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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绿绮思 page 13 作者:亦舒

  我转头。

  刘振华穿了运动装倚在他的车子边,朝气十足。

  我想起杨说我们像两母子,不禁不服气。这种笑话由我自己来说无所谓,出自他的嘴巴是侮辱,我很生气。

  “你又来了?”

  “是的,送你上班,今天我休息。”

  “我不用你送。”我说:“我惯了一个人。”

  “去哪里?”他非常坚持,“女人不可以独来独往。”

  “北九龙裁判署。”我说。

  “做律师是怎样的?”他很羡慕,“我小时候一直希望能够做专业人士。”

  “怎么样?读书的时候很辛苦,压力很大,毕业后建立声望花掉我十年,现在?为大众服务。一般人以为做专业人士最开心,高高在上,事实上刚相反,任何人只要付出些少代价,专业人士便得为他们服务得鞠躬尽瘁。”

  他似乎不大明白。

  “演戏也是专业,观众捧你场,花少许代价,你就得日日求进步,多累。“

  他点点头,“你说话根有意思。”

  “中年人生活经验丰富,当然比少女的哈哈哈有些示同。”

  “何必把自己说得那么老?为保护自己?j他笑,“我不会侵犯你。J

  “叫人看见你与我出入,不大好。”

  “对你不好?”他似乎很受伤害。

  “怎么会?”我说:“对你不好,当红的小生明星……应当保持形象纯洁。”

  “你说得对,还是做普通人最好。”他说:“没有压力。”

  我看看腕表,“再跟你说就迟到了。”

  我扭地不过,还是上了他的车。

  在车中他絮絮告诉我他的一生。我有一双耳朵,他的一生非常简单,中学毕业后考上演员训练班,一炮而红,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他的朋友甚众,他偶然的机会认识家瑛他们,再联带见到我。

  他一定要坚持爱上我。

  这我相信,他们的爱是泛滥的,略为欢喜便称之为爱,来时似一阵风,去时也似阵风,当时认真得不得了,随后忘得一乾二净。

  不比我们中年人,一件旧衣服要送人还得考虑迟疑半晌。

  他们有的是精力,有的是时间,花费一下,根本不算得什么。

  略感兴趣便是爱。

  ──我爱巧克力杏仁糖!

  ──我爱沙宣牛仔裤!

  我爱巴黎。

  我爱──

  一切都是爱,爱的世界。

  他们的情感还未转酸。

  我问:“你几岁?”

  “九月就廿二岁了。”他问:“你呢?”

  我,还不能够做他的妈,不过几乎可以了。

  他使我想起多年前,自己穿着中学校服时的琐事;看公余场、饮冰、买电影画报、逛公司……!任何细小得微不足道的事,都会引起无限欢愉。

  现在……现在连结婚生子都不过是例行公事,一句“这是我应得的”就扫除了一切快乐。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丧失作业的本能了呢?

  “你在想什么?”刘振华问我。

  “没什么,在想年轻真好。”

  “你也年轻,年轻得很呢。”他说。

  “不,不一样了,我已经为下楼梯作好准备,怎么样斯文高责地消失退出,是门艺术。”

  “我以为只有女明星才关心这一套。“他笑,“有协女孩子说难得趁这几年多赚一点,但是在银幕前对着观众日渐憔悴老去,需要很大的勇气。”

  “你呢,你打算如何?”我问。

  “赚一点钱,做做小生意……我没想得那么远?”

  “到了?”他何必想得那么远。

  “我在这里等你。”他说。

  “别傻,好几个小时呢。”

  “那么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他说。

  “好的,七点半请来接我。”

  “谢谢你。”他忽然感动了,要拉我的手。

  我温和的说:“我要迟到了。”

  那日心情特别好。情绪好跟情绪坏都会令工作失水准,我为自己的失态哑然失笑。

  就是为了这个小朋友?

  散庭我步出街上,杨必业按按车号叫我。

  “你?”我故意说。

  他推开车门,我上车。

  “四十多岁,还开这种时速一百六十公里的跑车?”

  “唔,你认识什么人廿多岁就开得起这种跑车?”很有深意的向我投来一眼。

  我不答腔。

  “脚踏两船是非常危险的事。”他又说。

  “我身边一只船也没有,哪有这种福气!”

  “别太谦虚了,我们随时可以结婚。”

  “婚后呢?”我问:“很多人以为结婚是一个高潮,遇后什么都不必做,你我都不会那么天真吧?婚后怎么办?你管你出去玩,我管我工作,是不是?那还结什么婚,干脆维持现状。”

  “我会在家陪你。”

  “太阳也会西天出。”

  “要对你自己有信心。”

  “何必争这种意气?我并没有使人改邪归正的异能。”

  “我答应你──”

  “你急什么呢,十年八年都已经过去,忽然之间在这三两日之内要逼我嫁你,你若真为我改变,你也不会是一个快乐的人。”

  “我忽然好想结婚。”

  “因为结了婚你会有一个私用的女人。”

  “而且有私人的孩子。”

  “生孩子?你饶了我吧,我都更年期了,”我微笑,“杨必业,如果你真的那么爱孩子,早二十年前都该做了爸爸,现在也不迟呀,男人可以生到八十岁,外头大把发育时期的少女可以为你传宗接代,我无能为力。”

  “我可以使你枯木逢春。”

  我哈哈的大笑起来,“铁树开花?”

  他把车子开上山顶。

  我很感慨,结不结婚都一样,我与杨的感情已经起了老茧,不复新鲜。

  但正如他说,人不如旧,再要我花三五年去发掘另一个男人的好处,我怕来不及了。

  “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看看风景。”

  “必业,我累了,改天吧。”

  “不是累,是厌倦。明涛,如果你对我疲倦,只要说一声,我绝不缠你。”

  “这我相信。”我说。

  杨必业缠女人?听也没听说过。

  他把车子停在避车处,往山脚下看,一半景色现在雾里,美得不能形容。

  这样的好地方,他可不曾带我来过,现在要与人争了,所以善待我。

  真悲哀。

  杨必业不懂得尊重人。

  他坐在车中,彷佛也不知该做甚么才好。如果我是别的女人,他早一只臂膀搭过来了。

  真尴尬,看来我们除了结婚或分手之外,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而杨不愿分手,他要结婚。

  我也不想同他分手。我们在一起已经那么久,大家有非常深切的了解,我们的关系和洽,在一起舒服熨贴。

  年轻人就只会谈恋爱,他们大概有他们的享受吧,在我看来,顶多不过是一些痛苦的快感,好似穿新鞋子走长途,美则美矣,毫无实际,新鞋保证把双足夹得皮破血流。

  人到中年─没有那个情趣,最主要是舒适,下了班找到熟悉的沙发,熟悉的拖鞋,熟悉的人……

  我说:“你让我想一想吧。”

  他有很多的喜悦,“好极了。”

  “三两天内答覆你。”我叹口气。

  “我先去买戒指。”他说。

  “你别太笃定。”

  “明涛,我们都太清楚对方,其实你心已经活动,我替你物色婚纱。”

  “婚甚么鬼纱?”我笑,“非得大锣大鼓告诉全世界人说,这个半老婆娘找到瘟生?”

  “我可不是瘟生。”

  “那就得了,一切从简,你让我想清楚。”

  “不必想,我们到巴黎去静静住上一个月,多好。”

  “送我下山去吧,我晚上有约会。”

  “好好好。”

  车子下山,我们看见男男女女扭股的楼在一起。

  我跟必业说:“我们从来未曾这样过。”

  他搔搔头皮,“嗳,奇怪,一见你就忍不住急急商量大事,不知从何开始。”

  我哈哈大笑起来,“或许是我不够风骚。”

  “不可以的,你会是我正式的妻。”

  杨忽然正颜的说:“不能风骚,轻骨头的女人,市面上要多少有多少,我的妻要有卡拉斯。”

  “谢谢你。”我点点头。

  “这是我的一点虚荣心。”

  下得山来,已是华灯初上。

  我很讶异发觉刘振华坐在我客厅中。

  “还没到七点半呢。”

  “可是我忽然接了通告,无法跟你一起。”他焦急的说。

  “不要紧。”我微笑,“工作要紧,来杯啤酒好不好?”

  “我想做逃兵。”他很懊恼的说。

  “太不值得了。”我说:“你的前途要紧。”

  他笑,“那我先走一步。”

  “改天见。”我送他出去。

  那天晚上我本打算静静听音乐渡过。

  但家瑛上来告诉我,他们一队人隔数日便要回学校。

  她问:“听说你跟杨大哥要结婚了?”

  “谁说的?”我问。

  “杨大哥说的。”

  “嘿!”

  “表姐,你们早该结婚了。”

  我微笑:“小孩子懂什么?”

  “刘振华有没有找你?”家瑛问。

  “怎么,几时做了包打听?”我一怔。

  “刘振华这个人蛮有趣的,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不过交朋友无所谓,不能这样势利。他很红,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事实上他的剧集此刻在播。”

  家瑛去开电视。

  萤光幕上出现了刘振华,正在与一个少女谈情说爱。

  谁会看这种剧集?我所感动的,不过是年轻人一颗炽热的心。

  “我们同他很谈得来,他工作很热情,大家也很尊重他。”

  我点点头。

  “最近他接到的剧本很荒谬,三十集的戏都要他跟一个近四十岁的女人谈恋爱──怎么可能!他很头痛,由此可知,吃他们那一行饭并不容易。”

  我的心一触动。

  “我们同他说:不如找个假对象,设法了解一下对方的心态。”家瑛娓娓道来。

  我如胸头给人撞了一下,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那日吃茶见了你,他就问我们拿你的电话,”家瑛笑,“我们都说他找错对象,后来他也承认,编故事管编故事,在现实生活中,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我缓缓转过头去,“我成了别人排戏用的木偶?”

  “不是,当然不是,”家瑛讯异的说:“只不过刘振华想接触一下他从前没有机会接触的人而已──一个有高贵职业,年纪略大的女人。”

  我镇静下来,微笑着,“他的结论如何?”

  “他说你对他很客气,你说话充满了智慧,而且也活力充沛。”

  我啼笑皆非,他简直在解剖研究我。“我还没七老八十呢!”

  家瑛很羡慕的样子,“真的,表姐,我到了你这种年纪,还有你这样,就心满意足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

  一向说老老老,不过是打趣自己。就因为外表看去!并不觉自己老,才有心思提着这个老字、没想到在她们心目中,我是不折不扣的老妇人了。

  “表姐,你有三十六吧?”

  “有了。”

  “刘振华也说你保养得真好。再过十八年,我也会三十六岁,真可怕!”

  我“霍”地坐起来,“没有什么可怕的,每个人都会到三十六岁,除非他三十五岁死了。”

  家瑛吐吐舌头。

  隔了一会儿,她说:“我走了。”

  我并没有留她,我从来没有这样懊恼过。

  我拨了电话到扬必业那里,他居然在家。

  “明涛?”他非常讶异。

  “我考虑好了。”我说。

  “我去订两张飞机票。”他真的清楚我。

  “好的。”我说:“我们在英国注册,也不必请客了。”

  “一切唯命是从。”必业很高兴。

  “必业,外头的世界到底怎么样了?”我茫然问。

  “反正不再适合你我,现在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他们很狠的,合则留,不合则分,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我说:“我也不想再出去看。”

  “明涛,我们明天一早见。”他安慰我,“别想太多。”

  “明天见。”我怔怔放下电话。

  我很疲倦。

  满以为多认识一个小朋友,谁知人家别有用心,我苦笑着摇头,几十岁的人了。……

  我坐在窗前很久很久,非常佩服在情海打滚的芸芸众生。

  至于我,我还是照着老路走下去,我没有那种勇气。我深深叹一口气。

  中年人要好好保养自己。

  哀绿绮思

  她的名字叫哀绿绮思。

  是“阿伯拉与哀绿绮思的情书”的哀绿绮思。

  我们叫她哀。

  我们是小丁、小文,及小皮。三个大学同学,毕业之后,合股开一家小小广告公司。

  我姓皮,小皮。

  哀绿绮思是我们的客户,她是一间化妆品公司的推广经理,人长得美艳不可方物,简直可以为该厂之产品现身说法,她带来的模特儿却往往“呀呀呜呜”,很讽刺,是不是?世事往往如此。

  化妆品靠的是宣传,老名牌那么多,新产品要打入市场,要无数的推广才能站得住脚。

  头一年哀绿绮思做得几乎没蓬头垢面。

  但不修边幅的她仍然那么美。

  我同小丁说:“等我们公司站住脚的时候,我要追求哀。”

  小文也感慨的说:“真的,经济不稳,何以成家。”

  小丁说:“好像此刻流行一人一份。”

  我瞪地一眼,“你好意思。”

  小丁立刻羞愧,“是是是,她要做可以做,如果不想做,做丈夫的就有义务对她负责。”

  小文用手撑着腮,以铅笔敲击杯子,“几时才站得住脚?今年仍无盈余,我们每人只能支到若干月薪。”

  小丁说:“希望在明年。”

  我说:“可不可以先约她看场戏之类。”

  小文反问:“什么时间?我们三人夜夜做到十点钟,除非是看午夜场。”

  我说:“可以,然后去吃潮州粥──”

  “──三点钟回家,别忘了八点正你要回到公司,现在克难时期,你还想请客吃饭?”

  小丁嗤嗤声。

  “那也不能做和尚。”

  “大丈夫何患无妻。”

  “像哀绿绮思这样的女郎是要患一患的。”

  因为她美丽。

  自顶至踵无处不美,面孔五官不去说他,连鬓脚头发肩膀手腕足踝脚趾都是好的,身裁更是一流,使人看了之后第一个反应是哗,下巴落下来回不上去。

  男人看女人,当然还是看外貌,灵魂世界并不那么重要。尤其是咱们这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正在培养品味期间,还不大懂得欣赏内在美。

  不过哀的内部也无不妥,这点我知道,一年的合作,还有甚么毛病看不出来,与我们混得烂熟。

  三个人都蠢蠢欲动,始终是提不出勇气来。

  一则她是我们最大的客户,慧眼识英锥,才把宣传交给我们,我们不敢不公私分明。

  第二,她开头一直冷冰冰,同我们有个距离。后来略熟,又把我们当手足,我们不想破坏这种关系。

  第三,请你想想,这样交游广阔的美女,还会少了追求的人?我们三个臭皮匠的条件并不好,哪来的胆子贸贸然发动。

  随便哪一个追到她都不会影响我们之友谊,不过却一直找藉口按兵不动。

  同她女秘书反而有讲有笑、因没有心理负担。那个善解人意的小姐叫艾莲。

  她知道我们三个人的心思,但是她含蓄,并不道破。

  哀哪一日有空我们都知道,是艾给的情报。

  每星期一三五哀学法文,公司给她聘的老师,因她时常去巴黎开会,法文流利对她有益。二四六她跳健康舞。星期天上午游泳,下午跟一位老先生下棋,公众假期限亲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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