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次他出现的时候,打扮更加出奇,普通的衬衫长裤,但加了只花布领结,脚上居然有鞋有袜。
什么事?我问:「吃喜酒?」
他说;「说得对,我女伴在楼下等我,我们去派对。」
「是谁,那位天半第一号女王老五郭咪咪?」
「人们确是那么叫她。」他无奈,「说是生日,一定叫我去。」
「你也从俗了。」我取笑他。
他冲口而出,「你何尝不是。」
我正在喝药,听到这话,不禁一呆。
「你这个小公主,从小到大冷若冰霜,被富足的家庭培养得骄傲倔强,我穷二十年的精力来吸引你的注意力而不逮。」
我没好气,「神经病,我被你欺侮得怕,见你如见鬼,逃还来不及,你还赖我。」
「我对你表示好感。」他惊奇,「你不欣赏?」
「欣赏?新几内亚的食人族把你煮熟吞进肚子里,据说也是友好的表示,你这个人!」
他不以为然,「讨好你还不知道,给你那么多的注意力,还想凭地。」
服了药精神仿佛好些:「去吧,女朋友等你。」
「什么舞会,」他笑着把领花扯下,「老子不去了,今日非要把事情说清楚不可。」
事过境迁,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留下来陪我。
也许热闹的舞会不适合他,他情愿在我这里说说笑笑。
楼下有汽车喇叭大响催人,我探头看下去,有一辆电光紫的跑车等在楼下,物似主人形,实在错不了,这么夸张,这么美艳。
「我下去一会儿。」徐培南开门走下去。
我没预期他会脱身。
我站在窗前当观光客,因为有要事在身,突然忘记头晕身热。
只见徐培南趋向前说了几句话,我看不清楚他俩的表情,她随即发动引擎,轰轰,然后车子似一枝节般冲出去。
徐培南象是一早知道我在窥视,抬高头上来,我也好无谓躲开,向他挥手。
他上来说;「她叫我去死。」
「我相信你早已听得麻木。」我问:「当初她觉得你有什么好?」
「贪我体毛浓厚丰密。」他嬉皮笑脸地摸着胡须。
我叹口气,「徐培南,你真猥琐。」
「我自小是黑猪,记得吗?你不同,你是小白兔。」他说:「你是淑女,我是粗人。」
「你快要离家去做事了吧。」
「我妈恼死我。天气稍微回暖,我们便往萨摩亚群岛。那里像天堂一样,志鹃,那里的女郎只穿沙龙,沙滩白如丝,棕榈、七彩花朵及水果,连一只鸟都叫你讶异它羽毛之鲜艳,志鹃,要不要一起来?」
这算什么,邀请、引诱、表示好感?
我故意迟疑片刻,「那里有没有蚊子?再说,我怕太阳晒得多起雀斑。」
徐培南拍着大腿浩叹,「天下有你这样煞风景的人,我可相信了。」
他这个人,完全不受礼节及细节拘束,真是个奇才,对他来说,结婚与同居是没有分别的,女人,合则过夜,不合则再见。工作,要囊中无银才会去做。衣服,为怕警察抓才不敢裸体而穿上。
谁敢同徐培南厮守一生。
那必须是非常潇洒的一个女子,享受精神生活远超于物质,我自问没有资格,即使到今日,我还不算是一无所有的人,我不能放弃自己去跟他,而且是不能获得任何应允的盲目跟从。
我摇摇头。
「像你这样的生活,如置身牢笼,有什么味道?」
「你需要一个会替自己接生的女人,我不行,不及格。」
「那么等我回来,也许我会试图适应你的生活。」他朝我眨眨眼。
他?叫他把胡髭刮掉便已经要他的命。我太清楚他,自小一起长大,对他观察入微,他想些什么么,都猜到七八成。
正如他清楚我一般,他不会为我改变,我亦不会为他改变,我是天生的都市居民,青的山绿的水,从来不曾感动过我,看画,都不挑风景写生的来看,我所感兴趣的,乃是人,伟大的人,不是萨摩亚岛上的一只螺。在我熟悉的地头上,我愿意奋斗,终究会闯出名堂来。
我微笑说,「等你回来,我们再谈。」
那日我睡得早,足十个小时,眼底黑晕自然而消失,洗了头搽上最营养曲面霜,跟着扑粉,前后已判若两人,又特意配好衣服外套,照照镜子,又恢复旧观。
我走到写字间,林小姐:「咦噫!」
我朝她风骚地一笑。
她说,「好极,碰巧可引诱新来的工程师,人长得挺帅,又未结婚。」
我说;「结了婚也不要紧,社会资源有限,能者先得。」
「哗,听听这话。」
为着不想辜负一身打扮,我挺直腰办公。夏天,我想,夏天我要去探访母亲,她一定老了很多,可怜的母亲。
「志鹃,要是爱上有妇之夫,该怎么办?」林小姐突然问。
「抢。」
「志鹃,你不是真这么吧?」
「如果社会怪你,你就说:爱是无罪的。」
她笑。
「为什么不呢,」我说:「我就是这样失去父亲、有一个女人,就是这样获得归宿。」
她还是笑。
我便说:「想想清楚吧。」
我到水缸边去取沙滤水,有一个人对这项设备一无所知,茫无头绪的四处旋按钮。
「往下揿。」我说。
他获得他所要的食水,感激的拾起头来。
一定是新来的工程师,毫无疑问,好英俊的一张面孔。
我先注意他的衣着,很好,八十五分,见过徐培南,但凡肯穿袜子的男人已使我满意,况且他阳刚之气十足。
我打量他、他也在研究我,我一笑喝水。
「哪一位?」
「营业部的蓝志鹃。」
「蓝?你可不是蓝色的。」他侧着头说。
「啊。」
「想深一层,也象,」他说:「是那种银底的蓝色,闪闪生辉。」
没想到他这么会说话。
「总经理同我说起过你。」他加一句。
「说我凶?」
他笑,露出雪白尖锐的犬齿。
我扔下纸杯,回到岗位。
蓝志鹃不会寂寞。
我知道。
黑色笑话
(1)
觉得腹腔痛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一受气,或是紧张,甚至用力的时候,肚脐部分便隐隐作痛。
第一次发作,约是三四个月前,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那是个哀痛的大日子,那日我向常国香示爱,遭她白眼,肚子便痛了一个下午。
详情如下:
我:“国香,我们相识已有三年,你对我总是若即若离,何故?”
她:“小陈,若即是‘好象很接近’,若离是‘又好象有在乎’,老兄,我可从来没有稀罕过你,你用错字眼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国香,你知道我对你有意思。”
她:“那同我有什么关系?”
我:“国香,我们或者会进一步的 ”
她:“小陈,大家象兄弟姐妹般做个好朋友,有什么不妥?”
就是从那一秒钟开始,我小腹开始发出一阵阵痛楚。
国香用力拍拍我的背脊,象安慰一条小狗那样,“小陈,维持现状五十年不变是件好事,嗯?”
那日是一月二号,过了新年不久。她淋我冰水,使我震荡,令我肚痛。
她当我是只癞蛤蟆。
说常国香是只天鹅,也并不为过。
她是天地杂志的副编辑,而我,我是个三流作者……三流,或者四流。开头设法结识常国香,是因为想《天地》刊登我的稿件,后来……爱上了她。
穷书生要在现今这现实的社会谈恋爱,对象限于无知少女。国香成熟、有作为、精明,当然不会看上我。
她也没有让我下不了台,老说咱们是朋友。
她的朋友很多,经常约会的起码有百多二百位,上到达官贵人,下至江湖卖艺者,都能与她有说有笑,尽欢而散,真有她的本事。
而我,我没有朋友。
我只得一个她。
一个人在不得意的时候是很难找到朋友的。人家对我好,会令我自惭形秽,况且技不如人,与人同进出,人不嫌我,我也嫌自己。人若对我不好,那更糟,与其活生生遭白眼,不如找个洞穴,躲起来算数。
所以我没有朋友。所谓穷酸穷酸,穷了必酸,酸了必穷。
就是因为国香对我太过友善,所以我才会痴心妄想,欲与她进一步有发展。
在别人眼中,这无异是穷心末尽,色心又起吧。
总而言之,打那日起,我的腹腔便不住发痛。
也去看过医生,躺在白布床上,被他用冰冷的手指检查,证明不是盲肠炎与胃气痛。
他是个有名气的医生,没有见到他的面便得付一百元挂号费。
他诊断我神经紧张,这纯粹是神经痛。
医生缓缓的说:“也许,陈先生,如果你放松一点,戒掉胡思乱想,会对身体好一点。”
“但我是一个靠胡思乱想吃饭的人。”我说。
“是吗,”他诧异,“陈先生,天下竟有这样的行业?你干的是哪一行?”
“我写小说为生。”
“小说,”他问:“爱情小说?”
“不,科幻侦探小说。”
医生脸上即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象是在说:难怪你浑身发痛。
他开出许多药,我付诊金离去。
服食之后,情况如旧,但也不太去注意它。
没有空,都市人亨朋冷没有空。
我如常的生活着,不得志,多牢骚,仍然有幻想,不停的作梦。
譬如说:我要求加稿费,上门去求国香。
国香愕然,“我不管稿费的事,你应同会计部去说。”
“但你是编辑。”
“是呀,我只编只辑,”她微笑,“会计部才管钱。”
“好。”
“小陈,本社去年刚自动加过稿费。”她提醒我。
“今年是今年。”
她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欲言又止,象是开不了口。
“国香,你要同我说什么?”
她想了很久,才说:“我想劝你适可而止。”
我一呆,争取酬劳有什么不可?我没听懂,直往会计部去。
会计主任永远财主模样,他把左右手两只拇指插在三件头西装背心的小口袋中,冷冷的看着我。
我说:“加稿费。”
他说:“加不加我拿不了主意。”
“你是财神爷。”
“我只管出纳,人叫我付多少我付多少。”
“那么同谁讲?”
“当然是同老板。”
“可是去年明明由你付给我。”
他不屑与我再说下去,扬一扬手。
我碰一鼻子灰,原来要同老板交涉才行。腹腔又痛起来,满头汗珠,只得匆匆离开。真窝囊。
不知谁说得对,世上任何事只得两流:一流与末流。当中的全不算数。
我听一位作家说,加稿费最容易不过,只要坚决肯定地说出要求,便可如愿以偿,否则至多罢写。
我误会了。我忘记站上秤磅,量一量自己几斤几两。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不通气,如一团蕃薯,不碰壁是不学乖的。
要在社会上有成就,必须玲珑剔透吧,象国香那样,玻璃肠肚,水晶心肝。
我惭愧得一边面孔辣辣红起来,耳朵只觉烫热,历久不散。
啊,连一个女孩子都比不上。
当天晚上,腹痛得无以复加,我一个人躺床上怪叫,求上帝早日接我回家,免得多受折磨。
任何止痛药都不生效,我落街,叫一部计程车,赶到急症室去。
因是私家医院,招呼甚佳,当值医生问许多问题,我忍痛回答他,面孔上所有可以皱的地方都皱起来,痛真是最可怕的感觉。我似一只虾米般躺在病床上呻吟。
医生同我说:“陈先生,你要住院。”
“干么?是胃溃疡?”
“不,我们要详细检查。”
“我已经详细检查过。”
医生的声音严厉起来,“陈先生,健康要紧。”
我是个文人,手停口停,荷包也要紧。
但我还是留了下来。
如果我不是如此失意,这种事就不会发生。牛年无异是我的年,有得做,没得吃,黑过墨斗。
我照了十多张爱克斯光片。
主诊医生问我:“你痛了多久?”
“几个月。”
“几个月都不看医生?”
“怎么没有,鼎鼎大名的赛扁鹊说我是神经痛。”
“你身体有事,陈先生,而且不是小事。”
我的心加速,瞪着医生,内脏翻腾起来,有说不出的难过。
“什么事?胆石?”我已作了最坏的打算。
“阁下腹腔上附着一个肿瘤,大如鸡卵。”
嗄。
我的天呀。
我瞪大眼睛,“你们这里动手术收多少费用?”
“陈先生,我们要切开来验。”
“验,验什么?”
“陈先生,你好象还不大明白,恶性肿瘤,俗称癌。”
我耳朵嗡嗡声。
什么?我?
我生什么?
不可能。癌不是随便生的,只有文艺言情小说中至美至善的男女主角才一边生癌一边谈恋爱。我这种凡夫俗子生什么?
我不相信,我同医生说:“开出来看,哪有这么多癌。”
医生啼笑皆非,“陈先生,你怎么同小孩子一样。”
他懂什么,只有做艺术的人,才知道保持童真的重要。
“陈先生,这样吧,我们替你订日子动手术。”
我整个人象是被淘空似的,脚步浮浮,人如踩在棉花堆上。
“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父母已经去世。”
“女友。”
“已分手。”我补一句:“嫌我穷。”
医生摇摇头,“老板?”
“我没有老板,我做的是自由职业。”
医生忍不住冲口而出:“一无所有?”
他说得对,我的确是一无所有。
是。只有常国香,她不介意我潦倒落魄,她至少承认我是她的朋友。
我迟疑一下,拨一个电话给她。
她忙得不可交加,仍然来听:“小陈,又怎么了?”
我嗫嚅的说:“我在医院。”
“走路不当心摔交?”她笑。
“国香,医生要同我开刀,说可能是什么你知道。”
那边沉默许久。
我的声音更虚弱,“人说天妒英才,国香,我是个庸才,怎么会得那个?”
“小陈,我要上来。”
“你有空?”
“你别管我,你坐在那里别动,我带医生来。”她放下电话。
国香真是好人,永远这么重视朋友,不管那个朋友际遇如何,收入多寡,朋友是朋友。
二十五分钟后她赶到了,一只手还拖住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这是谁?电影明星般面孔,体育健将般身材。
国香说:“这是东南亚著名医药研究所的王聪明医生,他会马上与此间的医生会合,研究你的情况。聪明,快去呀。”她顿一顿足。
看到她为我这么紧张,愁肠百结间也不禁透出一丝安慰。
我说:“国香,多谢你关怀。”
“你别客气好不好,告诉我,医生怎么说?”
“可能是它,可能不是它。”
“五十五十机会。”
“是的。”
“王聪明会把结论告诉你。”
我问:“王医生是你的……朋友?”酸溜溜。
“是的。幸亏今日他休假,我一个电话把他叫出来。他是个好医生,刚巧又是研究这一科的人材,一定会得鼎力相助。小陈,新的医药不住发明,你且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