什么?三个月,九十日。太阳只为我升起九十次,有什么特别事要做,真得立刻动手。

  他说:“陈先生,治疗过程,颇为痛苦。”

  “我知道。”

  “你不用住院,但每星期要来两次。”

  “好。”

  “数天后你可以回家。”

  我在想另外一件事。

  一直想写的长篇,真的要动笔了。光把时间用来主持讲座,担任评判,接受访问,反而没有努力的写。

  我要开始构思,不管是龙是凤还是三毫子小说,总要设法先把它写出来。

  国香来的时候,我同她说:“我要一大叠纸与一打笔。”

  她讶异,“你要写东西?”

  “是,九十天,每日写三千字,我还可以写一本书,我相信可以做得到。”

  国香说:“好,我站在你这边。”

  她眼睛鼻子全红了。

  “看看,”我安慰她,“你只要答应我,把它在‘天地’中连载……”

  “现在替我们写连载的是倪匡,你先给我三万字,我们开会决定。”

  “太好了。”

  国香坐在我旁边,“小陈,”她怜惜的看着我,“其实很多人都很喜欢你,只是你脾气古怪,不易接近,又大情大性,过分散漫,譬如说司徒英,他说他批评你,并不是有意的,只是祸从口出,但你始终没原谅他。”

  我也曾回骂司徒“含血喷人”,早已扯平,恩恩怨怨,还提来作甚。

  我微笑,“我得省下吵嘴相骂的时间来写小说。”

  “好得很,”国香说:“有题材没有?”

  我指指脑袋,“有一点点影子,要把这一点虚无飘渺的情节变为一篇小说,真的痛苦。”

  国香给我鼓励,“又不是第一次,你也出过书。”她下意识看看壁钟。

  “国香,你有事,就别眈在此地。”

  “你真的不想见任何人?”

  我摇摇头,“我想休息。”

  我躺在沙发上构思科幻小说。

  一个主妇(相信到2070年也还有主妇这个身份)。她识闯时光隧道,遇到1985年的年轻男人,他们发生感情,但她开始怀念家人,终于离开了他……

  没有故事不能以三句话说完,从前我很热衷于将三句话变为十多万言的小说,但最近心野,不能好好集中构思,那三句话始终是停在半空的三句话。

  我在国香送来的纸上涂写大纲,现在我非要把它写出来不可。

  主妇……年二十八。年纪或许太大了。有读者问过我:“你的书,都是写给中年人看的吗?”吓得我臭。这样吧,主妇,年二十六……

  “小陈  ”

  我抬起头来,咦,稀客,是司徒英。他怎么来了,过去两年,他一直视我为第一号对头,我吃一块薯片给他知道了,他都会在专栏内影射我骂我。

  “司徒,你这个大忙人,有事找我?”

  “来看你呀。”

  “请坐请坐。”

  “常国香叫我来的,”他爽快坦白的说:“小陈,我想同你道歉。”

  “道歉什么?”

  “我不住噜苏你。”

  “有吗?奇哉怪哉,怎么我不知道?我眼又朦,耳又聋,看不见听不到,我只知道咱们是好兄弟,喂,我这里有个难题,女主角多少岁数至适合?”

  他怔怔的看着我,我知道他心中想什么。他在想,两个成年人怎么会弄得水火不容。

  我笑说:“司徒,我可不需要同情分。”

  “谁同情你?我可怜我自己,以友为敌。”

  “你不还没回答我,女主角多少岁为妙?”

  “十九岁,惹火尤物。”

  “现在不流行这一类型的女人了。”

  “小陈,你简直问道于盲,我从来未曾写过小说。”

  “那你应该坐下来写。”

  “是的,我很惭愧,实不相瞒……”

  我与司徒谈了一个下午。百分之一百开心见诚,互相诉说工作的困难。

  他没有提到我健康上的问题,我也很含蓄的避而不谈。他为我的小说大纲提供很多宝贵的意见,我一一记录下来。

  三小时后他离开,我再涂改一会儿,便上床休息。

  出院那日,我已有丰富的素材。

  来接我的并不是国香。

  我坐在椅子上等她,是她叫我等她的。

  身后一把熟悉的声音温柔的说:“常国香叫我来。”

  我一转头,看到的是一张清丽的鹅蛋脸与一身淡黄色的衣裳,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我低呼:“衣莉莎。”

  这是我前任女友,摄影师衣莉莎。

  国香真是伟大,她把他们全叫来了。

  “好吗?”我轻轻问。

  “你瘦了。”她说。

  “没有的事,你们都心理作用,哪里有这么快,咦,今天没带照相机?”

  “没有。”她替我挽起衣物。

  我们落楼。

  衣莉莎说:“国香一会儿来看你。我要先一步到府上去看看搞成怎么样。”

  “没怎么样,象狗窝。”

  “你这个人。”

  “衣莉莎,看到你很高兴。”我是由衷的,“瞧你,多么漂亮,整个人会发光的。”

  “文人多大话。”她同以往一般的娇柔。

  “多久没看见你了?”

  “一年多,你不肯同我做朋友,”她说:“你不睬我。”

  我感喟:“倘能做朋友,又何必分手?”

  她眨眨眼,“今日不谈这个。”她的手臂绕在我的手臂上,“我们回家去。”

  就象从前一样,我曾经爱过这个美丽的艺术家。

  我们起冲突是为着很小的事。

  她爱出锋头,我不准她,每次她接受访问,我都责备她、嘲笑她、讽刺她:“咦,象卖白花油一样,附送玉照。”等等。

  到后期,她很恨我。

  她一口咬定我是妒忌。

  我反骂她幼稚。

  我忍不住说:“衣莉莎,我真是不堪,不配做你的男朋友。”

  “这句话你为什么不早说?”她红了双眼。

  “你原应有个比我好的男朋友。”

  “是我不好,”她说:“我有责任,我令你不快。”

  “各人有各人的兴趣,”我说:“我太固执,我不该干涉你。”

  “小陈,以前从不见你这么开通。”

  “以前我的思想没搞通,蠢如牛。”我指指脑袋。

  “现在我们可以做朋友了?”

  “当然,衣莉莎,当然。”

  “明天我们到海滩  ”

  “不,衣莉莎,我要写东西。”

  “啊?”

  “你一定很忙,你一定有你的节目,以及工作,衣莉莎,不要怕以后见不到我而卖帐,好不好?”

  衣莉莎哗一声哭出来,面孔伏在手臂上,“你几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小陈?”

  眼泪鼻涕全印在我最名贵的衬衫上面,并且要我掉进头来安慰她。

  “好吧好吧,准你星期一三五来看我,为我打扫洗烫,”我笑说:“而国香则二四六来我处做饭,星期天我不见人,我要休息。”

  衣莉莎本来杏眼一睁,要好好捧我一顿,随即想到小陈他只剩下九十日,算了算了,心酸地、叠声应充,“好好好。”

  她告诉我,本来她要往埃及去拍一辑时装照,现在取消。

  “又是为着我?”我假装生气。

  “不不不,我怕得黄热病。”

  “千万不要为我。”我慷慨的说。

  尽管表面装得这样大方,深夜,当她们都离开我回家的时候,我还是偷偷为自己哭了一场。

  国香发动全世界来陪我。没有一个晚上我是一个人度过的。

  她自己每隔一天来一次,她一走便差朋友来接班。

  男男女女一开口总是:“嗨,常国香叫我来。”有的我认识,有些我不认识。

  上午,我写稿,下午,我去接受治疗。

  王聪明任主诊。他对我极友善,真正的关心我,把很苦楚的一个过程化腐朽为神奇。

  我生活变得极有规律,再也不孤苦寂寞怪癖,奇怪,我竟有种因祸得福的感觉。

  本来所有的朋友都大忙人,就算不忙,也不敢乱上门去找人;谁知道对方忙不忙?肯不肯见人?

  但现在不到大半个月,大家已养成“在小陈家见”的习惯,我的公寓几乎没变成沙龙,朋友川流不息,他们不给我有机会静下来,不给我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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