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没有什么吸引的风景,独身女人最怕空档。也许我可以回家睡一觉,等电话出差。
一到公寓就听到电话狂响,我跑去接。
是阿施,淑女画报的编辑。
"你人呢?"她抱怨,“你应该装个电话录音机。"
"老土。"
"什么都属老土,我告诉你,人最老土便是要吃饭。"
"喂,别趁机发作好不好?"我问:“什么事?"
"有一篇访问要你去拍照。"
"小姐,我几时变成突发记者了?"
"不是突发,有一个人在国外拿了一个特别的奖,我们为他写了一篇访问,要配照。"
"是男是女?"
"男人。"
"男人接受访问?好出锋头,最受不了。"
"你管他呢。"阿施骂:“又不是叫你嫁给他,你接不接这个客?"
"说得真难听,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
"下午不行,我要到西沙湾去。"
"上午?"
"上午我不起床。”
"见你的鬼,傍晚六点,人家下班,刚好接待你,告诉你,大洋两千。"
"真是小人,告诉我那个人的地址姓名。"
"金玻璃大厦兴昌工程公司,叫柏德烈。"
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柏德烈,不会是同名同姓另外一个人吧。
"你们的伙计什么时候到?"
"访问早已写好,你拍了照片就可以走,拍得好一点。"
"知道了,噜嗦。"挂上电话。
我把器材取出准备好,听音乐看电视,做一个鸡蛋寿司,吃了便看小说。
未婚有未婚的好处,时间全是自己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烦恼都没有,啥人也不必应酬,太美妙了。
半夜有人打电话叫我到的士可跳舞,我回绝:“老了,跳不动,这已是辜伶玉罢跳三周年纪念。"
我很早就上床。
第二天跟尊尼到西沙湾的惨情不提也罢。
那小子迟到四十分钟,我差些一个耳光赏过去,后来他道歉得几乎哭出来,我又一次原谅他。
他带的助手提看三大包冬季服装——在沙滩上拍冬装?不知道是谁的鬼主意——但是这一天阳光普照,晒得我们几乎褪皮,整个夏季都不及这只秋老虎厉害。
我心里很气,都三十岁了,皮肤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一晒,皱纹与雀斑必然趁机报到,这份该死的工作,简直要我的老命。
不过尊尼是一个美丽的男孩子,他带来的衣服也别具风格,我努力在三十度摄氏的天气下尝试拍出严冬海岩的肃杀——快变成创奇者了。
镜头望出去的风景出乎意料之外的漂亮,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尊尼(多煞风景的洋名)就站在浪花围绕的石堆上——哗。
他们都说我拍照片的意境好,应该专拍美女照。但我没有兴趣。美妇人通常不肯搭车乘船到阳光空气底下来拍照。她们喜欢坐在空气调节的室内搔首弄姿,镜头上加两百层纱,为求四十岁看上去像二十岁。
我不是整容师,我没有这么大的技术。
我们收档的时候是五点正,预料中一小时赶回中区是有馀的。
我浑身是汗,T恤贴在背部,异常不舒服,整个人咸味十足。真是血汗钱。
我的朋友李陈淑馨此刻在做什么?坐在会议室做梦吧,那简直是一定的,说不定她在怀念华伦天奴新出的冬装,我应当给哥哥骂,真是的,那么舒服而不需要天才的工作不去做,捧着只破相机到处走。
回程中我正在船舱内打盹,忽然水手暴喝一声,船缓缓停了下来。
尊尼气急败坏的自甲板跳下来(他一直躺在那里晒太阳,维持他的太阳棕皮肤),“船坏了!"
我瞪大眼,“你说笑!"
"真坏了。"他说:“他们在抢修摩打。"
"怎么办?"
"不要紧,自有别的船经过来搭救我们,我们不会做鲁滨逊。"
我很懊恼,“要迟到了,我还有下一档的工作。"
"伶王,"他还诧异,“你干吗这么辛苦?"
"要赚些老本买一套哈苏,明白吗?"
他松口气,“我以为你要储钱结婚呢。"
"结婚,希望不要花我的血汗钱。"我喃喃说。
船在一小时后修好,我急得跳脚。
终于驶回皇后码头,共迟了一小时零三十分,我飞奔到金玻璃大厦,心中并没存希望。我那客人自然已经走掉,那还用说吗?等打玲也没有等一个半小时的事了,我赶来不过是略尽人事而已,阿施痛骂我的时候,也可以有些抓拿。
我推开兴昌工程公司的大门,出乎意料之外,女秘书马上站起来问:“辜小姐?"
我歉意的点点头。
一身臭汗,吹干了又再赶得冒汗,整个人有种异味,像一把脏地拖在太阳下蒸晒久了的模样,我的衣裤皱得如一箸菜,我的头发散乱,我整个人如越南船民,我完蛋了。
"柏先生等了你好久。"女秘书说:“请进去。"
我提着重达三十磅(我磅过)工具箱跟着女秘书进"总工程师"室。
柏德烈并没有坐在那很伟大的桃木写字台前,他背着我们,站在长窗前,把所有的灯都熄了,除一盏台灯。那种幽黯的落寞感令我震惊,我忘记了疲倦与急躁,这个男人的气质,令人神往。
他听得女秘书开关门的声音,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轻轻说:“你走吧,不要再等了,我也就走。"
我说:“柏先生,我来了……我遭遇一些意外,迟了许多,对不起。"
他转过身来,意外,然后说:“我们开始吧。"
我说:“我想……要杯饮料。"
他点点头,“我们有水有酒。"
"有没有契安蒂白酒?"我异想天开。
"有。”他坐下。
我掏出摄影机,装上大光圈的镜头,这时女秘书给我递上冰镇的白酒,我贪婪的一口喝下。空肚子最易有酒意,一刹间胃部便觉得暖洋洋,整个人松弛下来,酒真是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我按着快门,柏先生似乎有点诧异:拍人像真的可以这么快么?在廿分钟内,我已经得到我所要的,而酒意也比平日出乎意料的浓。
我收起摄影器材,跟他说:“谢谢你。"
他说:“不用客气。"
我掠掠头发,本来以为还有下文,但等了很久,感觉上很久,没再听到什么,便转身走了。
回到家,我累得扒在床上,十秒钟内入睡。
第二天起得早,五点半就醒了,从头到脚的将自己洗刷,肚子饿得瘪了进去,人真是不经用,一餐没着落就落得如此下场。
连忙做一客总会三文治塞下肚子,总算找回一点人生乐趣,电话铃又响,我取起话筒。
是阿施。“你这死鬼,你失约了是不是?人家叫女秘书搜你,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说:“我拍到他,九点钟我会借用贵杂志社的冲印间。"
她没声音。
我问:“那样的男人,为什么会接受访问?"
"是广告性质的。"
我明白了,“是宣传他们公司的成就?"
"对了,他与公司的成绩。"
"原来如此。"我说:“我想他不会是自动愿意接受访问的人。"
"接受访问有什么不好?"
“贵杂志又不是时代周刊或新闻周刊,能写得出什么好文章?连这种小小虚名儿都不放过的男人,正式床底下放鹞子,大高而不妙。"
"好撇清的一个人,啧啧啧,可是现在他的名字还不是要登在我们杂志上,沦落到理发厅里太太小姐的手上。"
"为生活另作别论,"我笑嘻嘻,“像我这样,为了生活的大前提,不得不与你这种贩夫走卒打交道,痛苦长久埋在心底。"
"伶玉,你算了吧你。"她摔了电话。
我将湿头发梳了条辫子,整理好昨日的底片,到阿施那里去。
这么早,已经这么挤的街头,车人争先恐后,香港是越来越叫人、心惊肉跳了。
一进杂志社我就发牢骚:“这种山卡罅地方!开头在中环,后来搬湾仔,现在是筲箕湾,每况愈下,他妈的,几时乔迁南丫岛?太倒霉了。"
阿施瞪眼说:“来人哪,用乱棍将这泼妇打出去。"
我连忙躲进冲印房。
把相纸往药水里浸,看着影象缓缓如鬼魅般出现,是我最大乐趣。
照片中柏德烈先生的落寞叫人心中"碰"的一声。
在他之前,我一向认为科学家没有灵魂,生态跟机器人相若。
我用手取出湿照片。
阿施进来看见,“咦,怎么像性格巨星?"
我擦干手,“所以,我值这个价钱。"
"怪不得这么狂妄,有天才即是有天才。"她对着照片赞。
我回公寓。
李陈淑馨女士找我:“你见到我的表弟了?"
我说:“嗯。"
"别担心,他年纪比我老公小,但一定比你大。"
我啼笑皆非,“我为什么要担心?"
"我来替你拉拢。"
"这种事情靠的是缘份。"
"有缘才能见面,小姐,见了面便是有缘,可是你自己也得加把力。"
我笑问:“把他拉进屋子来?"
"瞧我的!"隔着电话,都仿佛听见她咚咚声拍心口。
我不响。
"伶玉,这种事,切莫耍自尊,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机会去了不会再来,我叫你出来,你可要出来。"
"是,太太。"我颇觉得自己在忍气吞声。
淑馨打趣,“今时不同往日,今日你老大了,伶玉。"
老大也是我家的事。
"后天晚上你上我家来吧,我治一桌菜请你们,喂,穿好一点,你那些凉鞋球鞋该收起来了。"
他妈的。
"粗口之类的梁山人马作风,也得收敛收敛。"她哈哈大笑。
我内心挣扎了很久,不为其他,只为尊严。我又将机会率计算一下,看看自己有多少希望。其实成数是很低的,开头开坏了,大家都抱着敌意。
不过到了时间,我还是去赴约,穿着白衣白裤,又买了双新的黑色漆皮鞋,下了重本,心中感到窝囊,不过双腿不听话,还是移着“玉步"到了李家。
李家是那种标准装修——金色的厕所、白木的入墙柜、褐色玻璃茶几,一屋子室内植物,墙上挂着R罗街重金觅来的“古董"画,换句话说,俗不可耐。
李陈瞪我一眼,“整个世界对你来说,都俗不可耐。"
我侧着头想,“沙皮狗不俗,是不是?我老想养一只小沙皮,可惜乏人照顾。”
李陈淑馨的下巴几乎掉下来,"沙皮!天下除了拍某人居然还有人喜欢沙皮,真不敢相信耳朵。"
"他有吧?"我一怔。
老李:“他有两只沙皮狗,好玩之至,一脑袋的皱纹,愁眉不展,怎么,伶玉,你也喜欢?"
"我只是说不俗。"我说。
电话铃响。
老李去听,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怎么?"他老婆问他:“什么事,可是不来了?"
"这小子——"
我紧张的问:“可有说要同他介绍女朋友?"
"没有,我们不会这么笨。"
我松口气,“还等什么,快开饭吧,让我吃个饱,既来之则安之,我不管了。"连忙脱了鞋子松一松。
心中不是没有惋惜的,可怜的鞋子,可怜的我。
淑馨一边帮佣人开饭一边说:“这小子,没福气,看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是不是,伶玉?"她朝我打量。
我佯装不解,“你说沙皮狗?"
我吃了很多。
寂寞的时候我通常吃很多。
吃完后缩在沙发上听音乐,喝老李最好的拔兰地。
我不是不想走的,但廿年的老朋友,出出丑也不妨。
正在半昏睡状态,门铃响了。
淑馨大叫佣人,“阿珍,收报费。"
阿珍去开门,我用枕头压住面孔。
只听得女主人哗一声,像是有人跺到她尾巴。
我睁开眼起身好奇的看,要命。
是柏先生来了。
真奇怪,他算准了、永远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此刻我面孔泛油,化妆压糊,人都几乎睡着,身上白麻纱衫子像胡桃壳中取出,他来了。
天下如果有地洞,我头一个钻进去。
我呜咽一声,躲到沙发背后去。
老李尚不识相:“伶玉,过来呀,老柏带了好酒来,你是能喝的,是不是?"
是,我干脆叫刘伶女算了。
我没奈何,只好象一只鬼般走出去。
柏某人一见是我,意外中带些迷茫,随即取出酒,开了斟出,我便老实不客气的喝起来。
"你们怎么不说话?"淑馨问:“应该很熟的了。"
我尴尬的笑笑,拾起一条橡筋,束住头发。
"还有你这小子,"淑馨说:“不来又来,搞什么鬼?"
"开会,我饿了,有什么吃的?"
"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残羹冷饭吧。"老李笑说。
他果然走到厨房去。
淑馨问我,"要不要补妆?"
"补个鬼。"我没好气的说:“我走了。"
老李不反对,“也好,改天再约,你也疲倦了。"
连旁人都看出我疲倦。
我抓起手袋,淑馨送我到门口。
她苦笑道:"真不巧。"
"没法度。"我扬手叫部街车。
照说我是断然不肯受人安排摆布的,无论人们多热心,我有我的宗旨意向。
也许为了老柏的沉默及气质。
年前有人把一个光棍带到咖啡座,不过是点头之交,那人马上出去宣扬:"我想同她(指我)试婚,她又不肯。"香港地方能有多大,这种话马上张三传李四,李四传王五的传到我耳中,我连那人面长面短都忘了,也没有动气,只觉得莫名其妙的老土,但凡单身女人都忽然之间会得被穷酸选中,成为他们心目中试婚的对象,这是一个思想与言论均自由的社会,又不能不给他这么说这么想。
于是我沉默了,连喝咖啡都不想去,成日埋在黑房中工作,实在是因为害怕的缘故,这个俗不可耐的社会中充满俗不可耐的男人,有时候情愿与只沙皮狗共渡一生。
一定是因为老柏那种高贵的孤芳自赏的气质,即使他觉得辜伶玉永远衣冠不整的像个有工作狂的难民,他也不会宣之以口,太好太难得了,我因这个而感动。
虽然这样,我也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柏的照片登出来,尊尼第一个受委曲,他撒娇似的嚷出来——
"我不管,伶玉,你这个人没良心,我到那里都把你带着,而你,你从来没有为我拍摄过这么好的照片。"
我认罪。
"为什么?"尊尼怪叫。
阿施说:"因为你没有那种气质,你是一个空洞人,尊尼。"
尊尼尖叫一声,大发脾气,走掉了。
我问:“何必伤害他?"
“有时候他令我神经衰弱。"阿施说。
可怜的阿施。
她又说:“有电影公司打电话来,问柏德烈先生拍不拍戏。"
"是吗,有这种事?"我讶异。
"有。我说他不是模特儿,他是真的工程师,他们还不相信。"
"也许老柏会有兴趣。"
"你开玩笑。"阿施说:“他是那种真正在国际得奖的科学家,应聘来发展一项数十亿元的科技发展——喂,你没有看那篇访问吗,你以为他在外国没得做才回来混的机会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