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少叫女秘书做私人的琐事,为人公正,艾说她并不注重打扮,鞋子自一间铺子买,四季衣裳也只穿一个牌子。有时候美女是天生的,又有时候美女是靠妆扮,哀是前者。
因为秘书有言在先,所以我们不知道她有些甚么男伴。
丁天真的说:“生活这样有规律,又没有多余时间,怎么约会呢?”
我说!“你真笨,吃饭走路时都可以约见男友,难道还得抽时间出来不成?”
“大抵都是达官贵人。”我怅惘的说。
每次取图样到她写字楼去,都看到她案头有鲜花,这种花一束好几百元,阿了阿文与我都不会长期负担得起,偶一为之或可。
但追求这个阶段是无边无涯的,快则三个月,长则十年,即使是三个月,我们这干穷小子也捱不住,创业阶段,不宜侈奢。
文说:“你想想,嘉蒂丝吃顿饭甚么价钱?还得开车子出去接送,我们那儿有车子。”
丁说:“也许她愿意搭地铁,或是计程车。”
“公共交通工具都有异味,似她这般娇滴滴的美女,岂敢唐突。”文说。
我说:“也许她会觉得小茶厅或是小粤菜馆于别有风味。”
文说:“天天这么就不会有滋味。”
我默然。
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小文约会一位小姐二连三次,天真地带着人去吃老王牛肉面,人家娇嗔大发,扫下筷子就永不回头。
其实牛肉面好吃得离奇,色香味俱全,但小姐们吃东西,讲究情调:法国宫廷式装修、雪白细麻桌布、银餐具、鲜花,最好还有提琴手在身边奏情歌,届时吃橡皮她们也认为够味道,在烛光下谁看得清楚呢?
感情需要优美的环境培养,此刻女孩子都不愿意吃苦。
我不懂得怎样能求得哀与我单独出来。
幸亏小丁与小文也不知如何看手。
手要快。这样的美女转眼间就要被别人得去的。
阿文推我一下,“在发甚么呆?这件稿子速速送上去。”
“后生甚么地方去了?”我怨。
“只得一信差,人家也是人,你回家顺路,又得到机会一亲善泽,何乐而不为。”
“是往哀处?”我问。
“当然。”
“你们两个为什么不去?”这么好的机会留给我?
“丁要回家替甚么祝寿,我还要准备那只洗头水的剧本。”
为甚么我们接的生意都是肥皂产品,为甚么洋酒香烟珠宝都轮不到我们,连牛仔裤都没有。
“还有,你的责任是创造洗衣粉中那个卡通主妇,顾客指明要的,至迟下礼拜三要看大样。”
接到这些生意也不简单,小本经营,总有出头的一日。
卡通主妇。
开头是灰姑娘在洗衣服,忽然之间她用了这只新洗衣粉,如接触到神仙粉一般,混身晶莹闪烁,她变了,变为王妃……
我快要疯掉,竟会想到这种地方去。
到达哀绿绮思的办公室,她不在,艾连招呼我。
“人呢?”我问。
“开会,十分钟就出来。”
“下班她还有甚么节目?”
“法文老师生病,她下班后没有事。”艾运向我挤挤眼睛,“你可以约会她。”
“真的吗?”
“自然,要不要替你们订一个地方吃顿饭?”
“甚么地方?”我扶一扶领带。
“丹麦小馆?七时正,两个人。”
“其实我还有些工作要赶。”我又迟疑。
艾莲摇摇头,“这样好的机会。”
我咬咬牙,“好,我赶通宵。”
艾莲笑,取起电话。
哀绿绮思开完会出来,面有倦容,见到我,露出一丝笑。
美女在略为疲劳的时候,化妆褪色,特别性感,哀的嘴唇膏落了大半,只留下胭脂迹于,两片唇特别柔软诱人。
她坐下来,点起一支烟,看我交上的大样。
我说:“快戒掉香烟,多吸会对皮肤有影响。”
她笑,“很好,把样子留下,明天开会时讨论,我们要找的模特儿你有没有消息?”
我取出照片给她参考,同时给她意见。
“这个不错,皮肤好,适合宣传护肤品。”我指给她看。
“这一个年纪已经根大了,有黑眼圈。”
“才廿五岁。”
哀摇摇头。
“廿五岁都嫌老,别太残忍好不好?十六岁何必用护肤品?用清水肥皂已足够。”
“所以说你不懂女人心理。非用十六岁不知名模特儿不可,让三十五岁的女人以为用了我们的产品之后会得青春再现。”
我不服气,“花千多元买护肤品的女人有那么蠢?”
哀笑,“当然不,但这是每个女人的梦想,聪明与否并非关键。”
“这个比较年轻。”
她看看照片摇摇头,“太小家子气。”
“什么,这还是红牌,我真不明白你们女人看女人的态度,太刻薄。”
哀白我一眼,“男人的品味最差。最肉麻浓妆的女人在你们眼中才是最好看的女人。”
“嘿!”
“还有没有人选?”
我气豉鼓说:“没有了。”
“你去找。”
“我找不到,上次为了一枝唇膏,挑了三十个女孩子,结果还是你自己带人来。”
她不响。
“你自己为什么不上阵?”我忽然问。
“开玩笑,告诉你,日常看来标致的女郎,一上镜头,便成为平庸女子,做摄影模特儿,要有开麦拉非斯。”
“这我懂得,但是哀绿绮思,我相信无论在什么镜头底下,你都胜任有余。”我由衷的说。
她讶异地笑,“没想到你也会说这种话。”
我打铁趁热,“我们去吃晚饭吧。”
“啊,好呀,甚么地方?”
“你最喜欢的地方。”
我从来没去过那间餐馆,一剪刀装修还算朴素,顿时放下一颗心。
哀与领班熟得不看餐餮牌,随口叫雨打生蚝,与我平分,再一条鱼,加沙拉,一瓶白酒──“有七三年的普意菲赛,好极了。”甜品吃芒果冰淇淋。
我很开心─整个人松弛下来,优傥地看看哀的脸蛋,倘若能够天天对牢她,无论花甚么代价也是值得的。
怎么不要代价呢?今晚就得开夜工。
我陶醉在美色美食中。
直到账单送来。
我抢着付,哀说她一直可以挂帐,我不肯让她出钱,太多西装惶然的新潮男士肯承认男女平等,让女人付帐,我不希望成为他们一分子。
我我抢出去台,一”看单子,一颗心几从喉咙跳出,我声音尖而且扁,问领班,“一千七百多?”
领班倒没有势利,彬彬有礼,笑容满脸,“是呀,一瓶酒,已经七百多,生蚝廿五元一只,所有食品都加一成小账。”
我只得付账。
手是发颤的。
餐厅厅门口还死挺,要送哀回家。
哀说:“就在此分手吧,大家都很疲倦。”
我抖着身子家冢门,我的两个伙伴,亦是同居人,尚未就寝,等着我回去,如好奇的少女般,拉住我问:“怎么样,怎么样?”
我喝一大杯水压惊。
“甘五元”只生蚝,连小宝廿七元半,天呀,这已是我一个礼拜的早餮开销。”
小文及小丁不出声,噤若寒蝉。
我问:“怎么会这么贵,嘎?”心开始疼。
小文说:“真小家子气,人家什么什么公子,单是买内裤给女朋友,都花一万元。”
我用手托着头,“可是我对她是真心的。”
“真心也要物质衬托才明显的。”
“我托不起,”渐渐心如刀割,“一个月才支七千块薪水,做足三十天,见到客户姿态似只狗,这样辛苦赚来的钱才够吃三四顿晚餐?我不干。”
小丁安慰我,“我们还年轻,事业刚开头,将来会得渐入佳境,届时带她去买十万元姬仙蒂婀的内衣。”
我闷闷不乐,“为什么一定要穿姬仙蒂婀?”
小文说:“我不是女人,我怎么知道!”
“外衣也就是了,为甚么内衣也要名牌?”
“睡吧。”
我失眠。
成夜构思肥皂粉广告。
成夜心痛廿七元一只生蚝。
哀氏计划如期进行。她自己找了个模特儿来,长方面孔,老是斜着眼看人,展示她的七分睑,一张嘴大而且薄,简直从耳朵的一端拉到另一端,手大脚大。
哦,这样的女人合标准?我不懂得,乔治童子比她更像个女人。
但是,客户永远是对的,我忧郁的想:混口饭吃不容易啊!
哀安慰我,“美这件事呢,是很主观的,你放心,顾客会喜欢,她反映一般事业女性的形象,太飘渺的美不易获得认同,你不妨留意一下,最红的女明星与嫁得最好的太太,其实都不见得美若天仙。”
我彷佛明白,彷佛不明。
她叹口气:“长得美,并不是资产。”
“愿闻其详。”
“中庸之道才是高招。古时的美人还不是坐在一间房子内绣花终老,与丑女人有甚么分别。现代社会女人出来做事,与男人一般,讲的是能力,卖艺不卖身,长得好,人家会怀疑她办事水准,怕她多多少少靠手段及美色,又易招忌。”
“这是夫子自道?”我微笑。
“我?”她红了脸,“我算是哪一国的美人,你听谁封过我?”
“倒是丑人占便宜?”我诧异。
“平凡是福,”她感喟,“又不会引起高高在上的错觉,世人多数同情弱者,而甚么人强甚么人弱,只是凭表面印象。况且,美人能做甚么是丑人不能做的呢,何必恭奉一个美女。”
哎呀呀,这话真新鲜,还是头一次听到。
“美女唯一的特长,不过是美色,无论靠美色来干甚么,都是可悲的。”
“太悲观太悲观,我不要听。”
她笑笑走开去。
我在腹中打稿,看看能说些甚么来安慰她,才向前,者见一个年轻小伙子走进来。
他与我们差不多岁数,但不知怎地,春上去比我们精神、比我们活泼,好比两张纸,他那张,是平滑簇新的,我们这张,却团得稀巴皱,虐待我们的,是工作压力。
这是谁,何方神圣?我用眼角吊住他。
只见他手戴金表,身穿米色皱麻西装,风度翩翩,一副公子哥儿款,朝哀绿绮思走过去。
幸亏哀看见他,没有甚么陶醉的样子,只是客气地寒暄。
我把又连拉在一边问:“哪家的少爷?”
艾扁扁嘴:“姓空心名佬倌。”
“是吗,”我大吃一惊,“她怎么会认识他?”
“朋友介绍的吧!”
“这种危险人物,”我急起来,“噫。”
艾莲取笑我,“别对自己没信心。”
“我自卑得要死。”
“文先生跟丁先生也一样,”艾莲叹口气,“你们太老实。”
“唉,”我涨红面孔,“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
艾莲双目瞄一瞄那边,“人家银行存款只得三千,可有胆子开一百五十万的支票,这才适合出来混,先声夺人嘛。”
“哗,吃了豹子胆不成,他干哪行?”
“做期货。”
对于这一行,我的知识止于财经报告。
“炒金子?”我问。
“甚么都炒。”艾莲说。
哀要当心这种人啊。
“看你急的。”艾莲笑。
“希望她不会喜欢他。”我连忙安慰自己。
艾莲关心我,“皮先生,无论甚么,都记得加把油。”已说得很露骨。
嗯嗯嗯。
我放心不下,走过去哀身边。
哀问我:“要不要去喝咖啡?”
我懊恼:“公司有客,得赶回去。”
空心人立刻殷勤地:“我陪你好了,车子就在外边。”
我紧张的握紧拳头,不不不。
哀淡淡说:“这里的事还没有完呢,改天吧。”
我马上笑,空心人瞪我一眼。
我同哀说:“我先走一步。”
我吹起口哨来,我虽一钿如命,但有别的美德,哀绿绮思目光如炬。
艾莲在门口叫住我。
我问:“你也走了?”
她点点头,“约了人。”
“男朋友?”
艾莲笑。
这时一辆小小的日本车子开过来停下,她跳上去,向我摆摆手说再见。
多好,工作时工作,娱乐时蜈乐。真不明白我们这三剑怏怎么会搞得连应酬女朋友的时间都没有。
周末应当散散心,白相白相,松弛神经,适才哀邀我喝咖啡,要答应她。
公司里的事,让阿文阿丁去应付。
我回头走,奔进摄影室,去找她。
短短十分钟,已经人去楼空。
我问:“她一个人走还是有人来接她?”
都说不清楚。
那个空心人亦不在,难道是结伴离去的?我又坐失良机,我真笨。唉,还是回去做功课吧。
周末,王老五之家变为临时办公室,我们三人边喝啤酒边商议大计,只穿一条牛头裤,倒也自由自在。
三个人当中,只有小丁吸烟。
我们讨厌他染污空气,不住的骂他。
小丁说:“其实昨日你可以同哀去喝咖啡。”
“别再提我的伤心事。一心不能两用,你叫我怎么兼顾。”
“你特别骄纵,打电话的同时就不能嚼香口糖。”
“别互相伤害,”小文说:“明日我去约她游泳。”
我说:“她不喜欢晒太阳.说会起雀斑。”
小丁说:“如果我们有一只百公尺游艇,情况就两样。”
我说下去,“而这只艇如果可以把她带至一所堡垒,更加理想。”
文说:“也许她不是那么虚荣的人。”
我说:“若不是女人爱钱,男人才不会花那么大的劲儿去赚钱。”
丁说:“你们自己财迷心窍,却怪在女人身上。”
我沉默一会儿,“不怪女人怪谁呢?自古打褒姒开始就是这样的,已成习惯。”
“没出息,来,再想想这两句宣传语有甚么地方可以改良:‘用金花,赛神仙’。”
“怎么改良?简直不能用。”
“再动脑筋,快快。”
“明天我决定约哀绿绮思去游泳。”小文说。
我酸溜溜说:“明天你有空?”
“空档是可以挤出来的。”
“挤死你。”
“太没风度,瞧,咒我死呢!”小文喜孜孜地,并不介怀。
他去打电话给哀绿绮思,我们挤在他背后听。
哀居然在家,小文按住话筒说:“她在洗头。”
这小子狗运亨通,哀在打扮整齐后就会出去的,凑巧让他碰到。
他低声吗咕,然后抬起头来,“你们要不要过去看铁映带,她的朋友每隔三个月就录映美国的电视广告寄给她。”
我很有兴趣,但看着案头一大堆工作,只得摇头。
小文说:“我去,”他挂上电话。
悠悠然进浴间去维修,我们瞪着他,红了双眼。
出来的时候香喷喷,我抗议:“你不该用我的剃须水。”
他不理我们,刚要出门,一个电话来,把他叫住。
小丁幸灾乐祸:“美乐公司找你。”
他无奈,接过话筒,说了半天,“……甚么?现在来?你们老板看过不喜欢?不会吧?我过来解释,好好,马上,廿分钟内。”
铁青着面孔走出去,着我们通知哀,他要爽约。
我叹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小丁说:“其实是有选择的,有人不爱江山爱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