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扬起手打我一巴掌,我更加讶异,打我?她凭什么打我?这十年来我自生自灭,在虚伪的后母与冷淡的生父下讨生活,她一年才来见我一次,今天居然打我?
“祝你幸福快乐。”我讽刺的说完,站起来就走。
“心媛!”她失声叫我。
我并没有回头。
就为了一句话冲撞她,她便动手掌我的嘴,太过份了。原本没有对生母抱着太多的奢望,现在一切都幻灭。
我跌跌撞撞回到家中,伏在床上哭了一个下午。
傍晚大人下班回来。
后母进来问我:“怎么?为什么哭?”
我不响二脸的没精打采。
“我都知道了,你母亲跟我说了。你要为她想想,这十年她过得并不好,与她男朋友是同居关系,多了你,是不方便。况且你父亲不是不肯负担你一切开销,不必去求她。”
父亲在一边也说:“你有我们便得了,明年的事,今天开始担心,太划不来。”
见他们两个苦劝,我抽噎说:“她那种态度……”
后母但笑不语。
父亲说:“你跟她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我明白后母为什么要会心微笑,心中更加恨她,因为她太含蓄,太愉快,太不动怒。
她越是有风度,越显得咱们两母女一团糟,比不上她。
这是一个阴谋,我知道这是一个阴谋。她要不动声色地使我们自暴其短,使她以胜利者姿态出现。
她一直没有怀过好意,事情再明白没有了。
越是对我好,世人越是同情她,世人是否同情她,谁关心呢,但是爹爹同情她,就形成一面倒的情况。
她太聪明,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我跟我妈,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是同一货色,她暗示得再明白没有。
我黯然。
母亲第二天打电话给我,我以很平静呆板的声音说:“妈妈,我希望你不要把我们之间的对话到处跟人说。”
她窒一窒,“但是她也不是外人,我见你父亲不在……”
“不要跟人说,不要让人耻笑,不要被别人知道,让人家一直以为咱们是相爱的,不是很好吗?”
她没想到反而会被我教训,更说不出话来。
“你说过什么不要紧,可以一走了之,我还得住在他们屋子里一直就到独立为止,你要替我想想。”
“他们──对你那么坏?”
“坏?不坏,并不打我骂我饿我,可是一直由我盲人盲马,你明白吗?一点扶助都没有。”
她过了很久,终于挂上电话。
没说话。
她完全没话说。
直到她走,没有再见我、再找我,再与我说话。
我猜想我对她的绝望她是明白的,既然不能帮我,多说就无益了。
从此在家中我比以前更难相处,更加沉默。
后母想尽办法来使我开朗,我总是拒绝,我抱定主意要与他们隔绝,肯定她对我完全是虚情假意,不抱任何希望,就不会有失望。
父亲也没有再提到送我往美国的事。
后母说:“如果你想留学,应该找学校了。”
我看父亲,他看报纸,完全没有答覆。
她是想我跟父亲吵吧,不,我一向不会主动跟任何人翻脸,此刻的父亲比陌生人更陌生。
“你打算念什么科目?”她问:“到哪一国去?”
父亲翻过一页报纸。
我握紧拳头,鼻子发酸,一切都是串通好的,一个红面,另一个做白面。
父亲终于放下报纸,“让她自己想清楚吧,你自己明年都要生产了,不必为这些事操心。”
生产,我转过头去看后母,她又在展示那个永恒的微笑,她终于有孩子了?家中要添宝宝?十年后二个比我小十八岁的婴孩?是不是我仍然吸引了父亲太多的注意力,是不是我仍然不够缄默?
我听见我自己说:“恭喜你们。”
也许他们会把我送出去,那简直是一定的,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母亲与她男朋友也得其所哉,而我,我站起来,我有我自己,有我的将来,我会活得很好。我惨白着脸想,但是我一定得活得根好。
后母缓缓地说:“如果不往外走,就考港大。”
“好了好了,”父亲说:“你真唠叨,心媛有她的主意。”
复母这次很坚持,“但是难道我们不应对她有所指引?”
“她才不会听你!”又拿起报纸。
我的拳头越握越紧,后母的手伸过来放在我的肩上,我马上走回自己的房去。
照例站在走廊里,盼望听到他们说我什么,但是他们很沉默,一句话都没有。
我整个晚上没睡,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因为绝望。
第二天起来上学,迟到了十五分钟,我是个不迟到的学生,偶一迟到,老师便问:“不舒服吗?不舒服就告假。”
我没有告假,回到家中也是很累的,坐着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反而在学校中有一班同学,上课下课抄笔记测验,时间过得很快。
同学说:“心媛,今天是你生日吧?”
我一怔,“生日?”我真的忘了。
我自己忘了,却也没有人记得,我生母也不记得,往日她会打长途电话,今年她动了气,不知是否还有心思,至于爸爸与后母……
同学感喟,“我们十八岁了,知道吗?”
十八岁。早该独立,外出做一份简单的工作,接线生、女秘书、播音员,过一种平凡但愉快的生活,然后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同学说:“心媛,最近你心情很坏,很少说话。”
我叹口气。
“有什么心事吗?是不是后母对你不好?”她很关心。
对着同学,我的苦水忽然滔滔不经起来,到底每个人都要有个发泄的对象,“她不是不好,太好了,好得不像一个真人。”
“我不明白,不像真人?”
“是,我的意思是,活生生的人总有性格上的缺憾,为什么她一点缺点都没有呢?”
同学笑,“但是如果她有缺点,你又要挑剔她了。”
“也许是我不对,”我看着天空,“但我觉得寂寞,我没有被爱,他们不爱我,客气得过了份,像我是寄居在他们之间的陌生人,一下子就要走的。”
“心媛,你太挑剔,心眼儿太细,放开怀抱如何?”
“如果你在那种气氛底下讨生活,你也会变成我这样。”
同学说:“但是你也不能说出我们具体对你有什么不好。”
我默然。
精神上的需求是很难解释的。没有人会明白。
同学最后说:“青春期的烦恼是特别多,我母亲也说我怪怪的。”
我拿起书包回家。
一推开门,看着父亲与后母都在家,就深觉奇怪,这个时间他们应当在写字楼里才是。
后母笑着钴起来,“生辰快乐,十八岁,大人了。”
我根错愕,没料到他们会来这么戏剧化的一招,顿时发呆,随看只好绽开笑容。
“送我什么?”我接过礼物。
“你一直想要的是什么?”后母问:“猜一猜。”
我想答:爱,但又觉自己太不识抬举,他们花了很多心思来准备这个意外吧,我有种做了上宾的感觉。
我好好的想一想:“??皮外套。”
线母说:“可不是。”她笑看帮我拆开盒子,我欢呼一声,正是我想要的数式,肩膊如武士盔甲般高耸。
我连忙穿上,“怎么样,”紧张地问:“好不好看?好不好看?”转过身。
后母说:“看到你笑,真是好。”
我的笑容因这句话而凝住。
父亲说:“我亲自下厨做了你喜欢的蕃茄意大利粉,怎么?打算吃几碟?”
“十碟。”我说:“很久没吃你做的食物了。”
我去把大衣挂好。
“我也有礼物给你。”后母说。
我不自觉的又提高警惕。“太感谢,是什么?”
她取出只小小的盒子,打开,是只小小的钻戒。
我好开心,把指环套上手指,女孩子都是贪心而虚荣的,她知道我的心理,所以用这些东西来博取我的欢心。
过一会儿我问:“我妈妈有没有打长途电话来?”
“还没有,也许晚上才打,此刻怕我们不在家。”
我又不开心,后母对我比亲母还好,这话怎么说呢,人们怎么想呢?
我吁出一口气。
“心媛,你那么多心事,我真怕你放在心中自思自想出毛病。”她说。
我笑一笑,“我有什么心事?”连忙否认,“让我们出去吃意大利粉。”
我跑到客厅坐下,故作兴高采烈,硬是吃了许多意大利粉。其实我已经不喜欢吃这个,但是不敢讲,我们互相虚伪地讨好,没有一人敢说真心话,自幼受这种训练,将来进入社会,倒是不需要再受陶冶,便可成才。
我很觉抱歉,他们记得我的十八岁生日,我还是不好过。
吃完饭我说了一些无味的客气话,非常疲倦,但母亲的电话仍然不到。
同学们打电话来叫我出去跳的土高,我赌气之下换了衣服便打算出去。
彼母问:“你不等妈妈的长途电话?”
我假装不经意,“算了。”
父亲说:“让她去吧,今天是她生日。”
我破例的跳舞跳到很晚才回家,又喝了过多的混合酒,脑子轰轰然,觉得世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寂寞的十八岁迟早都要过去,我不会比谁更不快乐,我大声唱着歌进入屋内,声音弄得很大。
后母穿着睡抱出来,她含笑说:“你妈妈才来过电话。”
我倒在沙发上,“谁管呢,她是她,我是我,你们老以为我与她一样荒诞,告诉你们,不可能,我才不会跟一个男人同居十年而不理孩子…:”
“心媛,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会明白的。”她劝我。
“你何必假装跟她要好?你瞧不起她,也瞧不起我,你是胜利者,现在又要有自己的孩子,你是十全十美的一个人……”我呛咳起来。
“心媛,你喝多了酒,别乱说话,醒了是要后悔的。”她过来扶我。
我推开她。
父亲出来,“怎么一回事,天都快亮了,生日已经过去,派对应该散会,还闹什么?”
骂我,我眼泪涌上来,终于还是骂了。
后母又过来扶我,我这次推她,用力较大。她在沙发角上一台,不知怎地,滑到在地。
连我都慌了,去扶她,父亲将我拨至一边,“这裹不用你,你别再搞了。”声音是盛怒的。
我耸耸肩,回房去睡觉。
第二天醒来,七情六欲纷杳而来,想到昨夜之事,连忙奔到后母房去,只见父亲铁青着睑瞪看我。
我原来的歉意一扫而空,来吧,来炮制我吧,看你怎么对付我。
后母青白着面孔,“她不是有意的。”
父亲看着我,“你母亲有小产的危险,现在淌血,要进医院。”咬牙切齿。
十八岁大的女儿不及未成型的胎儿,我冷冷说:“我母亲?她不是我母亲。”
父亲霍地站起来,“我要你道歉!”
我说:“没有可能!”
他一巴掌掴在我面孔上。我吃痛,大声嚎叫,“打死我,打死我好了,真面目可卖出来了,忍得很辛苦吧,我原是眼中钉,快快除掉我图乾净如何?”
父亲簌簌的发抖,“天呀,十八岁的孩子说的话如毒妇,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还是要我死?你们说,你们说!”我不放过他。
父亲咬牙切齿的说:“像你母亲!冷血、自私,世人爱你,你恨世人,心理不正常!”
“都骂出来了,好,好得很,”我狞笑,“你们是完美的圣母玛利亚,太伟大了,拿石头扔我?看我痒不痒、痛不痛,到电台去广播呀,说一说你们如何爱我──”
父亲把全身的力都贯注在右手,挥出击打我,我的头顿时嗡嗡着响,半边睑像是要飞出来,一只眼睛立刻看不见东西,嘴角渗出咸味,我身体如纸鹞般飞出去,撞在地上,后脑先着地,四肢渐渐麻木,失去知觉,最后听到的是后母的尖叫,“你打死了她,你怎么可以打她?”
我昏死过去。
等醒的时候我独自躺在床上,睁开眼来,医生说:“好了好了,没事,一点都没事。”
我的记忆所及,昏死过去之前被父亲打击,如今一边面孔辣辣作痛。
父亲焦急的面孔趋向前来,我别转脸,不要看他。
后母说:“只肿了一只眼睛。心媛,别这样,你父亲已经很内疚,别这样。”
我把整个身体转到面向墙壁。
父亲站起来,“现在轮到你进医院了,唉。”
“可是谁看顾心媛?”后母问。
“她已经十八岁了。”父亲说:“来,我们走。”
做戏,完全是做戏。
我眼看他们,一起与医生离开。
我眼睛上的肿与头上的瘤一星期后才退掉,而后母一直没有回来,她住院安胎。
我不是没有内疚,怪只怪自己太冲动,生活中的失意一定要控制,然而我又随即原谅了自己,我还年轻,他们不应与我计较。
一星期后,父亲进我房来说:“我有话跟你说。”
我默默地跟他进书房。我明明知道要说什么,但是一颗心不期然碰碰大跳起来,手心出汗、头痛。我苍白的想:完了,他要与我摊牌了。
我看看他。
他说:“心媛,你妈妈流产了。那日你将她推跌在地,她就开始流血。”
当然是我的错,毫无疑问。
“心媛,十年了,你那么固执地对待她,立意要与她做仇敌,为什么?”
我看着地,不出声。
“为什么?心媛,她对你不错呀。”
我仍然不出声,但我听见我的心在滴血,嗒,嗒,嗒。书房内万分静寂,但是我听见我心流血的声音。
“心媛,你心头打着一个死结,为什么?父母离婚在今日也是很普通的事了,你为什么放不开来?你到底想怎么样?是否想父母重拾旧欢?是否想我仍然把你当婴儿?你说呀……”
我不说,我把头抬高,看着天花板。
“心媛,你这样子,我很痛心。”
我微笑。
“你在家里这么不愉快,我想把你送到寄宿学校去。”
这是正题。
我开口:“现在转校,很不容易。”
“我正在替你注意。”
“找到学校的话,又不影响功课,我愿意去。”
一大段沉默。
“你没有其他的话要说?”
“没有。”
“心媛,只要你肯认一声错……”
我打断地:“我唯一的错,是生在这个不幸的家庭里。”说完之后,因觉得太戏剧化,不由得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父亲呆呆的看我,当我是疯子似。
笑完之后,我觉得无限悲伤空虚,回房睡觉。
他要我离开家,我眼睁睁的想:妈妈不要我,父亲要赶我走,而这一切,还都是我的错。
我一夜没睡,面色很差。
放学回家,后母躺在床上,面色比我更差,我有点难过。
不过她会再有孩子,在一个更好的环境中安心养息!这个家将不属于我。
我没有说什么。
那夜我半夜惊醒,做恶梦,吓出一身冷汗,梦见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流落在一片荒漠中。我并没有哭,我是一个不哭的孩子。都说哭可以松弛神经,但是我偏偏就是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