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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这个颜色 page 6 作者:亦舒

  每次见他,都少不免肉体吃苦,引以为常。

  今次他出现的时候,打扮更加出奇,普通的衬衫长裤,但加了只花布领结,脚上居然有鞋有袜。

  什么事?我问:「吃喜酒?」

  他说;「说得对,我女伴在楼下等我,我们去派对。」

  「是谁,那位天半第一号女王老五郭咪咪?」

  「人们确是那么叫她。」他无奈,「说是生日,一定叫我去。」

  「你也从俗了。」我取笑他。

  他冲口而出,「你何尝不是。」

  我正在喝药,听到这话,不禁一呆。

  「你这个小公主,从小到大冷若冰霜,被富足的家庭培养得骄傲倔强,我穷二十年的精力来吸引你的注意力而不逮。」

  我没好气,「神经病,我被你欺侮得怕,见你如见鬼,逃还来不及,你还赖我。」

  「我对你表示好感。」他惊奇,「你不欣赏?」

  「欣赏?新几内亚的食人族把你煮熟吞进肚子里,据说也是友好的表示,你这个人!」

  他不以为然,「讨好你还不知道,给你那么多的注意力,还想凭地。」

  服了药精神仿佛好些:「去吧,女朋友等你。」

  「什么舞会,」他笑着把领花扯下,「老子不去了,今日非要把事情说清楚不可。」

  事过境迁,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留下来陪我。

  也许热闹的舞会不适合他,他情愿在我这里说说笑笑。

  楼下有汽车喇叭大响催人,我探头看下去,有一辆电光紫的跑车等在楼下,物似主人形,实在错不了,这么夸张,这么美艳。

  「我下去一会儿。」徐培南开门走下去。

  我没预期他会脱身。

  我站在窗前当观光客,因为有要事在身,突然忘记头晕身热。

  只见徐培南趋向前说了几句话,我看不清楚他俩的表情,她随即发动引擎,轰轰,然后车子似一枝节般冲出去。

  徐培南象是一早知道我在窥视,抬高头上来,我也好无谓躲开,向他挥手。

  他上来说;「她叫我去死。」

  「我相信你早已听得麻木。」我问:「当初她觉得你有什么好?」

  「贪我体毛浓厚丰密。」他嬉皮笑脸地摸着胡须。

  我叹口气,「徐培南,你真猥琐。」

  「我自小是黑猪,记得吗?你不同,你是小白兔。」他说:「你是淑女,我是粗人。」

  「你快要离家去做事了吧。」

  「我妈恼死我。天气稍微回暖,我们便往萨摩亚群岛。那里像天堂一样,志鹃,那里的女郎只穿沙龙,沙滩白如丝,棕榈、七彩花朵及水果,连一只鸟都叫你讶异它羽毛之鲜艳,志鹃,要不要一起来?」

  这算什么,邀请、引诱、表示好感?

  我故意迟疑片刻,「那里有没有蚊子?再说,我怕太阳晒得多起雀斑。」

  徐培南拍着大腿浩叹,「天下有你这样煞风景的人,我可相信了。」

  他这个人,完全不受礼节及细节拘束,真是个奇才,对他来说,结婚与同居是没有分别的,女人,合则过夜,不合则再见。工作,要囊中无银才会去做。衣服,为怕警察抓才不敢裸体而穿上。

  谁敢同徐培南厮守一生。

  那必须是非常潇洒的一个女子,享受精神生活远超于物质,我自问没有资格,即使到今日,我还不算是一无所有的人,我不能放弃自己去跟他,而且是不能获得任何应允的盲目跟从。

  我摇摇头。

  「像你这样的生活,如置身牢笼,有什么味道?」

  「你需要一个会替自己接生的女人,我不行,不及格。」

  「那么等我回来,也许我会试图适应你的生活。」他朝我眨眨眼。

  他?叫他把胡髭刮掉便已经要他的命。我太清楚他,自小一起长大,对他观察入微,他想些什么么,都猜到七八成。

  正如他清楚我一般,他不会为我改变,我亦不会为他改变,我是天生的都市居民,青的山绿的水,从来不曾感动过我,看画,都不挑风景写生的来看,我所感兴趣的,乃是人,伟大的人,不是萨摩亚岛上的一只螺。在我熟悉的地头上,我愿意奋斗,终究会闯出名堂来。

  我微笑说,「等你回来,我们再谈。」

  那日我睡得早,足十个小时,眼底黑晕自然而消失,洗了头搽上最营养曲面霜,跟着扑粉,前后已判若两人,又特意配好衣服外套,照照镜子,又恢复旧观。

  我走到写字间,林小姐:「咦噫!」

  我朝她风骚地一笑。

  她说,「好极,碰巧可引诱新来的工程师,人长得挺帅,又未结婚。」

  我说;「结了婚也不要紧,社会资源有限,能者先得。」

  「哗,听听这话。」

  为着不想辜负一身打扮,我挺直腰办公。夏天,我想,夏天我要去探访母亲,她一定老了很多,可怜的母亲。

  「志鹃,要是爱上有妇之夫,该怎么办?」林小姐突然问。

  「抢。」

  「志鹃,你不是真这么吧?」

  「如果社会怪你,你就说:爱是无罪的。」

  她笑。

  「为什么不呢,」我说:「我就是这样失去父亲、有一个女人,就是这样获得归宿。」

  她还是笑。

  我便说:「想想清楚吧。」

  我到水缸边去取沙滤水,有一个人对这项设备一无所知,茫无头绪的四处旋按钮。

  「往下揿。」我说。

  他获得他所要的食水,感激的拾起头来。

  一定是新来的工程师,毫无疑问,好英俊的一张面孔。

  我先注意他的衣着,很好,八十五分,见过徐培南,但凡肯穿袜子的男人已使我满意,况且他阳刚之气十足。

  我打量他、他也在研究我,我一笑喝水。

  「哪一位?」

  「营业部的蓝志鹃。」

  「蓝?你可不是蓝色的。」他侧着头说。

  「啊。」

  「想深一层,也象,」他说:「是那种银底的蓝色,闪闪生辉。」

  没想到他这么会说话。

  「总经理同我说起过你。」他加一句。

  「说我凶?」

  他笑,露出雪白尖锐的犬齿。

  我扔下纸杯,回到岗位。

  蓝志鹃不会寂寞。

  我知道。

  黑色笑话

  (1)

  觉得腹腔痛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一受气,或是紧张,甚至用力的时候,肚脐部分便隐隐作痛。

  第一次发作,约是三四个月前,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那是个哀痛的大日子,那日我向常国香示爱,遭她白眼,肚子便痛了一个下午。

  详情如下:

  我:“国香,我们相识已有三年,你对我总是若即若离,何故?”

  她:“小陈,若即是‘好象很接近’,若离是‘又好象有在乎’,老兄,我可从来没有稀罕过你,你用错字眼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国香,你知道我对你有意思。”

  她:“那同我有什么关系?”

  我:“国香,我们或者会进一步的  ”

  她:“小陈,大家象兄弟姐妹般做个好朋友,有什么不妥?”

  就是从那一秒钟开始,我小腹开始发出一阵阵痛楚。

  国香用力拍拍我的背脊,象安慰一条小狗那样,“小陈,维持现状五十年不变是件好事,嗯?”

  那日是一月二号,过了新年不久。她淋我冰水,使我震荡,令我肚痛。

  她当我是只癞蛤蟆。

  说常国香是只天鹅,也并不为过。

  她是天地杂志的副编辑,而我,我是个三流作者……三流,或者四流。开头设法结识常国香,是因为想《天地》刊登我的稿件,后来……爱上了她。

  穷书生要在现今这现实的社会谈恋爱,对象限于无知少女。国香成熟、有作为、精明,当然不会看上我。

  她也没有让我下不了台,老说咱们是朋友。

  她的朋友很多,经常约会的起码有百多二百位,上到达官贵人,下至江湖卖艺者,都能与她有说有笑,尽欢而散,真有她的本事。

  而我,我没有朋友。

  我只得一个她。

  一个人在不得意的时候是很难找到朋友的。人家对我好,会令我自惭形秽,况且技不如人,与人同进出,人不嫌我,我也嫌自己。人若对我不好,那更糟,与其活生生遭白眼,不如找个洞穴,躲起来算数。

  所以我没有朋友。所谓穷酸穷酸,穷了必酸,酸了必穷。

  就是因为国香对我太过友善,所以我才会痴心妄想,欲与她进一步有发展。

  在别人眼中,这无异是穷心末尽,色心又起吧。

  总而言之,打那日起,我的腹腔便不住发痛。

  也去看过医生,躺在白布床上,被他用冰冷的手指检查,证明不是盲肠炎与胃气痛。

  他是个有名气的医生,没有见到他的面便得付一百元挂号费。

  他诊断我神经紧张,这纯粹是神经痛。

  医生缓缓的说:“也许,陈先生,如果你放松一点,戒掉胡思乱想,会对身体好一点。”

  “但我是一个靠胡思乱想吃饭的人。”我说。

  “是吗,”他诧异,“陈先生,天下竟有这样的行业?你干的是哪一行?”

  “我写小说为生。”

  “小说,”他问:“爱情小说?”

  “不,科幻侦探小说。”

  医生脸上即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象是在说:难怪你浑身发痛。

  他开出许多药,我付诊金离去。

  服食之后,情况如旧,但也不太去注意它。

  没有空,都市人亨朋冷没有空。

  我如常的生活着,不得志,多牢骚,仍然有幻想,不停的作梦。

  譬如说:我要求加稿费,上门去求国香。

  国香愕然,“我不管稿费的事,你应同会计部去说。”

  “但你是编辑。”

  “是呀,我只编只辑,”她微笑,“会计部才管钱。”

  “好。”

  “小陈,本社去年刚自动加过稿费。”她提醒我。

  “今年是今年。”

  她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欲言又止,象是开不了口。

  “国香,你要同我说什么?”

  她想了很久,才说:“我想劝你适可而止。”

  我一呆,争取酬劳有什么不可?我没听懂,直往会计部去。

  会计主任永远财主模样,他把左右手两只拇指插在三件头西装背心的小口袋中,冷冷的看着我。

  我说:“加稿费。”

  他说:“加不加我拿不了主意。”

  “你是财神爷。”

  “我只管出纳,人叫我付多少我付多少。”

  “那么同谁讲?”

  “当然是同老板。”

  “可是去年明明由你付给我。”

  他不屑与我再说下去,扬一扬手。

  我碰一鼻子灰,原来要同老板交涉才行。腹腔又痛起来,满头汗珠,只得匆匆离开。真窝囊。

  不知谁说得对,世上任何事只得两流:一流与末流。当中的全不算数。

  我听一位作家说,加稿费最容易不过,只要坚决肯定地说出要求,便可如愿以偿,否则至多罢写。

  我误会了。我忘记站上秤磅,量一量自己几斤几两。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不通气,如一团蕃薯,不碰壁是不学乖的。

  要在社会上有成就,必须玲珑剔透吧,象国香那样,玻璃肠肚,水晶心肝。

  我惭愧得一边面孔辣辣红起来,耳朵只觉烫热,历久不散。

  啊,连一个女孩子都比不上。

  当天晚上,腹痛得无以复加,我一个人躺床上怪叫,求上帝早日接我回家,免得多受折磨。

  任何止痛药都不生效,我落街,叫一部计程车,赶到急症室去。

  因是私家医院,招呼甚佳,当值医生问许多问题,我忍痛回答他,面孔上所有可以皱的地方都皱起来,痛真是最可怕的感觉。我似一只虾米般躺在病床上呻吟。

  医生同我说:“陈先生,你要住院。”

  “干么?是胃溃疡?”

  “不,我们要详细检查。”

  “我已经详细检查过。”

  医生的声音严厉起来,“陈先生,健康要紧。”

  我是个文人,手停口停,荷包也要紧。

  但我还是留了下来。

  如果我不是如此失意,这种事就不会发生。牛年无异是我的年,有得做,没得吃,黑过墨斗。

  我照了十多张爱克斯光片。

  主诊医生问我:“你痛了多久?”

  “几个月。”

  “几个月都不看医生?”

  “怎么没有,鼎鼎大名的赛扁鹊说我是神经痛。”

  “你身体有事,陈先生,而且不是小事。”

  我的心加速,瞪着医生,内脏翻腾起来,有说不出的难过。

  “什么事?胆石?”我已作了最坏的打算。

  “阁下腹腔上附着一个肿瘤,大如鸡卵。”

  嗄。

  我的天呀。

  我瞪大眼睛,“你们这里动手术收多少费用?”

  “陈先生,我们要切开来验。”

  “验,验什么?”

  “陈先生,你好象还不大明白,恶性肿瘤,俗称癌。”

  我耳朵嗡嗡声。

  什么?我?

  我生什么?

  不可能。癌不是随便生的,只有文艺言情小说中至美至善的男女主角才一边生癌一边谈恋爱。我这种凡夫俗子生什么?

  我不相信,我同医生说:“开出来看,哪有这么多癌。”

  医生啼笑皆非,“陈先生,你怎么同小孩子一样。”

  他懂什么,只有做艺术的人,才知道保持童真的重要。

  “陈先生,这样吧,我们替你订日子动手术。”

  我整个人象是被淘空似的,脚步浮浮,人如踩在棉花堆上。

  “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父母已经去世。”

  “女友。”

  “已分手。”我补一句:“嫌我穷。”

  医生摇摇头,“老板?”

  “我没有老板,我做的是自由职业。”

  医生忍不住冲口而出:“一无所有?”

  他说得对,我的确是一无所有。

  是。只有常国香,她不介意我潦倒落魄,她至少承认我是她的朋友。

  我迟疑一下,拨一个电话给她。

  她忙得不可交加,仍然来听:“小陈,又怎么了?”

  我嗫嚅的说:“我在医院。”

  “走路不当心摔交?”她笑。

  “国香,医生要同我开刀,说可能是什么你知道。”

  那边沉默许久。

  我的声音更虚弱,“人说天妒英才,国香,我是个庸才,怎么会得那个?”

  “小陈,我要上来。”

  “你有空?”

  “你别管我,你坐在那里别动,我带医生来。”她放下电话。

  国香真是好人,永远这么重视朋友,不管那个朋友际遇如何,收入多寡,朋友是朋友。

  二十五分钟后她赶到了,一只手还拖住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这是谁?电影明星般面孔,体育健将般身材。

  国香说:“这是东南亚著名医药研究所的王聪明医生,他会马上与此间的医生会合,研究你的情况。聪明,快去呀。”她顿一顿足。

  看到她为我这么紧张,愁肠百结间也不禁透出一丝安慰。

  我说:“国香,多谢你关怀。”

  “你别客气好不好,告诉我,医生怎么说?”

  “可能是它,可能不是它。”

  “五十五十机会。”

  “是的。”

  “王聪明会把结论告诉你。”

  我问:“王医生是你的……朋友?”酸溜溜。

  “是的。幸亏今日他休假,我一个电话把他叫出来。他是个好医生,刚巧又是研究这一科的人材,一定会得鼎力相助。小陈,新的医药不住发明,你且莫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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