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又响。
我在洗手间内接过话筒:“我知道你今天会来。”
那边问:“你真的知道?”
是陌生人的声音。
我如出浴忽然被生人窥视到,连耳朵都涨红了,又不能挂电话,只好问:“哪一位?”
“我叫刘振华。”
“我不认识你。”
“刚才我坐在家瑛及家璞当中。”
“啊,你不是我们家的人。”
“不,我不是你的表弟,我是他们的朋友。”
“有什么事?”我的声音仍然很亲切,我同这班小鬼简直混得烂熟,他的朋友我也视之为小朋友。
“想约你出来。”
“今天不成,今天我没有空。”
“等杨必业是不是?”
我讶异,“你怎么会知道?”
“家瑛说的。”
“哦。”这小子,什么都给我说了出来。“明天吧,明天你们在哪里?”
“老地方吃晚饭。”
“太花费了,天天吃就一千几百,没个谱。”
“是是。”他唯唯诺诺,但声音中有说不尽的笑意。
我叹口气,我老了,动不动便开口教训人,对不相干的年轻人也这样。
“明天会自己到。”
“七点半我来接你。”
“不用接。”我说:“我不一定先回家。”,
“那么明天见。”他挂了电话。
叫什么名字?刘振华。
我自浴缸中出来,看到杨坐在我睡房一角的椅子上。
“咦,怎么来了?”
“临时取消一个约会。”他闲闲放下一本杂志,“跟谁通电话?”
“一个小朋友,是表弟表妹的伙伴,他们约我明晚出去。我还要到银行去取钱,那班小鬼头怕不吃掉我数千元──咦,你干嘛这么关心我?”
“我最怕别的男人打电话给你。”他微笑说。
“一定要霸占住,不必论是否需要,非得霸住。”我也微笑。
“干嘛要提现钞?”他改变话题:“我替你去领一张副金卡。”
“我一向不用信用卡。”我说:“要申请,我自己也有金卡,我老妈那张的号码还是第四十七。你对小歌星去献殷劝吧,”
他肴我一眼,“你的醋味跟跋扈,又跟小歌星有什么不同?”他很幽默。
“是的,”我显然坐床边,“有一日我同自己说,万一环境转变,三天不吃饭,三天不洗澡,我还跟乞丐有什么不同?何必太看重自己?”
“可是到底那种情况不会来临,此刻你仍是誉满香江的方明涛大律师。”
“誉满了近十年,人都麻木了。”
“我记得我向你求过婚。”
“我没有把握叫你不同小歌星出去。”我懊恼的说。
“哪里有什么小歌星?”他怪叫,“你把我当犯人,一定要我对你坦白,然后你才为我洗脱罪名,真受不了。”
我笑出来。他真是个滑头,死不认罪。
“什么地方吃饭?”他又改变话题。
“不去了。今天在家吃咖喱。”
“嗳,我也爱吃你们家做的咖喱。”
“你最喜欢吃星马歌后做的咖喱。”
“越说越离谱了。”他作势要把我推到床上去。
我笑也笑不出来。
“怎么了,生我的气?”他住手。
“不是,手上有几件棘手的案子。”
“有福不享。”
“做到这个地步。”我无奈的说:“缩不了手,回不了头,你叫我怎么走回厨房去?”
“这两年你老了,”杨惟恐天下不乱。
“去你的!”我下意识的摸一摸面孔。
“一到下午四五点,你开始疲态毕露,你的职业劳心劳力,且沉闷,苦干苦干苦干,但一点荣誉都没有。”
我夷然,“你想我转行干什么?开时装店?写爱情小说?做公关小姐?j
“又一天到晚同男朋友吵架,”杨说:“把我吵掉你想再找个人就难了,三十六岁的人附,都不晓得珍惜感情。”
我仰起头,“我不是没想过,当真吹了,也只好一个人过一生。谁叫我自己不好,一直没把感情生活放在第一位。”
“香港的女人越来越理智……”杨埋怨。
“到台湾去吧,”我笑,“台湾女人好,肯替男人还债,肯低声下气,肯甘为二房!真的,我都劝男人往台湾跑,至于我们这些香港女人……只好以事业支持社会繁荣,我们为工作而生,不是为爱情而生。”
“一天到晚借题发挥,谁认识台湾女人?”杨冷笑数声,“最近见面老是吵架,莫名其妙。”
“闷。”我说。闷得坐立不安。
“还没结婚哪。”他提醒我,“婚后岂非更闷。”
我伏在桌子上打瞌睡。
“明涛,别再折磨我了。”
我抬起头来,“我真的疲倦,有时候心中想,就算洛由超域在床等我,我也提不起劲来。”我咕咕的笑。
“离谱!”他生气了。
我斟着白酒喝,他把杯子抢过去。
“别为工作付出太多。”
“我很疲倦,想睡觉。”
“好,赶我走。”他站起来,“任性的方明涛。”
我抬起头来,“我只是想休息。”
“你可以推了我,不必白白叫我走一趟。”
我不想同他吵。“对不起。”
他走了。
我回到床上去躺着,盖薄被子嫌凉,盖厚被子嫌热,枕头高觉得不舒服,不用枕头又觉得头晕,索性起床看小说。
人就是这样子得福嫌轻。
至深夜总算睡了。
第二天工作情况激烈,不用细说,临走叫老妈的司机来接我,连车子都开不动。
回到家大溉面色很差,女佣人都问:“小姐,你不是不舒服吧?”
“没有没有。”我还要出去强颜欢笑呢。
杨来电问候我,我懊恼的说:“明明有七分光,结果还是讼输。”
“非战之罪也。”
“你当然这样说,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喂,你要我怎么说?”杨问:“你太难了吧?j.
“最近一年我的案子都没办好,心里闷得不得了。”
“明涛,我无能为力。”
“标准的晴天朋友。”
“明涛,这年头晴天有个朋友已经算不错了。”
“我们改天再说,我要换件衣服出去。”
“晚上要不要我再打电话来?”
“不用了,我会找你。”
“好好好。”他挂电话。
我塞一手袋的现款,披上衣服,便出门口。
到了老地方,我没有看到一大群人,几乎怀疑自己走错地方。
刚站在饭店门口犹疑,侍者上前来说.!“方小姐?在那边。”
我看过去,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站着等我。
我定睛一看,不错,正是昨天那个圆脸蛋的小朋友。
我坐下来,“他们呢?他们还没有到?”
圆面孔小男孩子说:“今天只有你跟我两个人。”
“什么?”我问:“你跟我?其他的人呢?”
“我没有说有其他的人。”
“啊?你噱我?”我笑起来,觉得甚为新鲜,“为什么?”我扬手叫伙计。
“你要什么?”他惊问。
“叫酒喝,叫菜吃哇,”我说:“肚子饿得不得了,你不让我吃饱,我马上打瞌睡。”
他微愠,“你懂不懂规矩?身为女人,乱举手叫侍者,你应该告诉我你要什么,然后由我告诉侍者。”
我一怔,“哦,是吗?”失敬失敬。
“你要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刘振华。”
“哦,刘振华,我要一瓶普意菲赛白酒!七五年是好年份,外加一碟子白汁带子。”
他唤来侍者,替我叫食物。
酒一来,我取过面包就大嚼起来,别说是对牢这种小朋友,就算对面坐着大明星,也就是这个样子,我饿。
刘振华看着我,一脸惊恐,“你怎么像流浪记里的三毛?上次见你,你明明是个大律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抬头,“别后悔,”我大口喝着酒,“我来付这一顿饭的账单。”我要用食物来溺毙我的烦恼。
他笑了。
我擦擦嘴,继续吃,“你在什么地方念书?”
“早毕业了,我在做事。”
“难得,”我问:“在那间银行?”
“我并不是做银行。”
“哦?做什么?”我停下来。
像他们那种男孩子,多数读了管理科硕土回来,千篇一律在银行里做襄理之类,赚三五七千元自己花。
我问:“你干哪一行?”
“我是电视剧演员。”
“演员?”这次我真的跌眼镜,“你是一个演员?俗称明星?”
“正是。”
“我没有看过你的戏,”我说:“你拍的是武侠片?”
“你不看电视?”他很失望,“晚上你做些什么?”
我摇摇头,“晚上是我做功课的时候,”我很抱歉。
“这是我唯一的成就,你这个狠心的人,你怎么可以不看我的剧集?”他很有趣。
“实在太浪费时间了。”我说:“有些人一晚看四小时电视,我有这个精力,宁愿用来学史华哈利士语。”
他情绪忽然低落。
“喂!”我推他一下,“我一样请你吃饭,别哭丧着脸。”
“名气是我唯一的武器,你根本不认识我,叫我怎么开始?”
“开始什么?”我又扬一扬手,“伙计,给我一客鲜草莓,奶油放多些。”
他拍一拍桌子,“你到底在不在听?”
我吓一跳。他真好胆子。
我看看他,“对不起。”他比法官还威严。
“你怎么搞的?一天到晚心不在焉,对人没些尊重,你书念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这样粗糙?”他责备我。
我瞪着地,我从来没有给人这样子连珠炮似的攻击过。
“做一个普通点的女人有什么不好?”他问。
我微笑,“我不止是一个女人那么简单,我是方明涛大律师。”
“大律师不下班的吗?”他责问。
“一个人要能放能收才算真正的能干,我知道,是以我从不承认自己能干──好了,我吃完了,”我不打算再同他夥下去二手召来侍者,“结账。”
他叹口气,“我来请。”
“不必客气,下次才轮到你。”
“还有下次吗?”他问。
我取过外套,“甚么都有可能。”
走到街上,他硬要送我,我一定不肯。在街上傻站,忽然有一堆女孩子发现了他,开头是回头张望,后来就叫出来:“刘振华!”拥上来叫他签名,我趁机会叫部街东坐上去,向他招招手,走了。
我嘘出一口气。约会我?这样子的毛头男孩子来约会我?我累得还不够交关吗?
第二天我没有事,想出去买几件衣裳,一出门,就看见那个刘振华站在我们口,倚在一辆日本小跑车旁边。
我非常诧异,“你干甚么?”
他扬一扬手中的花,“我像在做甚么?”
我笑说:“像是车子驶到这里刚刚坏了。”
“我追求你。”
“别瞎说,听说你们这一行是很忙碌的,连吃饭功夫都匀不出来,还不快去工作?”
“喂!”他叫住我。
我上自己的车,“刘振华,我可以做你的妈妈,你请回吧!”我将车子开出去。
到了购物中心的停车场我才发觉地跟了上来。
我假装没看见,自顾自停好车走。
他那种手法在十七八岁女孩眼中,无疑是荡气回肠的佳作,可是我是个千年成精的塑胶花,吃的盐多过他吃的米,过的桥多过他走的路,一颗铁石般的心不打算为任何人软化,他英雄无用武之地。
我进名店试穿衣服,女售货员很端庄,对橱窗外在张望的英俊小生一点不感兴趣。
我买了必须要买的东西,打电话到杨必业的写字楼。
女秘书说:“方小姐,他出去开会了。”
我道谢,然后挂上电话。我只好到附近茶座坐下。
刘振华如影附形的跟上来,“这次我请客。”
我看他一眼,“整件事是没有可能的。”
“我不是要你嫁我。”
我啼笑皆非、“快去约家瑛吧,她有的是时间。”
“做个朋友又何妨?”
“我们的确是朋友。”我说:“不然我怎么会对你说话?”
“女朋友。”
“小朋友,别开我玩笑好不好?”
“我不是开玩笑。”他很固执。
我温和的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人家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他狡滑的说:“你要我向你证明我也已经成熟?”
“刘振华,你回家吧。”
他叹一口气。
我喝一大口白酒。
“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已经爱上了你。”他说。
“原封不动把台辞搬过来用。”我看他一眼。
“真的,你同家瑛她们不同。”
“当然不同,我比家瑛大二十年。”
“我可以肯定,从你那里,我可以学到很多。”
“学甚么?”我会心微笑,“学到法律的知识,抑或床上七十三式?你都错了。”
他涨红了面孔,“你不相信,我没有法子。”
我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老兄,那边又有人来叫你签名了,这顿饭你付吧。”
我站起来走。
才到家,女佣说:“杨先生找你找得急。”
我回电,他劈头就问:“你开幼儿班授课?”
我暗地咒骂一声,哪个嚼嘴的将来落拔舌地狱!把消息传得那么快,这种人,办正经事如果这么落力,早已发了财立了品。
“没有的事。”
“有人看见你同一个男孩子走,像两母子。”
“别那么夸张好不好?”我愤慨,“人冢也有廿三四岁了。”
“听,不打自招。”
“想干甚么?”我问:“找甚么碴?”
“我过来陪你。”
“不要!”
“新欢会找你?”
我说:“杨必业,你少滑稽,我同你两个人都是个年老妖精,说什么不要紧,人家可还是纯洁的青年,而且事业刚开始,一旦行差错错,一生就完了。”
“哗,这么替别人若想。我过来好不好?”
“你在我家进进出出,甚至过夜,谁说过不好?”我啪一声挂断电话,真无聊。
我在做功课的时候他来了。
他推开我面前的参考书。
我脱下眼镜放桌上。
他取起我的眼镜把玩,“你远视得早。”
“什么远视,干脆说是老花,不就可以了?”我叹口气,“头发也白得早。”
“啧啧啧,才四十岁不到。”
“你想说什么,杨必业?”我微笑。
“他知道你老花吗?他知道你染发吗?他知道你的臭脾气?他知道你临睡要服药?星期天什么地方都不愿去,听十小时音乐?”
“你想说基么?”
“我想说:人不如旧,你与我在一起,不必做戏。”
“我一向不做戏。”
“多多少少总有一点吧!真的,日子久了很辛苦。不比我俩,人到中年,一切凑合,振作起来的时候打扮一下,也还顶充得过去,你想清楚好了。”
“你说什么?我不用想都很清楚。”我白他一眼。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看谁紧张,看谁害怕?”我微笑。
“明涛,我们太过知彼知己,简直站不起来。”
“可不是。”
我的心情似略为放宽。
“结婚吧!”他说。
我不响。
“我订了套首饰,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推开书,“我们出去吃饭吧。”不想再说下去。
早上,天色还算好,除了少许烟霞外,很光亮,我照例睡眠不足,打着呵欠,活脱脱似个瘾君子。
“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