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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这个颜色 page 4 作者:亦舒

  「中文名字?」真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现在该洋人有中文名字了。「红羽毛不很好吗?」

  「不够文雅。」

  「啊。」我没有兴趣动这个脑筋。

  「叫'彤'好不好,那也是红的意思。」小朱与我商量。

  「'朱彤',很好哇。」我附和,「真是大吉大利,红得不能再红。」

  小朱兴奋的说:「就这么办。」

  红羽毛真是属红色的:暖和、明艳、活泼、振奋,与她接近都会沾染到那份高兴。

  我。

  我算是什么颜色?

  白,太恭维自己,没有纯到那个地步。

  黑,道行又还没那么高深。

  我姓蓝。蓝这个颜色,不温不和、不文不鲜,很容易接受,但难以突出。

  我就是那样的一个人,我于是吁出一口气。

  林小姐看见,嗤一声笑出来。

  我朝她摊摊手。

  她说,「新的一年,何以唉声叹气。」

  我搔搔头皮,「真不知如何打发这三百六十五个日子。」

  林小姐诧异,「你都会这么想?惨得过我,一看见新的日历,叫出来,噢不,又是三百多个日子要我逐日来捱?老天不如接我回老家,我不知多想息劳归主。」

  「林小姐,不必这样想,」我在她面前坐下来,「日子会照顾自己,一  日一日过去,不必费劲。」

  林小姐呵呵的笑,「你真相信?说得也是,闹钟一响,起床上班,是是是,对对对,又到下班,什么事都暂切丢在脑后,看了电视剧再说,熄灯睡觉,待明朝闹钟再响,是不是这样?哈哈哈,人就是这样老的。」

  我觉得无限凄凉。

  真的,不是「碰」的一声,只有呜咽。

  她这些年来太不得意,我不怪她。

  「有没有出去?」我问。

  「没有,懒得动,有两年没置晚装了。」

  「你还没到做老姑婆的年龄。」

  「别说我,说我没味道。你几时结婚?」

  「没有人向我求过婚。」

  「何必瞒我。」

  「真的没有,」我发誓,「现在的男人不流行结婚,一直拖,拖到不了了之,以前的老式男人倒是肯结婚。」

  「是的,」林小姐说:「肯行礼,但不肯负责任。」

  「我父亲是个好男人。」

  「是吗,他可英俊?待我来追他。」

  我大笑,「他已经五十多。」

  「男人到那个年纪才成熟呢,又懂体贴,又有忍耐力,况且经济情形也好。

  我摇摇头。

  新的一年,我同自己说:要争气做事。

  下班回到家里,天色己暗,但没有开灯。

  我纳罕,推开麻将房的门,里面没人。找到客厅,又没人。

  没可能,佣人偶尔会放假,但妈妈一定在家。

  「妈妈!」我扬声。

  找到露台,发觉她一个人当风立着,对着夜色。

  我觉得蹊跷。相信我,知女莫若母,她不是这么有诗意的人。

  「妈,」我说;「冷,回来。」

  她抬起头来一脸茫然,我拉她,她便跟我走,我放开她,她便跌撞,象煞魂灵出窍。

  「你怎么了,妈妈?」

  她喃喃的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什么不相信?妈,你同我说呀。」

  「阿鹃,你父说,他爱上别人,要同我分手。」她无助地平静。

  「什么?」

  「你去问他,我也不明白。他说他爱别人,我同他说,不要紧,老夫老妻,外头有人,没有关系,可是他叫我走,他说他要正式娶那个人,不然对不起人家。我弄糊涂了,那么我又说走到啥地方去?我已经五十六,一个老太婆,叫我啥地方去?」

  我呆住。

  两母女坐在黑暗中,手足无措。

  我听见自己说:「我不相信。」

  「你去问他,志鹃,你去问他。」

  「好,我一定去问他。」佣人呢?

  我大叫女佣的名字。

  不见人,我同母亲说:「我去找他,我去问清楚。」

  都说在这种时候,受过教育的人会得控制自己,但我沉不住气,方寸大乱,脑筋如一堆乱丝,抽不出头绪。

  出到门口,我在昏暗中软弱的想:今日不能离开母亲,放她一个人在大屋里,不行不行,又想回去。

  正忙得一头汗,有人大喝一声.「蓝志鹃!」

  我抬起头。

  是徐培南。

  「你怎么了?浑身发抖,脸色青白。」

  我如见到救星般「徐培南。」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徐伯母呢,快请她来,我家出了事,她必须来看住我母亲。」

  大胡髭连忙推开大门,回到屋内,先开亮所有的灯,然后拨电话叫他母亲过来。

  他吩咐僵立的我:「去斟一点拔兰地来。」

  我怎么没想到。

  我把酒递在妈手中,这时候徐伯母已匆匆赶到,一只手,还在匆匆扣钮子。  他会在什么地方?厂里说不见他,我留下话。徐培南说,「他会出现的。」

  也不问为什么,聪明人自然心知肚明。

  我破天荒问他:「有没有空?陪我出去喝几杯,醉了可以抬我回来。」

  「遵命。」他说得很简单。

  我从来没喜欢过徐培南,但我信任他。

  我们到熊与牛酒馆坐下,我继续喝不拔兰地。

  我没头没脑的说:「三十年的夫妻,试想想:三十年,我有一只廿年旧的音乐盒子,谁碰它一碰我会同那人拚命,但是三十年夫妻,要扔就扔,什么意思。况且你有无发觉,总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扔老太婆,你几时见过老太太抛夫离子?」

  徐培南说:「伙计,替她添酒。」

  「开什么玩笑,忽然之间我要添一个新妈妈。」

  他仍然没有任何评语,我们坐着对喝,我把送酒的花生米当点心吃,大把大把丢进嘴里。什么仪态,有个鬼用,老妈是那种笑不露齿,走不动裙的人物,到头来不过是这样,不用学她了。

  我想把张元震叫出来向他申诉,但如他那般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实在难以将世上猥琐、卑微的小事去麻烦他,我觉得空前的寂寞。

  「回去吧。」徐培南说。

  「谢谢你。」

  「不客气。」

  回到家,父亲已回来,女佣也已回来。

  父母双方正冷静地开谈判,独独我急痛攻心,语无伦次。

  这种事的确是常常会得发生的,人家七八岁的孩子都接受得很好,我应该争气。

  三天后,母亲把她的决定告诉我。

  「志鹃,我决定成全他,同他离婚,他会给我一笔款子,我将到美国去投靠你的阿姨。志鹃,你已长大,你得独立生活。」说看她老泪纵横。

  我不相信耳朵,一个固若金汤的家,一拆就拆散。

  我问:「独立生活,为什么?我还是住在这里。」

  「傻女,你父现要与新太大住在这里,你不介意,人家可介意呢。」

  「什么,这老房子他要用来做新居?」

  「一点不错。」

  「为什么不另外去租房子?」

  「你好不天真,志鹃,他又不是亿万富豪,外头象样房子还是贵,当然是你走好过他走。」

  「赶我走?」我瞠目结舌。

  我还以为我一生不用愁,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将来这资产将归于我,可是现在,竟然住都不给我住。

  我不觉伤心,只觉诧异。

  「你父亲在书房内,他要与你谈话。」

  父亲真是能干,三两下手势,就把一个家解散,替我们妥善地安排了出路,以使重组他自己的新生活。好厉害的一个人,我活了廿五年,至此才发觉他是个陌生人。

  我敲门进书房。

  父亲坐在熟悉的大书桌后,这张书桌,我少时候,常常爬上去玩,甚至躺在上面。

  只听得他开口说:「志鹃,你都知道了?」

  也许是我多心,他声音都变掉,虽然仍是我父亲,但象科幻小说中那种被外星人占据躯体的地球人,由另一个神经系统控制思想及行动。

  「要我搬出去?」我问。

  他声音中没太多歉意。「志鹃,你已经廿五岁。」

  说得是,不少女同事在十八九岁就出来自己一个人住。

  「在经济上我会帮忙你。」他加一句。

  我点点头。

  「你母亲下个月动身。」

  我终于问:「她是个怎么样的女子?」

  「她?啊,她。是,她同你一样,有份职业、今年三十八岁,但看上去还年轻,过去的婚姻不如意,吃过很大的苦,所以我要好好的补偿她。」

  父亲的声音充满温情与憧憬。

  他简直是个大情人,为一个已步入中年的女人牺牲那么多,我自然不能原谅他,但自客观的眼光看来,他又是个伟大的男人,居然对三十多岁的女人许下诺言,并真为她实现。

  真了不起。那女人好福气,这年头连青春少女打着锣都找不到这样的男人。这位女上想必然有过人之魅力,也许他们两人真的看对了眼,发生火花,燃烧起来。

  「志鹃,你不是喜欢弟妹吗,将来你可以来探望我们。」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连母亲都不欲多说,更何况是我。

  旁人如何插嘴。

  父亲说下去,「志鹃,此刻你最好是嫁人。张元震不是回来了吗?快快拉拢天窗。」

  是的,但是他肯不肯娶我?

  我说:「我不想匆匆忙忙作决定,我会找一间小公寓搬出去。」

  他迟疑一下,「要在五个星期内办妥。」

  这么急?我叹口,「好。」我说。

  父亲松口气。

  我忍不住加一句:「很庆幸你妻女这样文明,没给你招惹任何麻烦吧?」

  「是是是。」他掏出手绢抹汗。

  我离开他的书房。

  元震知道我要搬家,很诧异,我轻描淡写带过,不想给他增加压力。

  这次搬家,徐培南出了很大的力。

  他赤着足帮我打理一切。

  他还说,「志鹃,你可以住我家,我把套房让出来给你。你如果不喜欢我,待我搬走。」

  怎么可能长期住别人的家。

  我在小地方安顿下来,接着送走母亲。

  元震来看我,惊说:「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搬到这种地方来。」

  原来他是这么势利的一个人,时穷节乃见。

  「有什么不好?」

  「这种地段。」

  我抢白他,「会不会因此不能结识高贵的男士?」

  一向不敢得罪他的我,也说这样的重话。

  他惭愧。「志鹃,我有心事,不知自己说些什么。」

  他有心事,我早已看出来,不过他不说,我亦不问。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十二分尴尬。

  我们在一起不再开心,事情已经摆得很明显,人家都有心事,不肯坦白说出来。照说这么多年的深交,不应见外,但是我欲迎而他欲拒,再明显没有。

  懊恼了只一会儿,我便释然。我不是个激辣辣的人,什么都要黑白分明,有很多事,暧昧地暗示一下,我便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

  这种性情遗传自我母亲,我们决没有本事死缠烂打,咬死对方不放,哭诉、解释、呼怨,数自己的损失及牺牲,对方的得益与卑鄙。

  基于一种骄傲,我们选择匆匆离开是非地,不要紧,贤的是你,错的是我好了,谁还关心水落不落,石出不出。再拖下去越发臭跟丑,况且那种精力……我与母亲都怕累。

  是故父亲一提出条件,母亲立刻接纳,或者至死她怀着伤痕,但正如她上飞机时对我说:「我不能痴心妄想有什么是一生一世的事,三十年的婚姻已经难能可贵。」她想得穿。

  元震强笑着说:「志鹃,你在想什么?遥远不可捉摸。」

  我不响。

  我把母亲的衣物全搬过来,要替她整理,什么该寄,什么该丢。下班便做这种杂务,也很疲倦。

  我说:「元震,我改天再见你。」

  「志鹃,」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我忘不了你。」

  我有点意外。

  他有那么大的矛盾,心情那么恍惚,我暗暗好笑。怕不是异国有女孩在等他回去,在新爱旧欢之间,他不能作出选择。

  我最怕争。谁要认为他最美/最狠/聪明/能干/威风……我马上俯首称臣  是是是,对对对,争个鬼,人也一样,张元震找也不会争。

  虽然想得那么豁达,心还是抽住似的痛。

  我把元震送出门去,冲一杯热可可吃。

  近日寒流驾临,我来不及买油压暖炉。公寓冻得似只冰箱。到周末使翻出老母的棉袍子穿上,脚上套羊毛袜,要到楼下买杂物便穿球鞋。自千金小姐贬为印支难民,能屈能伸,小朱送请帖上来的时候看见,大吃一惊。

  「你你你--」

  我把双手拢在袖中,「我怎么?」明知故问。

  「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他惋惜的问。

  我微笑,他在庆幸没有追到我吧。

  我打开喜帖,「教会仪式?」

  「旅行结婚。」

  「恭喜。」

  「我希望你来。

  他们都希望前任女友去看着他们结婚。我知道有个新郎整夜打电话催前任女友去喝喜酒,他忙着注意她有没有到,忘记体贴新娘。

  我放下帖子。去呢,显得无聊,不去,又仿佛妒忌,最好是偕男友同去。做人像打仗,处处讲策略。

  「一定来。」

  小朱临走,又看看我。

  我摸摸面孔,耸耸肩。

  我对公司里的林小姐说:「现在下班还得买牛奶面包水果杂物回家,真麻烦。」

  林小姐瞪着我:「做人就是这么琐碎,你早就被宠坏,服侍自己有什么不该,还发牢骚,多少女孩子十几岁便养家,你同人比已经珍如拱壁。」

  我陪笑说:「我没有说不好呀,况且现在可以请男朋友回家过夜。」

  林小姐笑。

  她也有三十多了吧。我情愿跟我父亲的是她,我同林小姐有感情,别人得益不如她得益。

  当下她问我:「怔怔的想什么?」

  我只笑。

  「不要为这件事难过,一个人的世界是要凭双手闯的。」

  父母分手后我整个人颓下来。以前四四正正,晶光四射,现在只是个面黄黄的老少女。

  不如为什么,也许是一向倚赖的支持突然塌下,彷徨无措。

  我说:「过些日子我会得好的。」

  「我相信你。」

  现在我的薪水得用来养活我自己,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再也不能豪爽地倾我所能去买一副耳环或是一件斗蓬。

  徐伯母最令我感动,她叫我配了门匙给她,每星期五下午,她总是差女佣替我送小菜来,都是可以放置很久的如酱油鸡及笋烤肉等,我还真靠这些菜式维生,煮一小锅饭,开一个罐头汤便是一餐,相当丰富。

  环境变了,作风也大异,适者生存,一切生活细节都从简,但凡三道花边的衣服统统放弃,专门挑免浆熨的料子,因为不再有司机送上班,也不再穿宽袍大袖,阻碍我挤地铁的衣服。

  我甚至剪短头发,便于打理。

  父亲几次三番邀请我回家吃饭,我不肯。

  听说屋子全都装修过,徐伯母说:连女佣也换过。

  我听了也无话可说。

  徐伯母环顾我新环境,赞曰:「真清爽。」

  「一切从简,比不得以前。」

  「志鹃,不是我说你,你现在更好,以前太疙瘩。」

  「是吗,你喜欢现在的我?」

  「志鹃,徐家姆妈一直喜欢你。」

  「徐培南呢,他现在同什么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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