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祖母一把抱住了我。
她的神色,她的惶急,都证明它是真正爱我的。
我的心像冰块遇火一样的软溶下来,是的,祖母爱我。
即使她有事情瞒我,也是应该的,为我好的。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说呀。”她瞪着眼睛问。
“祖母,”我说:“别急别急,我……我……”我说不出去。
我该不该说实话呢?如果不说,谎话一定越骗越多。
然后她说一点,我又说一点,那还得了?这不行!
“祖母,我们先吃饭,我再告诉你,我去了那里。
“好好,那快吃,菜都凉了!”
我一边吃饭一边想,祖母说那个人是“房客”,是不想我知道那个人的真正身份,
我忽然拆穿她,她一定难堪得很。
我必须效得圆滑一点才好。
吃完了饭,祖母好像没有意思追问我去了那里。
第一,她相信我。第二,年纪大,记忆力是衰退了。
最近我也细细看她,祖母并没有心神不宁的样子。
只要我陪着她,她还是很高兴快乐的。她那些运到外国的毛衣,照样编织得飞快。
只是这个神秘男人,还是我心头上的一个结。
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了,他绝对不是什么房客。
是谁?
祖母知道。
我决定先把有人在学校门口等我的事情说出来。
“祖母!”
“什么事?”她抬起头来,习惯性地托一托眼镜。
“祖母,最近这一个星期,学校门口,都有一个怪男人等着放学,一直朝我看。”
“是吗?”祖母笑起来,“这怪男人大概十八九岁,长得一表人材,穿白衬衫白
校裤,是你们隔壁男校的学生,是不是?”
我这样紧张的心情,也被祖母引得笑了出来。
“怎么?有男孩子看上你了?”祖母是开明的。
“不是,祖母,”我又沉下了脸,“这是个中年男人。”
“是吗?”祖母放下毛衣。
“是的,每天看着我。”我说:“真太不自然了。”
“那么多女孩子一齐放学,你怎知是看你呢?”
“因为我认出他。”我说:“我以前也见过这个人。”
“他是谁?”祖母愕然的问。
“是你说的那个房客!”我冲口而出,“是他!”
祖母脸色变了一变,“是那个人?你看错了吧?”
“怎么会?那么瘦,又像生病似的,见过不容易忘。”
“那个房客你才在门口碰见过一面。”祖母说。
“是他!”
“看错人了,小曼。”祖母比什么时候都固执。
“好吧好吧,算我看错人了。”我赌气又不服输。
“是看错了。”祖母说:“天下瘦的男人多着呢。”
被祖母这么肯定的一说,我都怀疑自己起来。
真看错吗?
是我疑心生暗鬼吗?是我幻想力太丰富吗?
“那么那个房客呢?”我问。
“搬了,”祖母说:“不肯加租,我叫他搬了。”
“啊,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这些事情与你商量做什么?你又不懂。”祖母说。
“是吗?”
“现在租给一个空中小姐。”祖母说:“交租真爽快。”
真糟!
这样说来,真是一点漏洞都没有,是我白多心了?
我怎么这样蠢?我怎么没想那个房客会搬掉?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熟。
奇怪的是,第二天放学,那个男人不见了。
第三天不见,第四天也不见,第五天也不见。
我想我真有点神经病,无端端的说一个男人盯着我。
想到都会脸红,难怪班主任会有那种微笑。
一天打毛线的时候,我忽然看到祖母空白的无名指。
“咦,祖母”,我说:“右手上的红宝石戒子呢?”
“啊,”祖母看看手,“一直钩着毛线,我嫌麻烦脱了它。”
“那种翡翠的戎子一定不钩,改戴那一只好了。”
“好的。”
“我喜看你戴戒子,很有风度的样子。”我说。
“好的。”她笑,“我戴那一只。”她什么都依我。
从此,她就改戴翠玉的戒子。我没觉得异样。
祖母的举止一向很合理,她很少有不对劲的地方。
祖母对我益发的好了,她渐渐对我非常小心。
而且她常常说:“小曼,你对我来说,真是一件无价宝。”
祖母如果没有我,无异是会寂寞了一点,但是她也可以省却不少麻烦。
我不是一个太细心的女孩子,很多时候我不如她的意。
但是我只有她一个人,她也只有我一个人。
我将来还可以结婚,有很多的子女,祖母却已经老了。
我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怎么样,过得好还是不好。
不过祖母现在的确只有我陪着她,这是事实。
“小曼,”她会说:“将来你结了婚,祖母替你带孩子。”
“你怎么可以这样辛苦呢?”我说:“我一定请佣人服侍你,祖母,你放心好
了。”
“你要养多一点孩子,家里热闹一点才好。”
“是的,我想要四个孩子。”我得意的问:“好不好?”
“当然好,环境许可就好了。”祖母也表示赞同。
“他们一定很尊重你,那时候你就是曾祖母了。”
我们说得很起劲,像真的一样。
但是祖母的眼睛忽然润湿起来,她低下了头。
“祖母。”
“能活到那一天就好了。”她说。
“当然可以,你太年轻,祖母,你一定可以的。”
她紧紧的抱住了我。
祖母实在太可怜了,她是这样的寂寞无聊。
她所有的时候,都花在我身上了,没有我,她更没有寄托。
为了使家里热闹一点,我开始带一些同学回家玩。
幸亏她们喜欢祖母,祖母也喜欢她们。
我们常常在家一块讨论功课,然后就谈天说地,节目丰富。
一天放学,我约了三个女同学在家又笑又讲。
祖母在厨房里为我们弄点心。
电话响了,我就去听。那边说找祖母“陆老太太”。
“祖母电话!”我叫。
祖母出来了。我便把话筒递给她。
她擦了擦手,把电话接过,看了我一眼,迟疑一下。
我又回到女同学那边去。
我听见祖母说:“今天不行,今天不方便!”她的声音有点怒意,“你们不可以
来!”
我忍不住竖起一只耳朵听。祖母对谁发脾气呢?
她极少生气的。
“贪得无厌!”她把声音压低了,再说了一会儿,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站起来,“祖母,谁啊,那么不礼貌?”我问。
她马上笑笑,“过来,小曼,让我看看你!”她说。
我走过去。
“这么高了。”她把我抱住,“又这么可爱。”
我也笑了。年纪大的人总希望孩子们亲热一点。
“祖母,我也许不够水准,但我是疼你的!”我说。
祖母当然晓得了,不然我不会花那么大的心血了。”
我亲了她一下。
“过去做功课吧。”她说:“点心就快好了。”
当大家吃点心的时候,我那些女同学说:包子甜美得连她们的舌头都差点咬了下
来。
祖母呵呵大笑。
我看见祖母与同学都那么开心,当然心里快乐。
没想到第二天我放学回来,祖母躺在床上,头上一块大纱布。
我吓得把书都掉在地上,“祖母!”我尖叫一声。
“你怎么了?”祖母的声音是低低的,“别怕别怕!”
“头上干什么?”我惊问。
“摔了一交,破了点油皮!”她轻描淡写的说。
“纱布是谁跟你包的?”我问:“是医生吗?”
“医生。”祖母说:“我打电话叫来的,你放、心好了。
“医生来过了?”我问:“医生怎么说?有危险没有?”
“没问题。”
我仔仔细细的看看纱布,:“擦伤油皮?还隐着血呢!”
我瞪祖母一眼。
“小曼,叫你别担心!”祖母好像有点不耐烦。
“我是疼你,祖母,你走路要小心,家里没有人,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可怎么办?
我会急死的。”
我眉头紧紧的皱着,从心里面发急,话又不敢说重。
祖母又笑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
“在那碰的。”我又问。
“抬角上。”
“把那张柏子移开。”我说:“我现在就动手!”
“真是急性子。”祖母微笑。
医生来换药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伤口,真不轻。
祖母从来不摔交的,说她老,她也没有老到那种地步。
等到伤口渐渐复元,她额角上留下一个小疤。
年纪那么大还留个小伤口,祖母是不大开心的。
我除了再三叮嘱,叫她小心之外,也没有其他方法。
然后天气便秋凉了,祖母照例替我买了一批新衣服。
往年她自己也做一点,但是今年她自己没做。
“祖母,你干吗没去裁缝那里?”我问她。
“年纪大了,穿去年的也一样,就省一点好了。”
“何必这样省呢。”我说:“省下来又没别的用途了。”
祖母笑一笑,“积谷防饥啊,小曼,你慢慢就知道。”
这些老人家一直省,我实在不太明白其用意。
因为她上次摔了一交,我开始注意祖母健康情形。
也许我的眼光不太好,但是我发觉她没有什么异样。
虽然一切正常,不过我心里始终打着一个大大的结。
我除了上学放学,还得去补习,没有太多的时间剩。
功课自然也是越来越忙了,很有点透不过气来。
祖母有意叫我放弃那份补习工作,节省精神应付功课。
我说不可以。
“那两个孩子这么乖,如果我不教,他们不晓得哪里去找人呢,而且赚点零用,
没有什么不好。”
祖母说:“但是你太辛苦了,我怕你吃不消。”
“怎么可能!”我说:“你不辛苦,我怎么会呢?”
祖母一下子抱住了我,“小曼,你真是个好孩子!”
小曼小曼,你没有好好照顾祖母。
我心急气躁,相信全露在脸上。
祖母见我这样关心,便说:“你疼我,啊?”像个小孩似。
我拥抱她,将她的身子摇两摇。
这件事过去之后,祖母的行为越来越是诡秘。
一日放学,忘了带锁匙,原想按门铃,后来一想,不知祖母是否午睡。
于是淘气地伏在木门上窃听一下。
屋里有人声。
咦,是谁?
是一位男客。
声音不太清楚,但是可以听得见,隐隐约约的。
祖母在那里说:“这样子需索无穷……不可以答应。”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想一想吧,还给我们也行。”
“把她还给你?绝对不可以!”祖母说:“太没道理。”
把什么还给人?我真觉得奇怪。这几个月来,这样奇怪的事情好像没断过。
照以往我早就把门开进去看个一清二楚了,但是今天我没那样做。我在门外偷听。
我想知道得多一点,像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与祖母说话,祖母为什么从来不提他。
他又为什么来,每次匆匆忙忙。
忽然之间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那个“房客”?
有两次我在门外碰见他,屋子里面的,会不会就是他?
“……请你走好不好?我一时间那来的钱?你们每个月都来……小曼就回来了。”
我忍不住了。
我大声敲门:“祖母,祖母开门,谁在里面?”
里面的声音都停止了,我有点急,祖母怎么不来开门?
我又叫,“我都知道了,你开门吧,快开门!”
隔了一阵子,祖母像是无可奈何,把门开了。
我松了一口气,“祖母”!我抱住了她,“什么事?”
她的脸色是苍白而愤怒的,眼泪在眼眶里。
我拉着她奔进屋子里,那个男人已经走掉了。
“人呢?”我问祖母,“那个人走了吗?他到那里去了?”
祖母的嘴唇颤抖着,神情真是痛苦异常,说不出来。
“不要再瞒我了。祖母,那个人后门走了是不是?”
祖母坐了下来,低下头,不出声。
“祖母,你告诉我好不好?为什么好几个月来,都有这种不三不四的人到我们家
来?”
祖母抬起头来,有点哀伤的看着我。“小曼,”她叫我。
“说给我听,祖母,请你从头说给我听,好不好?”
“你迟早都会晓得的,我不如告诉你吧,小曼。”
“你说呀。”
“刚才那个人,是,是───”祖母的眼泪掉了下来。
“是谁?”我心里已经知道一两分了,“是我母亲那边的人,是不是,她要来要
回我,是不是?”
“你几时知道的?”祖母惊讶的抬起头来问。
“我猜的,祖母。”我说:“那个人叫你把我还给他,有没有?”
“你真的知道了?”祖母哭了起来,抱住了我。
“你放心,祖母,他们都在做梦,我死也不会离开你的!”
“小曼,你真是好孩子!”
我连忙摸出手绢替她擦眼泪,“祖母,你千万别再哭了。”
我第一次看见祖母伤心落泪,为我哭了。
“不要把他们放在心里,”我说:“我不会跟他们走的。”
祖母还是抱着我。
“法律上边没有不准孙儿跟祖母住的,我们不必怕。”
祖母渐渐恢复了自然。我问她,“他们来过几次?”
“每个月都来。”祖母苦笑,“来拿钱,来恐吓我。”
“什么拿钱?”我握紧了拳头,“太卑鄙了!”
“不给钱他们就说要把真相告诉你,小曼。”
“让他们告诉好了,祖母,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为人。”
“但是小曼───”她欲语还休的样子,说不下去。
“你给了他们很多钱吧?”我愤怒的说:“是不是?有好几件首饰给了他们。你
不做冬衣,把钱省下来,祖母,你太软弱了,这是勒索,我们可以报警!”
“小曼,你不知道的了,”祖母苦涩的说:“我怕!”
“怕什么?没有人可以伤害我们,你放心好了。”
“但是她是你母亲,小曼,你与她多么的亲!”
“不管有多亲,祖母,她这样的伤害你,我也不帮她。祖母,你对我好,我知道。
但是她呢?我连她的脸都记不清楚,祖母。”
“小曼,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祖母看看我。
她的眼光这样的复杂。祖母为我忍受了这么久。
她到底给了多少钱这班匪徒呢?这一笔损失怎么算法?
“祖母,你去休息吧,我都知道了,你去躺一会儿。”
我扶她进房间,倒一杯茶给她,然后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祖母告诉我,我的父亲,她的儿子已经早就去世了。
那么这个瘦削的男人,大概是我母亲的丈夫了。
这个下流的男人!利用祖母的弱点来进行勒索!
这件事我母亲知不知呢?她是同谋呢,还是无法阻止这个男人的强盗行为?
我忽哭了起来,我一直心里悬念母亲,却不知道她原来是一个这样的女人,难怪
祖母不让我见她了。
祖母这一次为我,真是吃足了苦头,我对不起她。
我想到她额角的那个疤,我真怀疑地并没有摔交。
那个男人这么凶恶,他什么做不出来呢?太危险了。
我走回房间,擦干了眼泪。
还有那只钩住毛线的戒子,也是这个情形之下失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