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怕的事便是感情自然死亡。
什么事也没发生,无声无息,无疾而终。
所以看到老夫妻为了第三者大打出手,心里还真的羡慕。那多好,至少在对方心中还有个份量。
我与无迈早已没有这样的乐趣。
订婚三年后才结的婚,婚又三年,是无迈先说觉得闷。
一年才两个星期的假,天天不外是由公司到公寓,再由公寓赶到公司,动作全靠脊椎神经操纵,不必经大脑,挤哪班车,穿哪几套衣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钟头女佣永远洋芋煮鸡算一道菜,鸡煮洋芋又是另外一道菜,连见面的朋友都永远是那几个。
闷出鸟来。
周末打球逛公司与亲戚吃茶,平常听音乐看电视早早上床睡觉,记忆中我从来没有与无迈热恋过。
认识她的时候刚刚失恋,令我伤心的是一个如玫瑰花般的女孩子,她还没让年轻的我走近她的身边,我已经恋爱,一次约会她没到,我就失恋。想来真是可笑,但人生能有这样可笑的机会还不多。
静下来之后,决定痛改前非。因无迈最爽朗活泼,我便对她立追,感觉上她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不会耍我,我在一次创伤之后不再需要一个温馨的小安琪儿,我要一个忠诚的朋友。
无迈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约会从不迟到,开销五五分账,又不吃醋。
同她说起前任女朋友种种令我吃苦之处,她会皱皱眉头,说:“呵,这样?”并不表示那是只卑鄙的狐狸精。
毕业后我们就订婚。
在学校里,她功课比我好,做事的时候,她升得比我快,事实上她真的比我能干。
她说:“将来我们孩子可以拍一套超八米厘的影‘急惊风与慢郎中’,主演者:妈妈爸爸。”
我不以为忤。
求仁得仁,夫复何求。
无迈再对我诸多讽刺不妨,她不会出卖我。
这就够了。
可是我同一般男人一样,订婚之后,眼睛还在自由田里瞄来瞄去。
有时也约会一下其他的女孩子,因为无迈高贵端庄,我选的散约多数是艳丽的那种:发发浓妆大耳环,看上去不知是哪个电视小明星的,妈妈老说我低级趣味。
“神经病,没有一个及得上无迈的一半,给无迈知道了,当心你的头!”
我也一直根担心,越担心越觉得剌激,千方百计要出来玩。
促成我们结婚的就是这种约会。
那次无迈出差东京去两个星期;我高兴得昏了头,立刻打开电话簿子,一天一个,约好十个女孩子,天天的节目不同,特地编了个时间表,一把无迈送上飞机,马上出去玩。
一连十天下来都没出毛病,我日日与不同的女孩子打球游泳吃饭看戏,新鲜得不得了,时间表用完,意犹未尽,问同事小丁有没有女伴。
小丁说有,给我一个号码,我拨电话到那间大酒店公关部,三言两语便把那女孩子哄得下午五点半在咖啡厅等我。
到了那里,看到那女孩子,就呆住了,她长得像我第一个女朋友。同一式的小圆脸,大眼睛,笑起来充满媚意,衣服穿得很时髦,但看得出重量不重质。
所以我有点神往。
当然现在我对女人的品味已经转变,不再会醉心於美貌,不过初恋是初恋,感情因回忆而变得温馨。
所以精神有点过於集中於这个女孩子身上。
等到一轮喁喁细语,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抬起头来,发觉站在我面前的是无迈的时候,已经丑态毕露,太迟太迟。
当时无迈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她看也不看我身边的女伴,只说:“我早回来了,没联络到你,空下来拨电话给我。”
我只得替她们介绍。
无迈略点点头,就同她一班同事离去。
我魂飞魄散,连忙赶到她家,使劲按门铃,没人应,打电话,没人听。
我并没有在她们前立一宵。
我欺侮她是一个智慧的女人。
妈妈非常幸灾乐祸,她说:“我看你到哪里再找一个周无迈去。”
无迈一连两个星期与我失去联络,我什么胃口都没有了,下班后就回家,抽烟喝咖啡。
小丁问:“要不要出来跳舞?左右是个死罪,你还有超生的希望嘛!”
他真笨。没有被揭发的危险的那种玩,有什么味道?无迈是无迈,没人可以代替她的位置,其他的约会不过是调剂生活用的。此刻大祸临头,谁还顾得到枝枝叶叶?
我出动老妈去劝无迈回心转意。
无迈同妈妈说:“他叫我双眼见了,我很难下得了台。”
我继续那茶饭不思、苦苦哀求的事业。
妈妈说:“我看你根本没重视过无迈,这一回何必出动老子娘这么大阵仗。”
“不不,我重视她,我当然重视她。”
“那么就跟她求婚吧,娶妻发德。”
彷佛无迈是个丑女。
我与老妈三番四次上门去!经过许多复杂的商榷,我们决定结婚,感谢上主无迈应允了我。
我发誓婚后做一个好丈夫,从一而终。
婚礼很简单,旅行回来之后,各自为事业奋斗,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三年。
我说得出做得到,这一千个日子过得规规矩矩,一点纰漏都没有。
日子闷是闷一默,但平静是福。
当无迈说受不了的时候,我很震惊。
“什么?”
她说:“我们结合根本是一种错。”
“结婚三年才说错?”
“是的,事实证明如此。我们性格差得太远。”
“为什么不早说?”我很愤慨,“你以为只有女人的青春是青春?咱们男人活该年纪都长在狗身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无迈说:“以前人家说夫妻俩没话好说,我不相信,现在我信个十足。”
“没话好说?无迈,你不是开玩笑吧?我们一向有沟通……”
“世文,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好说话,毫无疑问,你也好热闹,但早——”她者着我,说不下去。
“来呀,”我说:“人身攻击呀!为什么不?一切都是我的错,骂我呀!”我想与她大吵一顿。
能够大吵一顿的话,感情发泄出来,对大家都好,吵架是一种交通的办法。
“不,”她很平静的说,“是我的错,我不该忽忽忙忙同你结婚。”
我根本不明白她说些什么。
忽忙?怎度可以称之为忽忙?我们前后在一起都六年了,我全部生命的五份之一。
我沉默下来。
这三年来我们的确过得很闷。但是结婚难道不是为了玩不动才休息的?不然干嘛要结婚?一切都敲定了,可以舒舒服服,心无旁骛的享几年清福,下了班回到家戴起耳筒听音乐,喝杯茶,看个好电视剧集,早早上床……否则为什么结婚。
夫妻间一切有默契,不必多说,何必还出去挤票子肴无谓的电影与戏剧,难道还要我每晚开车同她兜风?结了婚就是结了婚,我丘世文决定退休才结的婚。
每个男人想法都一样,无迈简直是故意在鸡蛋里找骨头。
我承认她的想法一直很新鲜,不过这六年来我一直成功地把她控制得牢牢的!如果说到现在才有变卦,那简直好比煮熟的鸭子飞了上天。
我们冷战了两个星期。
无迈把我当透明人。
在房子里进进出出,她与我擦身而过,不言不笑,也不愠怒,什么表情也没有,就是冷淡。
我大声说,“我做错了什么?你讲呀!”
“没有铐,”她瞠目,“谁也没有错,好了没有.婚姻的失败有许多因素,不是谁的错那么简单。”
“我们的婚姻失败?”我怪叫。
“当然,三年来没有沟通,不失败难道还是成功?”
“很多的幸福婚姻也不过如此。”
“各人的要求不一样,”她说:“世文,如果我的要求那么低,我孩子都十多廿岁了。”
“无迈,我不知道你在钻什么牛角尖。”我非常不快乐,“无迈,我白天还有工作,你破坏我的情绪,对我的事业有很大的影响。”
“世文,你似乎忘了,我也有工作,我也有事业,这番话反过来说,同样有效。”
我忘了该死的现代女性经济独立后简直刀抢不入,谁也休想奈她的何。
我问:“你不是想分手吧?”
“我在郑重考虑,在这个过渡时期里,我希望你给我某一个程度的自由,不要叫我跟你进进出出,叫我跟你行动一致。”
“我有勉强过你吗?”
“我们不必详细讨论这个问题了。”
“你甚么都不肯摊开来说,无迈,我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我说过的,世文,我说过,我争取过,我暗示过,但是你从不对我加以理会。世文,现在我已经心灰意冷,我不想再把这种关系继续下去。”
“我不明白你说些什么,无迈,我真的不明白。”我开始觉得这件事的严重性,她并不是在跟我要花枪,“无迈,婚后我规规矩矩,一次胡闹都没有,一切瞒不过你,你怎么反而对我诸多挑剔?”
“世文,但是这三年内你根本没有参予这一段婚事,你没有带回来一枝花,没有——”
“花!”我拍案而起,“为了一枝花要跟我分手?你们女人就晓得花跟巧克力,世界上不断的爆发内战、饥荒、核子炸弹随时会得发动,你还有心思顾及花与巧克力!告诉你,每天下班可以平安无事的用热水淋浴,你就该感激上主,花!”
我骂完之后轻松了一点。
无迈仍然说:“你不明白。”
我指着她的鼻子,“我是不明白,不过你听着,周无迈,你生为丘冢人,死为丘家鬼,你嫁我三年,觉得生活沉闷,就装神弄鬼的给我来一大堆歪理,你想争取什么?你不用想,哪个狗男人有胆子约会我的老婆,我用木棍就打断他的狗腿!你爱闹小性子发脾气,请便,下班不乖乖回家,你当心!”
说完这番话,我进书房,大力关上门。
想想不放心,又推门出来,补一句:“离婚?不用想!你蹉跎了我六年的时间,如今我年老色衰,还到甚么地方另觅新欢?你想一走了之?没可能,你杀了我吧。”
那天晚上,是结婚以来第一次睡不着觉。
通常一淋完浴,往书房的长沙发上一躺,便可以睡得呼呼响。通常由无迈把我摇醒,或是索性替我盖上毯子,就此进入黑甜乡。
第二天一早无迈便出门赶上班,我因是长辈的公司,可以迟一些,慢慢做早餮,听音乐享受……这也是很应该的,多次与无迈要求,请她不要再去做工,她老是不肯。
那么辛劳,干什么呢?都结了婚了,莫名其妙。
无迈说我视婚姻如生命的休止符:总之结了婚,什么都不必理。
她说我们初时在一起,不是这样的。
初时!六年前我还年轻,精力旺盛,六年后我都是一个准中宇,叫我打哪来的气力?哪来的心思?
换句话说,无迈搞这场风波,是为了抗议我婚后对她的冷淡。
岳母说:“那你就哄哄她吧。”
“怎么哄呢?”我说:“老夫老妻,还讲这一套,肉麻!”
“世文,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谁不知道你哄女孩子是一等一的高手,为什么单单对老婆一筹莫展?是不是米已成饭,从此轻视她?”
“女人结了婚就该在家养孩子理家事!”
岳母笑说:“呵,怪她不守妇道?”
“做了十年还不够吗?”
“你不能叫一个大学毕业,一向有事业的女人回家做煮饭工啊,她有她的开锁,你叫她怎么打回头呢?她不会快乐的。”
“这一向来我也很不快乐。”
“这也许就是她不满意的原因。”
“我们两个人对婚姻的看法大大的不同。”一我说。
她觉得夫妻在婚后应比婚前更殷勤地追求感情生活。
我则认为刚刚相反,婚前已经捱够,婚后还不休息,会得因劳成疾。
我办不到。
如果因这样的小事而离婚,全世界没有几段婚姻可以维持下来。
这是一种不成熟的孩子气!毫无疑问,发生在无迈身上,尤其令我失望。
我娶她,便是因为她的爽郎与直接,不必长年累月低声下气来侍候妻子,但经过三年的太平日子,战争终於爆发。
她!
我同母亲说:“无迈最佳的本质便是似男孩,此刻忽然也忸怩作态,真令人失望。”
“假如她真是男人,你也不能娶她做老婆,是不是?”母亲说:“都老夫老妻,她,劝得她回心转意,我好抱孙子,实在等得心焦,你们还在那里玩耍。”
我苦笑。
无迈这个人,讲得出做得到,她真不是讲玩的,发起蛮来她不知几时搬出去住,叫律师跟我联络。
忽然之间我觉得一切索然无味,我很伤心。
我对她这么好,她不明白什么是夫妻间的感情。她以为一枝鲜花、一瓶香槟,在夜总会订张台子吃晚饭点根洋烛说声我爱你便是爱情。
贩卖这种爱情我丘世文最拿手,女孩子明知是谎言,也乐得享受一下此情此景,但叫我把这种手法用在无迈身上,未免太过,她是我的伴当,我的妻,我终生的合伙人,我不能与她上演这种闹剧。
无迈自以为理由充份,实则无限的幼稚。
她说我不明白她,她又何尝明白我。
谁是谁非,说下去无益,要我分手,我怎么都不肯。
话还没说完,无迈下班开始迟回来。
而且每次回来都同女佣说:“我已经吃过饭,开饭给先生吃吧!”然后开始看报纸。
我这一生,只有女人问我跟谁去吃饭,我还没有问过女人同样的问题;忍了三次,终於忍不住,我问:“你到底跟谁吃饭?”
“同事及朋友。”
“我希望你以后回家来陪我吃饭。”
“为什么呢?”她心平气和的说:“你喜爱肉类,我比较嗜吃蔬菜,我一顿饭十分钟可以解决,你呢非一两个钟头不办,两个人各管各生活这么久,各自修行,不如分开吃。”
“不行!”
“你讲讲道理好不好?”
“你非得同我吃饭不可,你是我老婆。”
“神经病。”她笑。
我气得透不过气来。
第二天中午,我特别早一点自写字楼出门,开车到她办公室门口等,她与一大班同事出门来,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客观地看自己的妻子。
她实在是一个整齐潇洒的女子,与男同事有讲有笑,侧着头,神态竟是这样的女性化。
我心头一阵紧张,她那些男同事把她当一朵花似的侍候着,领在前头同她开门。
我立刻上前,“无迈!”我操起她的手,向她同事点头,“各位少陪,我是无迈的先生,此刻来同她吃饭。”说里也顾不得他们表情表愕,拉起无迈就走。
“你疯了?”无道问。
我将汽车水拨上的告票取下,把她推进车子。
“你疯啦?”她又问一句。
我咧嘴咆吼,“不疯也被你逼疯,我早就疯了。”