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第几号理由?她真是新派人中的新派人。
我们之间思想有着颇大的距离,她父亲此时的罗曼史,她引以为荣,认为是浪漫的一段插曲,我却觉得象小报上不负责任的报道,明明没有什么,可是一被这种人的手写过,登在那个地方,就五时三刻委琐起来。
我原谅了她,本来再谈下去,叮是实在觉得有探听人家家世之嫌,故此沉默起来,况且我知道得也已经够多了。
过很久很久,李莉抱着熟睡的小乐基自游戏间出来。她说:「我抱她过去睡。」
我打个呵欠。
「今天就这么散了吧。」忻齐家说。
她给我两张毯子,是以我睡得很好。
是场误会。我脑袋太肮脏,怀疑两个女人有不寻常关系。
是这样的,越是自以为清高,其实越易生疑心病。
第二天早上,我嗅到香喷喷的烟个肉蛋。
小乐基正在吃羊角面包。
我问:「谁做的好面包?」
「好好。」她说,「我妈妈是个好厨子,你要不要追求她?」为了肚子而爱上一个女人,不是我的作风。
但如今的女人很少很少在厨房内钻研学问,我很佩服她。
她坐下来说:「我的条件比较好,我的工作可以在家中进行。」
「你做什么?写作?画画?」
「我做电脑程序设计。」她说;「电脑在楼上工作室。」
「什么,可以在家中进行?」我睁大眼睛。
「自然。」她说,「你太孤陋寡闻。」
她实在太特别太奇怪,我还以为她是一个无业游民,谁知一步步探索,竟是一个新大陆接一个新大陆,我的势利因子发作,对她刮目相看。
我说,「我想我要告辞了。」
「这么快?」她很诚意的说:「你比你大哥可爱多了,我不介意你多留几天。」
「我只告了几天假。」我讶异说:「怎么,我大哥也来过?」
「当然!他没告诉你?是李莉把他赶出去的。」
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来干什么?」我好奇问。
「来打听家父是否已经去世。」她说:「态度很坏。」
「啊,分家、遗嘱,难怪他那么想。」我说:「我并不知道他来碰过壁。」
我转头看李莉,「所以你对我态度恶劣?」
李莉不理睬我。
我耸耸肩。
我收拾一下,披上大衣,去发动我租来的小车子。
引擎格格格隆隆隆一地响,半晌也没动。
我深呼吸,清新的空气使我心胸空明。
小乐基站在一旁看我,一副观察入微的样子。
我检查汽缸、油量、电池。什么都没毛病。但车子不发动。
李莉冷冷瞥我一眼,「落雨天留客。」
我亦有一丝高兴,可不是。
忻齐家说:「叫租车公司来拉车吧,换另一辆。」
我坐在栏杆托上吸烟斗,「那要好几个钟头呢,这里好不偏僻。」
「我就是喜欢这里偏僻。」齐家说。
我打电话叫租车公司来拖车。
李莉仍然冷冷的看我一眼,「我可以开车送你去温哥华,别担心。」
「我担什么心?」我回敬一句,「你少担心才真。」
乐基说:「今天星期日,反正要去野餐,喂,你要不要去?」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
「车子要下午才到,不如参加我们。」齐家说。
李莉大声叹口气。
我太喜欢这个地方。简直似世外挑源。因为没有什么古迹名胜,它永远不会遭游客染污。
我真想随便找一份工作,就在此地长居。
街角有几幢二十世纪初叶的小房子,经过维修,应该别有风味……
我一向喜欢寂静的生活。读书都挑一个没有人迹的省份,在校园耽足四年,特别选一间没有中国学生会的大学,以免有人叫我站出来唱《龙的传人》或是《阿里山的姑娘》。
这里适合我。我如游子,突然归家,有说不出的舒畅开怀。
随便什么工作,我喷出一口烟,随便什么工作都可以,我不想回到大都会去。
大哥时常笑我:「对于彭年,回香港等于判死刑。」
我回去过。
那地方充满了精明的人,将一切潜力发挥得淋漓尽致,每日动脑筋弄钱弄关系来提升身份至精疲力尽……
没有女人看我,因我不肯低声下气管接管送。没有朋友,因我不肯请客。
幸而有退路,否则在那里久了,难保不练成另一个名人。
「在想什么?」忻齐家问我。
「没有什么。」
「男人沉思使我害怕,他们平常是不思想的,必然有什么大事发生,才肯用脑筋。」她停一停,「而大事都是可怕的。」
我笑一笑。
我们开半小时的车,来到山脚底一条小溪边,李莉已在钓鱼。我靠在大树根下,小乐基在玩挑绳网,齐家卧看蓝天白云。
不相信自己的运气,竟平白得到这样好的限期。
「告诉我,这里的人寿命是否平均长一点?」
「人的寿命再长,不快乐有什么用?」齐家看我一眼。
「你不快乐吗?」我问。
「我这笔且不去说它,我知道父亲非常不快乐。」
「因为令堂去世的缘故?」
「他们俩感清很好,但他爱的,只有一个人。」
我失笑,「家母己近五十的人了。」
「你以为五十岁很老吗?人一晃眼就到五十。人一过青春期便是廿多三十岁,再做几年事,加上一两段不愉快的感情生活,立刻便是望四的人,时间过得太快,令人不甘心。」
我不响。
「我在十八岁时想。女人活到三十岁好死了,此刻我还打算再活三十年。」她轻笑。
我靠在大树根上,喝着她斟给我的白酒,希望她再对我说上几个钟头的话。
「一眨眼的事。」她说。
「但毕竟是老年人了。」
他们有他们的世界。」
「你很爱你的父亲。」
「谁说不是?我们只是水火不容。」
我笑了。
「他一直想见到惠女士,不过周老伯把她看得很紧。」
我立刻帮父亲,「她是他的妻。」
「自然。」齐家微笑。
我们之间的误会以及敌意全然消失。
「可否做个说客,使你母亲见他一面?」她提出要求。
我沉吟,「你呢,你自己也有多年没见他了。」
「是,他决定气我气到底。」
「两父女一般的倔强」
齐家笑,「太可笑了,你认识我才两天。」
小乐基要我与她一齐玩绳网,我教下她六七种花样。
「怎么会这样精通?」齐家问。
「小时候母亲说,玩绳网会得下雨,我喜欢雨天,所以下尽力气学这门技艺。」
齐家过一会儿才说:「你同你哥哥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哥哥比较能干。」
「听说他在香港的生意蛮大。」齐家说。
「你真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笑。
她解嘲,「我兄弟姐妹会向我报道。」
「你有没有打算再出山,」我问:「你家人都在香港。」
「我?不了,说这些故事,也不过当解闷,我不会再出来,看戏人总比演戏人矜贵一点。」
李莉约了两条青鱼。
我说,「放了它吧。」
她白我一眼:「妇人之仁。」
我苦笑。
李莉加一句,「如今很少如此婆婆妈妈的人了。」
连女人做事都斩钉截铁的今日,我显得特别可笑。
象忻齐家,她一生人必然做过许多巨大的决定,但是我,我的生命是一片空白。
生命到底是空白好还是丰富好?
有得选择的话,当然是空白些好,闷虽闷,到底单纯愉快,没有心事。
但忻齐家似乎很镇静的样子,兵来将档,水来土掩。命运中许多事身不由己,一个人只能在那个时候那个环境做他所认为是正确的事。
她是经过风浪的,自眼神表情便可以看出来。
短短数日,我已经喜欢这个女人。
小乐基放弃了绳网,伏在我身上睡着了。
我说:「这孩子长大了会是个艺术家。」
齐家皱眉头,「这算是称赞她?」
「艺术家也有很多种。」我连忙安慰她。
「是吗,」她笑,「将来乐基会做什么?芭蕾舞女,提琴手,画师?」
我抬起头,「你不是想控制她的意愿吧?如果她真的有意从事艺术,你不会阻止她吧?」
忻齐家自嘲地说:「家父一直希望我念一门有用的科目,结果我在一切有用的科目中选了一门最低微的来念,他打那个时候便没有原谅过我,我将尽力诱导乐基读科学,不过如果她一定要做艺术家,我支持她。」
我鼓掌。
「自上一辈的错误中,我们学习更多。」她说。
「是吗?」我说:「至少学会永不专制。」
「据说乐基是我的翻版,」她说:「真倒霉。」
坚强的她也诉苦了。
我们野餐完毕,抱着小乐基回家。
租车公司已把新车送到,停在门口。又不知用什么法子取走了旧车。
车匙就插在车子里。
我说:「这个镇好比君子国,真的没有坏人?」
「没有偷车贼而已。」李莉说。
这两个女人说话总要兜几个圈子。
我瞪她一眼。
「要走了,」我向忻齐家说。
李莉作一副「为什么还不滚」的样子。
我坐入车中,觉得渴睡。但我怎么能够说我想在她们的沙发上再睡呢。还是早早走吧。
这种不应有的留恋使我深深觉得窘。
三个女人用很奇怪目光注视我开动车子离开,她们似乎也欲语还休。
她们渐渐在倒后镜中消失,先是变成芝麻般大,后来就不见了。我开了沉闷的三小时车,来到飞机场,很无聊的上飞机。
不知恁地,在飞机上,去洗手间,忘了锁门,一位金发女郎推门而进,大惊到花容失色,我面孔一阵红一阵青,道歉至口吃。
幸亏是外国女人,终于没有告我一状。
我有心事。
不然不会这样魂飞魄散。
到了自己的家,大哥立刻抓住我,开始疲劳审问。
我先把只信封交还给他。
他收下。
「忻小姐的意思是,希望母亲收下。」我说。
「你知道母亲是决计不肯收的。」大哥说。
「信封里是什么?」我忍不住问。
「是一件厚礼。」他说:「我们周家有什么理由白白收别人的礼?」
「这事彷佛与周家有关,这是忻先生与惠女上的事。」
大哥拍一下桌子,「但惠女士是我们的母亲!」
「的确是,」我说:「惠女士是周先生的妻,是我们的母亲,但惠女士亦是她自己。」
「但她进了周家的门已有三十年!」
「她还是她自己呀,」我说:「你想她一辈子做周家的一件家私?」
「但她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我笑,「大哥,当你到了五十多岁,你恐怕不甘心被如此一笔勾销。」
「你是怎么了?去见一次忻家的人,忽然之间,手臂膀朝外弯,你开什么玩笑。」
「真的,大哥,他们是朋友。」
「我不能如此客观,父亲过身还没有多久。」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以前的女人得到贞节牌坊,大概大部份是循众要求。
一个女人结了婚,就速自己的朋友也不能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词穷了吧?」大哥冷笑一声。
「不,而是觉得我们之间不能沟通。」
大哥气,「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用手臂枕在头下,「我认识了一位很有深度的女子,吃过她亲手煮的好菜,同她作过颇为为深入的谈话。」
「谁?你不是指忻齐家吧?她?哈哈哈哈,她是一个有夫之妇,还有一个女儿!」
我打横看他一眼,「然则我将来的大嫂,必然是个十八岁纯洁如白雪的处女了。」
他沉默。
「母亲要竖贞节牌坊,老婆必须是处女,周鹤龄,你也很到家了!」
他沉默,过一会儿他说:「她甚至不美丽。」
「美在观者之眼中。」
「这事是怎么发生的?才短短三日间事……」
「成年人都知道自己要什么,要护照者找洋女,要锋头者找小明星,要生活舒适者找富姿,我也知道要些什么。」
「你要的是什么?」
我没有说出来。
大哥厉声问:「你要的是什么?」
我瞪他一眼,「我要的是你们给我平等待遇,家中有什么事告诉我一声。」
「你想我说什么?把母亲年轻时代的浪漫史向你复述一遍?」他来势汹汹。
「你声音再大一点,母亲就可以听到你说些什么了。」
大哥这才坐下来,不响了。
母亲敲书房门。「彭年,你回来了?」
「嘘。」大哥说。
「进来。」我连忙去开门。
妈妈风姿绰约走进来,问我:「把东西还了忻家没有?」
我说:「没有。」
妈妈很意外,扬起一道眉,「怎么还没有?」
我第一次客观地打量自己的母亲。她的脸蛋似李丽华?不,时髦得多了。下巴尖尖的,觉得她更似陈思思。
真的,怎么话说母亲老呢。只因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人,所以才有种她已近晚年的感觉。
妈妈说:「瞪着我干什么?不认得我?」
大哥说:「叫她去做一点默小事,他邓没份好。一
又在妈妈面前损我,太没有意思。
我说:「妈妈,最好你自己去还给他。」
妈妈说:「我自己去?我能去的话早就去了,还用求你?」
我忍不住,「为什么不去?何必理会旁人说些什么?你听鹤龄的话?他懂得什么?」
妈妈转向鹤龄,苍白的看看大儿子。
大哥无奈的说:「忻家的大女儿什么都同他说了。」
「没有什么都说。」我说,「我只知道母亲与忻老先生以前是朋友。」
母亲不出声,背着我们,对着窗门。
鹤龄狠狠的瞪着我,象是怪我不该对母亲说这里大逆不道的话。
我耸耸肩,「那封信在大哥处,我想休息一会儿。」
我回自己房间。
隔很久母亲来找我。
她坐在我床头,很久不出声,我原以为她要同我商量什么,见她不出声,也不好意思。
我只好自言自语的说:「一个人,千万不要为别人活。」
母亲不响。
我又说:「无论那个人的身份是什么,总得有自己的生活。」
母亲面色有显著的改善。
「现在儿女大了,还担心什么?觉得应当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并没有看看她说这些话,「更不应有什么顾忌。」
又隔很久,母亲细细声问:「那位忻小姐,说过什么话?」
「她说她父亲很想念以前的朋友。」
「他身子还好吗?」
「很好。」
「为什么分家?」
「不知道,据说退休了,就提前履行遗嘱里的条文。」
「啊。」母亲此刻彷徨得象个小孩子。
「信封里是什么?」轮到我问。
「是一份屋契。」妈妈说:「只要在上面签个名字,就归在我名下。」
我略为诧异,「为什么送你屋子?」
「因为我小时候曾经指着那座屋子说过,希望将来以那样的房子为家。」母亲终于告诉我。
我听着都觉得荡气回肠,「是几多年之前的事了?妈妈说给我听,怎么你一句话人家可以记住那么久?」
「约三十年了。那年我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